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番外二

第166章 番外二

暮春多雨,院中青磚上的夜雨濕跡還沒幹,花圃中的草木在雨後倒是一片誘人的青綠,葉稍的水珠在初陽下折射出淡淡的金光。

房門大開著,廊下垂掛著一片高低錯落的竹篾捲簾,碎進一室曦光。

宋硯依舊維持著作揖的姿勢,竹根青的儒袍背後已叫冷汗濕透。

裊裊茶香里,樊長玉斜穿的茶白錦袍上用暗銀細線綉出的團花變得模糊不清起來,她垂眼看著飄了幾片褐綠茶葉的杯盞,端起淺飲了一口,神色間不辨喜怒。

吳廣坤看看宋硯,又看看樊長玉,心中已是大呼不妙,只得訕笑著打破僵局:「這……大將軍和宋舉人是故交?」

樊長玉神色冷淡,意味不明說了句:「本將軍可擔不起宋舉人的『故交』二字。」

這話一出來,吳廣坤不由也冷汗涔涔,宋硯身形微僵了一息,隨後像一段被折斷的竹枝般,撩袍跪了下去,開口時,竟不知是苦多些,還是難堪更多一些:「大將軍一家的大恩,宋某沒齒難忘,當年之舉……」

樊長玉打斷他的話:「依本朝律令,有功名在身者,可見官不跪。」

她目光掃向左右:「扶宋舉人起來。」

候在一旁的謝五上前,單手便將宋硯給拎了起來,宋硯身體驟然一失重心,踉蹌了一步才站穩,整個人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狼狽,再無進屋前那股故作出來的淡定從容。

吳廣坤面色訕訕的,想開口再求個情,可又不知宋硯同懷化大將軍究竟有和過節,終是沒敢再貿然出聲,一雙小眼睛里透出些許茫然無措。

樊長玉看向宋硯:「家父施棺和代交束脩的錢財,宋舉人已還了,樊、宋兩家便也兩清,並無宋舉人所說的大恩。」

宋硯定定地看著坐於高位上的樊長玉,經了幾載滄桑后的眼底翻湧著複雜的情緒,許久才艱難吐出一個「是」字。

一旁的謝五都不由皺起了眉,從前在清平縣的那段事,他並不知情,只覺這位落榜舉人,看自家大將軍的神色不太對勁兒。

樊長玉道:「我尋西席,是替寧娘開蒙,你該知曉,我是不可能用你的。」

吳廣坤和謝五都聽得雲里霧裡的,只有宋硯又艱難地吐出了一個「是」字。

「如此,便請回吧。」樊長玉放下茶盞,「小五,替我送客。」

謝五當即對著吳、宋二人做出了個「請」的手勢。

吳廣坤悔不當初,怕因著宋硯的緣故,叫自己也得罪了貴人,還想再說什麼補救幾句,可看著樊長玉那滿臉的冷淡,以及謝五朝門口伸著的手,又不敢造次,只臉上堆滿恭維又僵硬的笑意一併被送了出去。

快到房門口時,恰逢一紮著雙髻的女童從迴廊那頭蹬蹬蹬跑了過來,女童身後跟著一個身量頗高的清秀侍衛,還沒進門就已經聽到她咋呼又奶糯的聲音了:「阿姐!我房裡的東西都收拾好啦!」

迎面撞上吳、宋二人,女童裂到耳後根去的笑意收了一收,胖手捏著衣擺,有些拘謹地對著吳廣坤喚了聲:「夫子。」

吳廣坤彷彿看到了救星,當即和藹地應了聲:「是寧娘啊……」

怎料長寧卻一眼瞧見了走在他身後的宋硯,玉白的小臉當即就是一垮,小胖手端在身側握成粉拳,大而黑的一雙葡萄眼裡滿滿的都是敵意,大聲說了句:「壞人!」

言罷就跟個小牛犢似的,氣哼哼衝到了樊長玉跟前,伏在她膝前,只拿眼睛斜宋硯。

宋硯臉色已又白了幾分,謝五也覺出異常,偷偷打量樊長玉。

但樊長玉只輕撫著長寧的頭髮說了句:「童言無忌,小五,繼續送客。」

謝五便領著宋硯和吳廣坤繼續往外走了。

長寧有著肉窩的手指扣著樊長玉革帶上的漆金花紋,噘著嘴不太高興地道:「阿姐,那個壞人來幹嘛?」

當年宋家來退婚那會兒,長寧五歲多,已經記事了,哪怕一轉眼已過去了兩三年,她依舊把當初欺負她和阿姐的那些壞人記得牢牢的。

樊長玉說:「人生不過百年,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科考落榜了,想來當你的夫子謀個營生。」

長寧立馬拒絕:「寧娘不要他教!」

白里透粉的臉頰氣鼓鼓的,頭頂的呆毛也豎了一縷起來,可見她抗拒之強烈。

樊長玉失笑:「這不把人給打發走了嗎?」

長寧這才樂意了,揪著樊長玉的一截衣擺道:「阿姐是大將軍了,為什麼不打他板子?」

樊長玉正色了些,對著長寧認真道:「寧娘,阿姐是大將軍,但這職權是用來守護大胤百姓安寧的,而用來非公報私仇,明白嗎?宋硯人品低劣,但他與我們家的過節,在從前便兩清了。他如今並無過錯,若是阿姐因記恨從前的事,利用職權給他使絆子,那有過失的,便是阿姐了。」

長寧垂著腦袋點頭:「寧娘記住了。」

樊長玉語重心長道:「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選的,咱們在坦途大道上,沒必要為了一些小人去走歧途。這宦海仕途,到處都是激流暗涌,稍有不慎便萬劫不復,宋硯這輩子便是擠進了宦海,也有的是坑窪等著他,都犯不著咱們去踩上一腳,平添因果。」

長寧更用力地點了點頭。

樊長玉這才問:「你房裡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她上月才同謝征完婚,因著她上邊已無父母,外祖父是被朝廷冤枉了十餘載的忠臣,僅有的義父又是個兩袖清風的高潔老臣,無人替她操持婚嫁之事,俞淺淺便一手替她操辦了。嫁妝都是同百官商議后,從國庫替她撥的。

樊長玉在進奏院住了快兩年,置辦的一些東西則還沒來得及搬。

當初為了往後方便照顧長寧,她的大將軍府便是緊鄰著謝府建的,過了一年多,府宅總算是建好,內部的院牆是同謝府打通了的,幾乎是將兩府合併成了一府。

她今日過來,一是為了搬大婚時沒搬完的東西,二則是順道見見吳廣坤引薦的這位西席。

長寧聽說了,當即吵著要同她一道回進奏院來,言她自己房裡的東西,她要自己收拾。

她年歲還小,請個有舉人功名在身的西席教她開蒙,本已是足夠了,但沒想到吳廣坤引薦的是宋硯,委實叫樊長玉意外。

「都收拾完了的!寧娘還想幫阿姐收拾,小七叔叔不讓!」長寧說著對謝七做了個鬼臉。

謝七抱拳答道:「將軍房裡的一些藏書和細軟之物,屬下不敢妄動。」

到了樊長玉這個位置,她的筆墨書信,身邊的親信都只有得了她允許才能代為收拾,旁的下人壓根不敢去碰那些東西。

樊長玉知道謝七的顧慮,說:「房裡沒什麼要緊東西,藏書帶回去了放進謝府的書房,至於細軟,暫且收進將軍府的庫房就是。」

她房裡重要的文書物件她早帶走了,書架上剩下的只是些從前看的兵書和史書策論,謝徵得知她要把東西都搬過去,特地把書房騰了一半給她,這些書以後總是要常翻的,一併放到書房也好,省得今後找起來麻煩。

謝七得了樊長玉的話,便親自去收拾那些藏書細軟。

-

過了一道垂花門,謝五正要領宋、吳二人出府,卻在大門處見一行人拾級而下,為首者頭束金冠,著攝政王蟒袍,身姿頎長挺拔,從骨子裡透出的威嚴冷沉甚至壓下了他容顏上的俊美,只一眼便讓人膽寒。

謝五忙領著宋、吳二人立於夾道一側垂首,只等謝征先過去。

樊長玉今日回進奏院搬餘下的家什物件,謝征是知曉的,故一從宮裡出來便過來看她收拾得如何了。

謝五領著二人立在垂花門前的夾道處還是格外扎眼,他快走過時,忽地停住腳步,粗粗掃了一眼,問謝五:「這是作何?」

謝五道:「長寧姑娘的西席中了進士,今日前來請辭,順帶引薦了一位舉人。大將軍覺得不妥,並未留用,命屬下送客。」

謝征本是隨口一問,聽得樊長玉沒留用那引薦的西席時,壓迫感極強的目光便落到了那垂首的青色儒袍男子身上。

不得不說,這副穿衣打扮,是謝征最不喜的那類儒士衣著。

他淺淺一皺眉,把腦袋垂得只能看見自己腳尖的兩人便已在在他目光下不住地打顫了,那青袍男子不知是不是年歲尚輕的緣故,整個人幾乎抖得跟篩糠一般。

謝征知道自己在朝野間可沒個善名,普通文官尚懼他,這還入仕的一舉人,怕他也是人之常情,反正樊長玉並未留用,當著這二人的面,謝征便也沒追問其緣由,只吩咐謝五:「那便好生將人送出府去。」

謝五等謝征徹底走過後,才帶著二人繼續出府,但那青袍舉人,似被自家王爺嚇得走不動道了,面色也蠟白,整個人跟死過一次了似的。

謝五知道因著扳倒李太傅一案,天下仕子對自家主子都頗有成見,但王爺方才不就過問了兩句,便將這位舉人嚇成這樣,謝五心中有些不快,語氣也冷了幾分:「王爺賞罰分明,便是大將軍並未留用宋舉人,宋舉人也不必如此驚懼。」

宋硯吶吶應是,再次抬腳往外走時,一雙腿卻還是軟得跟麵條似的。

錯不了,那個聲音,就是當年樊長玉招贅的那夫婿。

那一年新春燈會上,他那句「北雁南飛,遍地鳳凰難下足」,讓宋硯記了數載,他不會認錯那個聲線。

再想到去年樊長玉同攝政王訂婚時,民間就傳出的,攝政王便是她曾經招贅的那夫婿的傳聞,宋硯整個人可以說是面如土色。

這種突然席捲了他的惶恐,比得知自己今日要見的達官顯貴是樊長玉時更為劇烈。

坊間都傳攝政王心狠手辣,殺人如麻,手上沾染的人命,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他府上的私牢里,各種酷刑更是數不勝數,在詔獄用盡了酷刑都撬不開嘴的犯人,在他的私牢里,不到半日就能把什麼都招供出來。

雨後初晴的日頭並不烈,宋硯和吳廣坤走出進奏院大門,步下台階時,他只覺整個人都有些頭暈目眩,抬眼往天上看了一眼,那太陽似乎變成了個火圈直直照進他眼底,邊上的吳廣坤還在抱怨問他是不是從前得罪過大將軍,宋硯只覺眼前一黑,便徹底不省人事。

-

謝征去內院尋樊長玉,二人還沒說上幾句話,謝五便匆匆回來稟報,說前來應西席一職的那位舉人在進奏院門口暈過去了。

樊長玉聞言不由皺了皺眉,她也沒過分為難宋硯,他怎地出了進奏院還暈了?

謝征見她神色有異,問:「怎麼回事?」

樊長玉如實道:「吳夫子引薦的那人是宋硯。」

謝征看著樊長玉,顯然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這是哪號人物。

樊長玉只得換了個說法:「在清平縣時跟我定過親的那書生。」

謝征臉色幾乎是肉眼可見地沉了一個度,鳳目冷冽異常:「他來你這裡求門路?」

樊長玉說:「給長寧尋夫子一事可大可小,我怕叫人知曉是我們府上要請夫子,被安排些別有用心的人前來,便讓吳夫子先莫對外聲張,有合適的人選可直接帶來我瞧瞧,誰知竟碰上了宋硯。」

謝征淺淺「嗯」了一聲,難辨其情緒。

長寧在謝征過來時,便去找謝七,幫著一起收拾樊長玉從前住的那間屋子了,樊長玉給了前來稟報的謝五一個眼神,謝五退下后,她才對謝征道:「你瞧著似不太高興?」

謝征給自己沏了杯茶,神色淡淡的,只說:「沒有。」

樊長玉神色變得有幾分微妙,她看著謝征:「謝九衡,你總不能到現在還吃宋硯的醋吧?」

謝征眼皮一撩,薄唇吐出兩字:「笑話。」

樊長玉便點頭:「也是,論才學,你經天緯地,學富五車,他除了頭回參加個鄉試便中了個舉人,便也沒什麼好稱道的了,如今會試更是考了兩次皆落榜,落魄成了這副模樣,你若同他比,那可真是自降身份。」

原本樊長玉還有幾分順著他的話往下哄的意味,說到後面,倒是真有幾分感慨了:「那時候我知你是個能識文斷字的,還說等你將來當了大官,朝堂上若碰見宋硯,替我打壓打壓他出出氣,不過才過兩三載光陰,從前天塌一般的事,在如今看來也不過是這一路走來的一道淺坑罷了。宋硯也還哪用你我去打壓?這宦海仕途,隨便跌上一跤,便能要了他半條命。」

她語氣清淺平淡,似當真放下了從前所有,謝征心底那點毛剌和晦暗便也叫她這番言語徹底撫平了去。

他微微側目,半邊身子都浸在暖融融的春光里,愈顯面容白皙,眉眼沾了一圈暖陽似也柔和了許多,蟒袍上的金線綉紋被照出一片浮動的金輝,長指間捏著枚天青色的瓷杯,裡邊還殘存著半盞淡蜜色的茶水,指尖被這麼一襯,便也如白玉一般,道不出的閑散恣意。

他說:「東西都收拾好了么,我接你回家。」

樊長玉便笑:「只余我房裡的藏書和一些細軟了,謝七在收拾,約莫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二人出門時,謝七的確已打包好了樊長玉屋中的一切物件,所有藏書都用專門的書箱裝了起來。

二人帶著長寧回了謝府,用過飯後,樊長玉有些犯困,便帶著長寧一道去午憩。

謝征進書房處理政務時,見裝著樊長玉藏書的幾個書箱堆在地上,怕底下人不知她看書習慣,將藏書放錯了位置,不便她日後拿找,親自替她一一放到騰出的半壁書架上。

樊長玉看的兵書,基本上都是謝征替她選的,從簡到繁,全都做了批註。

因此拿到一冊不是自己替她選的兵書時,謝征不由多看了兩眼,著手一翻,裡邊也做了極為詳細的批註,可那清雅潤澤的字跡,卻並非出自他手。

謝征面上一絲情緒也無,只眸色突然冷沉得厲害,他坐到書案後方,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將那冊兵書一頁一頁,從頭到尾地細緻看了一遍,連其中的任何一字註解都沒放過。

翻完后,才不動聲色地命人去傳謝五。

謝五一進書房,看到擺在案上的那冊眼熟的兵書時,只怔了一瞬,便覺著頭皮都快炸開。

這冊兵書是當年鄭文常還給樊長玉的,其中的批註,皆為李太傅之孫李懷安所注!

「這冊兵書,是何人給她的?」謝征坐於書案之後,嗓音乍聽之下很是平靜,可正是平靜,才越讓謝五渾身發毛。

他舔了下嘴皮,在撒謊和如實交代間只猶豫了一息,便選擇了如實交代。大將軍同李懷安本沒什麼,若是因自己的故意隱瞞讓主子誤會了,那他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他道:「是……是當年還在崇州戰場上,大將軍升了驍騎都尉,李太傅之孫送與大將軍的升遷賀禮。」

謝征面色如常,只翻閱著那冊兵書的手骨指節似微凸了幾分,一種莫名的壓迫自他身上蔓延開來,讓謝五覺著這書房的空氣都變稀薄了。

怕謝征誤會,他又趕緊找補:「大將軍收到書,便賞與底下的將士們了,只後來鄭將軍在進奏院向大將軍借兵書看,將此書一併還了回來。」

謝征仍是沒作聲。

過了許久,謝五隻覺自己額角都墜下一滴冷汗時,才終於聽得謝征一句:「下去吧。」

謝五稍鬆了一口氣,以為此事在謝征這裡算是揭過了。

當晚樊長玉卻嘗到了苦頭。

兩人都是習武之人,精力旺盛在所難免,但大多時候樊長玉都是能奉陪到底的,經常是鬧到大半夜,二人酣暢淋漓沐浴后,她再被謝征撈進懷中沉沉睡去。

謝征在那方面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一如他練武、行兵打仗,做得總是比說得狠,將她鉗製得死死的,進攻沉且重。

這一晚樊長玉已筋疲力盡,他卻彷彿仍不得饜足,還總在她迷亂得無法思考之際,問她兵法上的問題,樊長玉哪裡答得出來,他便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繼續懲罰她。

到最後,樊長玉破碎的嗓音里都已帶上了極致點的哭腔:「謝征,謝九衡,你夠了!」

謝征微微垂首看她,汗濕的碎發凌亂覆在眼前,目光幽深且黑沉,頸下微凸的喉結,一下一下地滑動,吞咽著他自己才知曉的情緒。

低下頭去親吻她已腫的紅唇時,冷醇的嗓音里只有惡狼一樣無止盡的貪婪,啞聲說:「不夠!」

遠遠不夠。

再怎麼都不夠!

若世間真有法子,他大抵真會忍不住將她的骨髓都吸干,來滿足心底這份貪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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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夫人與殺豬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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