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憐取

十三、憐取

秋後算賬。

坐在王座上,左右侍立着山海雲洲的司刑官和提刑官,因是北澤的事,凌徹不好出面,便在後殿聽動靜。

我下的第一個令,開廢宮,迎回「病故」的太夫人江蕖。江蕖當年勸止過兒子練邪功——江家女兒高傲,從骨子裏就瞧不上這東西——卻被自己的兒子軟禁,如今再度回宮,她並未添蒼老之態,只是一雙眼中的決絕令人望而生畏。

第二令,毀去所有與采陰法相關書籍,此法被廢。

第三令,庄成同黨華沉等人上神石雷柱。

第四令,南郡五皇子庄閔繼上君位。

一時間,殿中人開始動作,幾位同黨被專人押送至神石雷柱行刑,兩隊兵士奉命去搜查宮內外禁書,而庄閔則走入殿中行禮謝恩。

「南郡遭此浩劫,不知民生可還好?」我的手一下一下叩著扶手,問道。

一個朱袍官員上前一禮,道:「秉主神,庄成所為雖喪盡天良,但於民間卻無太大破壞,民生百業也還興隆。只是那些受了辱的女子如何撫慰,還請主神示下。」這個官員瞧著年歲不大,回話卻是乾淨利落,也是個人才。

只是那些女孩,清白被奪,縱是北澤民風開放,但於她們難免是一大劫,該如何安撫,着實苦惱。「這樣罷,凡是受辱女子,皆賜山海雲洲神職供奉,這尊位終究是外物,還望對她們有些許撫慰罷,」我又向那個朱袍官員道,「你是誰,現任何職?」

他一揖,道:「小仙葉沛,是隨先神使燁生赴任的按察使幕僚,現代掌神使府事務。」

我點頭,道:「既是神使府幕僚,不如就由你接任南郡按察使之職。如今南郡遭此劫數,不如就由山海雲洲出面,設一祭禮,以祭奠被庄成所害的生靈,就由你來準備這一祭典罷。」

「是。臣謝恩。」

「今日就暫且到這裏吧,只是這一案尚未了結,眾位大人可千萬仔細些行止。」我聽着殿中眾人的恭送之聲,徑自走入後殿。

後殿裏,凌徹與尊者相對而坐。「都解決了?」「尊者的亡靈陣煉化完了?」我與尊者一同開口,然後相視而笑。「暫且先這樣安頓,但恐怕以後事少不了,這幾日是回不去了。」我道。

「這不妨事。正好這幾日我和凌徹也可以度一度那些陰氣,雖說鎮是鎮住了,但這南郡被陰氣攏了這麼多年,到底留下不少禍患。」

「事由都查清楚了?」我問。

「是。自打查清楚庄成所為,燁生就做好了死的準備,用一半元神做了這個幻境,渴望真相大白於天下,但被庄成察覺,以幻結幻,誘你前來。」

「我不大懂,庄成若是捂嚴實這件事,想幹什麼不都是簡簡單單,明知難逃一死還非得引我過來,留下個亂七八糟的殘局給我們,末了自己什麼也沒弄成,感情練這東西是為了好玩?」我灌下一大口茶,憤憤道。

尊者只是笑笑,沒有說話。

一陣腳步聲前來,一位素衣小婢進來道:「秉主神,太夫人請您移步清升殿,她說有話要秉明主神,勞煩主神了。」

凌徹端起茶盞輕抿一口,道:「這位太夫人着實有意思,知道我們想從她口中聽出些什麼,自己就說了,真是個聰明人。」

「是個聰明人也好,跟聰明人說話,不累,」我站起,撫平衣裳上的褶皺,與小婢道,「走罷。」

清升殿自琦纓謝世以來一直無人居住,從前燁生在世時還常常派人打理,如今人走茶涼,原本清麗婉約的清升殿也變得一片蕭疏荒蕪,各色花木稀稀落落的,還枯萎了不少。江蕖正握著把小花剪,修剪著各色凌亂的花木,她素衣素衫,發上手上更是一點首飾不見,一副安閑自在的模樣。

見我走來,江蕖淺淺行了個禮,道:「請主神恕罪,這園子荒廢久了,臣見了心疼,從前阿纓最寶貝這些花木了,如今卻成了這般模樣。」她一邊說。一邊泛起苦澀的笑容,發上幾點銀白格外醒目。

我自去廊下坐着,道:「無妨,你且忙罷,本尊也可以理解。」

「成兒,究竟是我害了他。我與他父君不睦,他自小便看出來了,我當年,又日日一副狗憎人厭的模樣,他就學得唯唯諾諾不成個樣子,」她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珠,「後來小吟和阿同沒了,我暗查陰氣來源,查來查去,查到了成兒頭上。」

我有些驚訝:「他那時便開始了?」

江蕖搖頭,語氣漸沉,像是什麼痛不欲生的傷疤被揭開:「並非。他當時弄了不少符篆給他父君下咒,我平素最忍不了這些下三濫之事,便打了他一巴掌,燒了這些符篆。他卻跪在我面前,哀哭着說,他是為了我,沒了父君,我就不會受人白眼了,他再也不願聽人誹謗我了,沒了父君,他會出人頭地,會讓我揚眉吐氣,他想讓我真正快樂。」

「那夫人是如何做的?」

她輕蔑一笑,似是對自己所為嗤之以鼻:「我跑去找了上君,痛罵他毀了我兒子。」

一個不受重視,被母親認為已經毀了的孩子,一個從小到大都活在小心謹慎與自卑中的孩子,一個從小都渴望被重視,渴望被愛的孩子,卻被眼高於頂的母親一巴掌扇在地上,落在塵埃里。

「那之後,成兒大病一場,我當時懷着小五,僅僅看了他三次。他病癒后,便不大喜歡與人交談,只日日在房內讀書。」

「他繼位后,我發現他練陰邪之功,便出言阻止,他不聽,我便以廢他君位要挾他,他卻下令,將我軟禁。」

曾經,他低在塵埃,仰望着她高傲的臉,手卻只能觸及她繁花錦繡的衣角,如今,他卻在不知不覺中有了能給她遮風擋雨的能力,卻已形同陌路。

「後來,他就此上了不歸路。琦纓,他也許真的喜歡她,這麼天真單純的女孩誰不喜歡?可是成兒那時已不是成兒了,他沒有心了。他羨慕阿纓啊,他羨慕被人珍重,被人疼愛,被人保護,被人捧在手心裏的感覺。」江蕖苦笑,她從前覺得自己是最苦之人,可她的兒子是真真正正毀在自己手裏,毀在自己的怨天尤人里。她一生高傲,一輩子的溫柔都給了沒有分毫血脈相連的琦纓,自己的六個親生兒女成了自己高傲的陪葬。

她放下手中的小花剪,向我下拜,行大禮,道:「臣請主神恩旨,請移燁生琦纓靈柩於明谷,南郡,不是琦纓想長眠的地方。」

「准。」

「主神,臣這一生是一步錯步步錯,臣有一句話給主神,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莫像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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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雲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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