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託付

八 託付

話說鮫人出了家門,一徑往關押老祖母的地方趕去,等她來到山洞前卻忽然發現設在山洞口的網已經不見了。她暗自吃驚,以為老祖母死了或是被關押到別的地方去了,她這次算是白來了。可是既然已經來了,總是要進去看一看才放心。

她小心地走進山洞,來到石屋前,先是凝神聽了聽,裡面一點聲音也沒有。她又湊到門上細看,發現門上也沒有鐵將軍。她試著推了推門,誰知門一推便開了。這時還沒等她看清屋裡的情況,便聽見一個虛弱的聲音問道,「誰呀?」把她嚇了一大跳。好在她還是立即聽出了這是老祖母的聲音,於是忙把門掩上,然後回答道:「是我,老奶奶。我回來了。」

「你是鮫人?」老祖母吃力地問,聲音里透著驚喜。

哦,她還沒死!

「是的。」她同樣驚喜地回答。

「你變成人了?」

「是的,我變成人了。」

「快讓我看看,快讓我看看。」老祖母連聲說道,一面掙扎著坐起來,然後將夜明珠從珊瑚上升起。

屋子一亮,鮫人便立即明白洞口為什麼沒有網了:原來老祖母已病入膏肓馬上就要死了。鮫人的喜悅瞬間消失殆盡。

「你怎麼了?」她急步走上前去問道。

老人並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不斷地打量著她,一面喃喃道:「是變成人了,是變成人了!」

「是的,是變成人了。」

她本來還想告訴老祖母,金山並不在《海國圖志》上的位置,可見她病勢沉重,一轉念便又將這話咽了回去。

「這是地圖,還給你。」她說,取出地圖雙手奉上。

老祖母接過圖放在床上,眼睛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鮫人。

「三年了,三年了,我還以為等不到你了呢。」她說。

「是太久了些。」鮫人握住老祖母枯瘦如柴的手說,「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難道這裡沒有請大夫來為你看?「

「我老了。」老祖母簡短地說。

鮫人聽她說的這樣含糊,不明白是看守認為她老了,不值得給她請大夫,還是她自己認為自己老了,不想看了。老祖母不明講,她也就不好再問。

「你知道嗎,自你從這裡走後,我日夜都在為你祈禱,希望世尊能幫你完成心愿,希望上天能保佑你平安歸來。可我盼呀盼呀,始終不見你回來,而我又不敢向人打聽你的消息,這煎熬真比坐牢還令人難受,好在你今天終於回來了。」

「害你為我擔心了。」鮫人感動地說。

老祖母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似乎在凝視著一個她的目光所不能隨即的遙遠地方。

「我除了擔心你的安危,還在擔心我們國家的安危。」老祖母費力地說。

「擔心我們國家的安危?哦,你是怕有人跟蹤我,是嗎?那你放心好了,沒有人跟蹤我,我留了心的。」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呢?」

「我擔心的是我們國家今後的命運,以及人們的生活。至於你說的跟蹤,我並不是十分擔心。因為我知道即便我不叮囑你,你的父母也一定會告訴你,要你小心在意,到了外面不要再犯我當年犯過的錯誤。我關在這兒對外面的情況一無所知,你上次來跟我說的話,才讓我對外面的情況知道了那麼一點點。一個國家窮、弱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思進取、固步自封。我們國家在安樂島時便是這樣的,所以外族一經入侵便會一敗塗地。如今到了這裡,我們不僅沒有吸取血的教訓,奮發圖強有所作為,反而變本加厲採取愚國愚民之策,長期以往,倘若敵人再來侵犯,我們要再逃跑一次嗎?可到那時又往哪裡逃呢?」

「你上次不是說我們這裡不會有事嗎?」

「那不過是我在安慰你。我們這裡雖說環境惡劣難以生存,但不也還有燈籠魚這樣的魚存在么?如果它們修鍊成精得以進入龍宮,誰知道會發生什麼!這世界是只認拳頭不認人的,所以我們不想國破家亡只有自身強大才行。你現在變成了人,想要到人類那兒去,而就我所知人類是強大的,連龍王都不是他們的對手,所以我想請你到人類那裡以後,好好學習他們的長處,然後為我所用,帶領大家打回安樂島。我讓你變成人之後到這兒來一趟,也就是為了這個事。」

「你是想讓我帶領大家奪回安樂島?」鮫人詫異地問。

「是的。」

「不行不行,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誰肯聽我的。這件事還是交給皇上和那些大臣們去干吧。」

「他們如果有一點點作為,這幾百年都過去了,國家還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嗎?」

「可你說的這件事太過重大,我沒有這個本事。」

「你連變成人這麼難的事都做到了,還有別的事辦不成嗎?」

「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你要是不能勝任,那還有誰能勝任呢?」

鮫人想糟了,本來只是要到人類那去痛痛快快地玩一場,現在卻重任在肩了。她極力推辭道:「我對這事不感興趣,也不想感興趣,所以不論你怎麼說,我都不會答應的。」

「這裡有你的父母,你的親朋,為了他們,你也不肯嗎?」

鮫人被老祖母的話逼到了牆角,可她又不願繳械投降,便換了一個方式說道:「你瞧,我已經變成了人,跟大家都不一樣了,還不知大家認不認我這個人呢。」

老祖母略一沉思便道:「這事也不難。人們對於自己解釋不了的事情往往會歸結到迷信上去。你變成人這事按正常現象來說便無法解釋,所以你可以藉助這一點,謊稱是我們的祖先在天上見我們大家在這受苦,心中不忍,於是將你變成人,把你派到人類那裡去學習他們的先進技術,學成之後回來帶領大家重返安樂島,這樣人們就會聽你的了。」

鮫人見她如此說只得再道:「雖然我很想答應你,但之前你也曾跟我說過,我這次是到人類那裡去,比起你當年在外遊歷不知要兇險多少倍,所以我不能貿然相允。別的不說,就說我這次去見世尊就差點死掉。」

老祖母怔住了,想不到她會這樣拒絕。她看了鮫人半響,隨後嘆了口氣。

「罷、罷,你不肯也就罷了,何苦說出這麼不吉利的話來。唉,想當年我在你這般大的時候又知道什麼是國什麼是家,一天到晚也只知道玩,哪裡好玩便到哪裡去玩,現在卻強迫你為我們大家做事,未免有點強人所難了。」

鮫人見她不再逼迫自己,心下大快,可這時老祖母卻又發話了。

「孩子,我想請你把你到唐朝去的這一路上的見聞都記錄下來,這總可以吧?」

「記這個有什麼用呢?」

「我是一個犯人,被剝奪了政治權利,白天勞動已然累得半死,晚上哪裡還有力氣來綉《海國圖志》,可我還是偷偷地綉。綉累了時我也會對自己說:『你綉了給誰看?』可誰知道我的《海國圖志》竟能幫到你呢。」

「那好吧,我答應你。」

「謝謝你,孩子。」老祖母寬慰地說,「在你走之前,我還有幾件事要交代一下,希望你也能答應下來。」

「你說吧,什麼事?」

「你的名字容易讓人望文生義,所以我想替你改一個名字,你同意嗎?」

鮻人想了想道:「可以。」

「我替你取的名字叫焦仁。焦土的焦,仁義的仁。這名字與你的本名同音,便是別人喊起來你聽著也不會覺得像是在喊陌生人。」

「行。」

「再一個就是你不能在人前哭泣,即便天大的傷心事也不能。」

鮫人一聽這話,便立即聯想到自己曾在金山上哭過,不由得說:「喜怒哀樂乃人之本性,只怕到時我會控制不住自己。」

「我並不是不許你哭,只是要求你不要在人前哭罷了。我不希望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再在你身上重現。」

鮫人見時間已然不早,只得再次答應。可是她的心裡想的卻是:一個人悲傷至極,那眼淚說來便來,要是哭還能先看看周圍有沒有人,有人還得去找一個無人之處再哭,那這悲傷也就能忍得住了,那又何須哭呢?

「還有,不要在任何人的面前提起我們的國家。關於這裡的任何事,你也不要向外人提起一個字。」老祖母又說道。

「這個自然,不用你說。還有什麼?」

老祖母笑了,道:「再沒有了。好了,你去把那個硨磲打開,我有樣東西要送給你。」

鮫人走到硨磲旁,見硨磲上並沒有鎖,這可怎麼開呢?她疑惑地看了老祖母一眼,見老祖母也正注視著她,那意思分明是要她自己想辦法。她回過頭來端詳著硨磲,看到上面的紅寶石,心中忽然一動,猛地想起當初老祖母似乎是在紅寶石上按了一下,這硨磲便打開了。她依樣畫葫蘆也在紅寶石上按了一下,硨磲果然打開了。

老祖母微微頷首道:「把那個黑玉匣子拿出來,打開它。就是先前裝地圖的那個黑玉匣子。」

她找出黑玉匣子托在掌中細看,當年若不是見老祖母打開過它,她絕不會相信這個玉匣子是可以打開的。可是這物件太小了,當初老祖母拿在手上打開時,她並沒有看清楚,此時她一面睇視著玉匣子,一面回想當年的情形。她記得老祖母似乎是在玉匣子上按了一下,匣子便開了。她留神細看,這一看還真有所發現,在那水柱當中有一個小小的透明寶石。她想這難道是機關?想著便伸出一根手指頭在上面輕輕一按,可是玉匣並沒有打開。她又仔細看了看玉匣,見再無別的機關,便又用力在寶石上按了一下,這時卻見玉匣打開了。

「不錯。」老祖母讚許道,「把它給我吧。」

她把玉匣交給老祖母。老祖母接過,久久地凝視著它,目光彷彿回到了過去。

「這玉匣子還是當年龍太子送給我的。」她說,「它本是裝這顆夜明珠的。現在我把這匣子送給你吧。這匣子里還有一匹冰鮫紗,也一併送給你。這冰鮫紗應該夠你記錄一路上的見聞了。」

「真是一個愛撒謊的老人,這夜明珠比玉匣大,玉匣可怎麼裝它。」鮫人心下想道。

「這匣子是別人送你的,意義自然非同一般,我怎麼能要它呢。」她說。

「它對我的意義確實非同一般,可是它現在對你卻更有用處。」

「我要它沒什麼用。再說無功不受祿。」

「你不是答應我的請求了嗎?」

「可我還沒有去做呢。」

「這不要緊,你總會去做的,是吧?其實我早就決定了,在我死了以後,我要把這裡所有的東西都捐出去,送給需要它的人。現在你就是需要這匣子的人。你過來,讓我告訴你,我為什麼要將它給你。」

鮫人只得走上前去。老祖母在她耳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番,鮫人聽罷便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說著遂將玉匣揣進懷內。再看老祖母時,彷彿她的重擔已卸,任務已完成,整個人虛脫了一般,連坐都坐不住了。

「老奶奶,你不要緊吧?要不要我扶你躺下?」

老祖母微微點了一下頭。鮫人扶她躺下,又替她蓋好被子,隨後說道:「天馬上就要亮了,我得走了。你保重。」

「你走吧,只是別忘了答應我的事。」老祖母疲憊地說。

「我不會忘記的。」她說,隨即走出石室。

她走出地牢,天還黑著,外面闐無一人,於是她立即向黑暗穀穀口奔去。這一去便恰似鯉魚脫得金鉤去,搖頭擺尾再不回。你看她好不快活,一會兒和海中的游泳健將比速度;一會兒又拾片大貝殼當船用,懶洋洋地由著它隨洋流前行;有時她又騎上鯨背,免去行走之苦。如此種種,不可勝記。這日去國離家已然千里,也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她曾答應老祖母要記錄一路上的見聞,這顯然是要她記錄之後把東西送回去,可她本就不想回去,而且也沒有答應要送回去。那這不送回去,記了不也是白記?唉,為什麼當時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呢?難道現在再回去說沒有人送回來,所以她就不寫了?現在離家已經那麼遠了,為一句話返回,她可不願意。

「管它呢,這事等以後再說吧。以後總會有辦法的,我先記下來就是了。」她對自己說,於是便將這事置之一旁了。

這日她來到一個所在,抬眼一看,只見一望無際的海面上出現了一抹黑色,她想那可能就是大陸吧,於是晝夜兼程向前趕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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鮫人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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