烈風中的人物：林鶴在布蘇爾扎哈

林鶴在夜色的掩護下離開白原，溜過了沃爾索沉睡中的村落。

那邊便是布蘇爾了，布蘇爾的扎哈城。

扎哈鐘樓的尖頂在晨曦的映照下閃閃發光，鱗次櫛比的屋瓦像海浪般層層延伸蕩漾，幾欲擠滿林鶴的雙眼。

扎哈，布蘇爾北部最大的城市，由一位手掌兵權的封臣刁買了國王特許，從此專管與沃爾索的貿易往來，直接對沃爾索任何有發財或被發財意圖的民眾開放。幸賴這張特許狀，扎哈沒有一天不熱鬧而繁榮；也幸賴這張特許狀，林鶴可以堂堂正正地混進扎哈，在這座城市的里巷肆意穿梭。

林鶴終於獲得了自由？

終於，林鶴可以在暴雨中張開雙臂擁抱天空細細品嘗生之美好了？

想多了。

制定遊戲規則的那位布蘇爾王不是任人愚弄的傻子。直接對沃爾索開放？笑話。扎哈在哪兒？蹭白原邊兒上。全開放了，好了，布蘇爾地痞流氓總量與殺人放火越貨事件發生頻率那不得噌噌上漲，進行一個指數式的飆升，讓百姓爭相提刀上洛向總督甚至首相甚至他本人痛陳利害？不行，為了防患於未然，在發下特許狀之餘，這位冰雪聰明的先王抽空順手打了個補丁：扎哈境內所有住民和所有想要來住的民，人手領取一張居留證，區外務司開具，定期查定期換，所到之處俱必留痕，每當有事，直接根據登記姓名容貌追責到位，要是沒這個呀，稍大件些的雜貨都沒得買———方方面面寸步難行。沒證的、造假的，一經查實，班房見；情節嚴重的，官方免費給你修修腦袋；想走？凡打扎哈轄區裡邊出來的，先在關口檢查了證明再聊吧。

所以，林鶴雖然佔便宜混過了邊境線，卻少一張居留證明，也走不開。

沒辦法。林鶴買了身新衣褲新鞋子，換了個新褡褳，便趕緊往扎哈區府跑。

布蘇爾與沃爾索同屬大陸北方福季柳斯島上的國家，這一帶的文明頗有斯拉夫情味，生而似火，何況春光正艷，街市上正是熙熙攘攘，繽紛五彩，爛漫非凡的時節。

假若有閑，林鶴真想好好玩玩。不過，事情要緊，不容多戀，林鶴便徑直穿過集市，磊落奔去。

哎，萬一沃爾索動了真格，跨國通緝怎麼辦？林鶴不怕被抓住嗎？

林鶴還真不怕。

林鶴這麼勇？

林鶴還真這麼硬氣。因為他相信沃爾索帝國必然不會把通緝的消息立刻抄發布蘇爾，原因有二：其一，從白原上那晚林鶴留意到的消息看得出來，沃爾索帝國高層剛剛發生了一場大變，政府內部劇震方止，餘震未息，在這種情況下告知別人：我們在抓本國的科學院院長哦———無異於引狼入室。沃爾索在福季柳斯島上的影響力早已大不如從前，四周諸邦皆蠢蠢欲動，意欲伺機瓜分。在這種情況下，沃爾索但凡走漏了一絲衰敗的風聲———就是死。其二，艾爾因·希羅多爾德原本正在向西北奔逃，差人趕在切杜布頒下通緝令，想必司法局的網也撒在西北。司法局中人大概不會相信艾爾因真的有穿越白原的打算，而且，林鶴在經過沃-布邊界時又沒有被發現，要通知外國，也應該是西北邊的阿格蘭先拿到一手情報。這不僅是初步安全的水準，簡直說是高枕無憂也不為過。

嘿，等到司法局的人發現艾爾因不在網內———林鶴早按既定計劃跑出福季柳斯島了。

當然，萬事做到天衣無縫，林鶴也為自己想好了一個化名：赫林·艾爾德。

講得太多了，您看，林鶴已經跨進區府的大門了。

區外務司設在區府深處，空間壓抑封閉，迴廊曲折窄小，先來辦證的人堵得水泄不通。一路排隊下來，林鶴感覺自己比起來開手續，更像是在在旅遊旺季跑進了大型歡樂谷，還是全封閉的。

給我新鮮的空氣！

就這樣被人潮簇擁著來到了一張辦公桌前，林鶴感覺有點兒缺氧。

給我新鮮的空氣！

辦公桌后的老頭兒斜睨一眼臉盤子漲得通紅的林鶴。

「名字？」

給我新鮮的空氣！

老頭兒不耐煩：「名字？！」

要不能呼吸了……要暈厥了……

「名字！」

走馬燈……

啊？

名字？

「哦哦，艾爾因·希羅多爾德。」林鶴脫口而出。

林鶴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但太遲了。

老頭兒騰一下站起來，兩隻小圓眼睛直懟著林鶴瞅。渾濁的目光，在林鶴的面部上下左右不住掃動。

林鶴想抽自己：怎麼這嘴這麼欠呢…

「不是，我，我……講，講錯……」

老頭兒沒有理睬林鶴。

老頭兒的臉在朝林鶴的臉逼近。

五厘米。

四厘米。

三厘米。

林鶴已經可以清楚地聽到老頭兒的鼻息了，林鶴想大喊「非禮啦」，林鶴做好了為襲擊公職人員擔責的準備。

當林鶴正準備果斷出手的時候，老頭兒騰一下坐下，開張條子塞到林鶴的掌心，靜靜回復一句：「上頭有話，這個證我辦不了，出門憑條到區督司辦不謝———下一位。」

比及林鶴反應過來，他已經被洶湧澎湃攢動起伏的辦證百姓搡出去了。

「好吧，橫豎爺是又進了套子了。如今我硬出扎哈，準會坐布蘇爾的大牢，到那會兒要是被引渡回去，就真真叫人頭落地，前功盡棄，還不如到督司內總督面前，說不定經我一番高談闊論，我身還能安然無恙，仍是我身———啊呀呀，呵嚇，罷了罷了，」林鶴端皮袍撩帶粗布褲帶抬腿邁步，「就去督司行一遭。」

咚咚響。

「有人嗎？」林鶴叩門。

「誰？」

「大人，我來辦理居留證明。」

「哈……過道上的衛士沒有攔住你嗎？我想，居留證明在外務司就可以辦。」

「呃，文員說辦不了，給了我條子的，衛士也看過了，沒問題。」

———門內咣當一聲。

「請進！」門內的人聲突然變得熱情高亢。

林鶴推開門。

「啊呀，哈！我親愛的老師！」一個精神飽滿的中年人自整潔有序的辦公桌后直起身來，高舉雙手，「好久不見！歡迎到扎哈！」

啥啥啥，這學生年齡咋看起來比艾爾因還大一倍呢。

「是嗎？沒想到總督大人還曾是在下的學生。不過，總督大人看起來要老成得多啊。」

「啊呀，艾爾因老師，您學生哪個的年紀不比您大？像您一樣少年成名的天才，要是還有第二個，那老天爺得多混蛋吶？對了，不知道艾爾因老師還記不記得我佛朗士？」

「佛朗士？記得記得。當初您便是在下……第一得意的門生，怎麼會忘呢！總督大人如今出人頭地，如此，也當真厲害。但不知那個證明……」

「啊呀，您看我這腦子———不再令人得意了，對，證明，馬上開好。」

佛朗士在椅子上坐定，拿出張硬紙片，執筆一下一下書寫起來。

「我就知道老師會到扎哈。唉，那幫沃爾索新的高層真不是東西，我一探聽得消息，便發下這命令，日夜恭候老師大駕光臨，絲毫不敢怠慢。老師還沒住處吧？啊呀，我安排好了，出門您憑證叫門房帶路，往後在扎哈一切費用，我包，萬事悉聽尊便。」

佛朗士臉上五顏六色的笑容橫衝直撞，搞得林鶴心裡發毛。

「老師以後有在布蘇爾定居的打算嗎？」

「我得先到可夫坦看看再安排。」

可夫坦，布蘇爾的都城。林鶴怕佛朗士話裡有話，便不給准詞，教他不好把握。

「啊呀啊呀……那老師該仔細想想，布蘇爾是一個很美麗的國家，值得老師多留幾天。」佛朗士撂下筆，用雙手恭恭敬敬遞過證明。

「在下是客人，總督是主人。總督的意思到了，在下自然從命。」林鶴躬腰接來紙片，帖身放入衣底，施禮，轉頭，推門離開。佛朗士微笑著，嘴上敷衍幾句留客的辭令，把林鶴送出督司。

林鶴的背影消失在過道盡頭，佛朗士回身向衛士命令道：「把警務司的瑪尼喊過來聽吩咐。」

到區府前門外，林鶴找到門房，出示了證明。門房會意，叫了個人頂班，欣然帶路，林鶴跟在他後面慢慢走著。

一陣風兒呼嘯。

「唔，春光有些微的料峭呢。」林鶴暗自感嘆道。

「有點冷，沃爾索的寒流降臨布蘇爾了啊。」一個高個子，長臉孔的男人走進佛朗士的房間。

「瑪尼，你這話不大厚道。布蘇爾滿目春風，可沒有寒流的容身之處。」

「好了，大人，別談笑了，您怎麼謀划的？」

「我的謀划？」佛朗士緩緩窩進椅子里。

「佛朗士一定有什麼陰謀！」林鶴越想越彆扭，「他用力過猛，很不自然，像個小丑。以一個總督的智力而言，這場拙劣的戲碼興許正是他故意為之。大概率是一台雙簧，有兩個演員……不過，目的何在？」

「我給他來了出爛戲，可好戲才剛剛開始。瑪尼，你準備好接下第二場的劇本了嗎？有沒有一絲不苟？」

「準備好了，總督閣下。」

「他應該早就安下了一個大瓮。」林鶴想道。

「雖然我在第一時間做了布置，但那僅僅是以他直接南逃為背景弄的。在聽到沃爾索傾其全力設網擒他的時候，我原以為他沒有這個膽子橫穿白原來到扎哈，就昨晚上，我還以為自己會空期待一場，獵物會跑到更西北的地方苟且求全。現在，他來了，機不可失，放下籠門，而且……」

「他有可能會殺了我。」林鶴想道。

「……而且我要除掉他。」

「除掉他？」

「他展現出了聞所未聞的魄力，這是變數。此等關頭，一分變數，就是十成危險。-與其絞盡腦汁思考應對之策，不若直接下手，才叫更有效的辦法。你想，像以前打算的一樣，儘力留下艾爾因，難免不會讓布蘇爾也雞飛狗跳。而除掉艾爾因，布蘇爾政壇幸避於災難，沃爾索帝國失去了一根柱子支撐，兩國外交亦不會受到損害———利大於弊。何況，有價值的只是……」

「如果他們知道百科的存在，我想，這很可能是他們的目標。」林鶴想道。

「那本書，那本凝聚了他乃至世界全部學識的書，很可能就在他的身上，你先去探查探查。如果書不在他的身上，努力打聽下落，還有用法，然後當場了結他。帶了，就好好念完台本，等到升遷的鑰匙完全握在了我們的手心，再白刃一閃，連他的頭帶他的書一塊兒獻給皇帝。瑪尼，那時候，你是頭功。」

「卑下不敢。」

「唉啊呀，艾爾因老師，你自己主動跳進了陷阱，可別怪我不講情誼。」半隻腳踏入中年的總督對空氣露出貓的樣子。

「老師學生勾心鬥角，這又是什麼世態炎涼，」林鶴嘆氣，「反正，我現在想脫也脫不開身，你要我入你的瓮去，我便走一趟了事。你要我進你的劇中，我便隨機應變充個角色……卻不知道下一位嘉賓，多久粉墨登台？」

「瑪尼，該你上場啦。他應該已經到了，不，肯定到了———甚至有可能已經歇下了———很有可能。快，瑪尼，快去吧。他必然到客店了。」

「希羅多爾德老爺，到了。」門房擺去一個「請」的姿勢。

噝，風怪大的。林鶴快步踏進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