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煙散

十四、煙散

回到住處,尊者仍在那裏等着我。

「如何?」他問。

我將江蕖所言盡數道與他,他聽完,沉默不語。「其實江蕖這一輩子也太不易了些,堂堂高門嫡出卻遇人不淑,兒子走上歪路,呵護的女孩慘死,還被人非議了這麼些年,她這一生,終究是沒落到好。」我想起江蕖這一生,竟有些落寞。

尊者啜飲一小口茶,道:「性格使然。」

「話也不能這麼說,你瞧庄則作為,多令人寒心,好歹是個有自尊的女子,誰受得了?」

他頓了頓,道:「方才葉沛來過,祭典定於三日後,一應物件已經齊備,我也派人回山海雲洲取你的祭服了。」

我點頭,示意知道了。

「接下來還忙些什麼?」尊者問。

「南郡官場還得一番清洗,不過就這樣似乎還不夠。」

「哦?」

「我不是指南郡,而是整個北澤,南郡也許只是北澤各族的縮影。暗殺,詛咒,排異,結黨,世家大族的人心遠沒有想像中的乾淨。人們都說仙無欲無求,可真真正正無欲無求的又有幾個?」

「你打算怎麼辦?」

我搖頭:「不曉得。人家族內事我不便管,便比如這件事,若非庄成出手殺了山海雲洲的按察使燁生,我也不好出面,宣講道法凈化心靈的事我做不來,暫且先由着他們去罷。給各地按察使增添些人手,他們要對我北澤有任何不利,絕不手軟。」

尊者突然失笑。道:「你這性子,和當年你母親一模一樣。」

我也輕笑:「尊者抬舉我了,母親那殺伐決斷的樣子,我一輩子也學不會。」

「你近日也不叫我舅舅了?」

「怪彆扭的,要不,我再叫回去?」

「罷了,本也想跟你說別再叫我舅舅了,聽着覺得自己都老了。」尊者把玩著那枚合歡絡子道。

我藉機打趣:「尊者這為老不尊的樣子跟凌徹倒有幾分相似。」

「別拿我跟他相提並論。」尊者看起來神清氣爽,格外舒暢。

門外響起幾聲噴嚏聲,凌徹捧了個小茶盤進來,臉上滿是鬱悶:「這南郡天也不冷啊,怎麼好端端就着涼了,難道是誰在背後罵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本尊?」

尊者與我飛快地對視一眼,對這祖宗的言辭表示鄙視,然後一口咬定:「沒錯,就是你着涼了。」尊者甚至還涼涼地加上一句:「年歲大了,別總臨風了,身子骨受不起。」

凌徹無語,沉默是金,然後把自己帶的糕餅吞下去一大半。「怎麼,有事?」我問他。

「串門子,不行啊?」凌徹吞下口中糕餅,欠欠地看着我,「不過也是有件要緊事,明谷來人了,求移燁生靈柩回鄉。」

「誰來護靈如入明谷?」

「大皇子夫婦,如今夫人已經進宮拜見她母親了。」

我思索一陣,道:「去傳我令,讓庄閔擇吉期遷燁生琦纓靈柩,既是燁生曾任按察使,便由我山海雲洲操辦遷葬禮,由南郡按察使葉沛親自護靈。另我事務繁忙,讓他二人不必過來拜見了。」

三日後祭禮,我大早便晨起妝飾。山海雲洲祭服分為大祭服和小祭服,大祭服黑白兩套,金線飾星辰珠璣紋,白色吉祭,黑色凶祭,小祭服只有一件白色,飾玉明合歡紋,南郡祭典上用的便是玉明合歡的小祭服。

我主祭,上君庄閔壓祭,按察使葉沛捧香,主殿殿階以紅氈鋪路,殿前設香案祭儀,眾侍人捧凈水等物侍立。

步步登階,階下眾臣拜伏,天藍如洗,日光普照,風拂動殿頂垂飾,也是一派莊嚴。

此處也曾血流成河,也曾陰翳廣布,也曾愛恨交織,也曾重鎖春深。這天下,不再有心高氣傲的高門夫人,不再有明麗靈慧的純澈公主,亦不再有沉穩早慧的少年神使。當年,華裳麗服的江蕖登上這裏,便知這一身綾羅就是她一生的枷鎖,垂珠的髮飾擦過她的臉頰,冰冷的如同身側上君挽着她的手。琦纓甫降世,重重宮牆註定成為她的牢籠,幸好,母親總與她講外面的故事,幸好,她最終走出了牢籠。

這一切,終將結束。

火盆中金色的火苗吞噬著寫着祭文的帛書,火光熄滅,終成一抔土灰。

祭禮畢,葉沛隨我至屋內,拿出一隻小小的木匣,道:「這是從神使大人住處尋得的,臣不知如何處置,便送來給主神了。」

我接過,小木盒簡單樸素,連一絲紋飾也沒有,打開蓋子,裏面是標號數收納的整整齊齊的書信。「如今你也是按察使了,還一口一個神使大人。」我笑道。

「臣不敢忘本。」葉沛也淺笑,自退了下去。

一百一十三封,一封一封碼好,是燁生的風格。我拿出一封,正要展開,思索片刻,又放回盒中。這是燁生畢生所珍愛的唯一,琦纓,不該由外人品評。

啟出燁生琦纓靈柩的那天,江蕖沒有出席,也許她是想永遠把這個女孩留在記憶里。六公主哭得幾近昏厥,小妹妹慘死,又是以如此慘烈的方式死在親哥哥手上,一時難以接受。她的夫君在一旁支撐着她,也默默垂淚,哀悼著這個從小沉默少言的兄弟。

那隻小木匣,我放在燁生手邊。兩人屍身未腐,闔目沉睡,平靜安寧,琦纓華麗的喪衣下那曾千瘡百孔的身體已經被修補好,嘴角仍掛着甜甜的笑,而燁生則如他平常一般,面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喜樂,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合棺而葬,死而同寢。

其實二人見面的時間,只有短短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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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雲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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