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賞花

第四章 賞花

不知不覺,林葵清已在家住了十天。每天除了做些家務,就是悶頭睡覺。早上的回籠覺,午覺要兩個鐘頭,晚上則是九點躺下,睡到大天亮。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嗜睡,這在以前是萬萬不能的。別的不說,單晚上,也從未在十二點前就寢過。如果說以前是只躺不得的猴子,那麼現在竟成了能躺決不站的豬仔。

父親以為她是路上累的,但見天天如此,不僅有些擔心,私下讓母親去問問,別是有什麼毛病,母親卻不放在心上,只是說:「讓她睡,睡夠了,就不睡了。」於是,林葵清痛痛快快地大睡特睡起來。

這天早飯,父親開了電視,邊吃邊就著新聞閑話。待看到「小伙追討加班費不成,怒將公司告上法庭」的熱點時,父親隨口問道:「小葵,你們公司呢,加班費怎麼算?」林葵清愣了愣,半天才答道:「沒有加班費,只給調休。攢夠八小時,休一天。」父親說:「老闆會算計。也行吧,還給休。你這次休這麼長時間,就是調休?」林葵清點點頭,以口裏含着飯,含糊應着,心下卻緊了起來,唯恐父親的下一個問題是「休到幾號?什麼時間回去?」父親卻沒有再問,轉頭跟母親說起誰家訂了餑餑,幾號來取。

林葵清暗暗放下心,幾口吃完飯,跑去喂二黑。不一會兒,父親也吃好了,去了鋪子。林葵清回屋收拾碗筷,不成想母親還坐在茶几側,只好等著。林家的規矩,催工不催食,須等到最後一個人吃完,才能清桌。

母親見她進來,放下粥碗,道:「說說你的打算。準備再找工作?還是說,願意留在家裏。」

林葵清愣住了,萬萬沒想到母親看破了一切,她猛地抬起頭,見母親平靜如常,目光慈和,旋即俯首,老老實實道:「不知道。」母親說:「那我提個建議。抬起頭來。」林葵清慢慢抬頭,卻還是不敢迎視母親。

母親說:「你也出去見識過了,也知道工作就是那麼回事。反正都是幹活掙口飯吃,不如給自己干。你留在家裏,跟着我做餑餑。咱家那鋪子,雖然不大,但餬口養家沒問題。這些年,我跟你爹就是靠它,才不用出外打工,也把你兄妹兩個拉扯大了。你好好想想,不勉強。」

林葵清來不及細想,但提出了一個問題,低聲道:「俺爹怎麼說?就算我願意,他也未必同意。」言下之意,好好的大學畢業生,最後留在老家做餑餑,也太不成話,要是這樣,讀那些書做什麼,不如早早下學,早掙錢的是。發問的同時,她腦海中響起父親送自己上車時的殷殷叮囑:「到了大學,好好念書,要爭氣。」

母親心下瞭然,卻不在意,看了看尚不明了的女兒,繼續道:「先不管你爹。也不用管我,我只是給個建議。你的炮仗,你自個點。要是你決定留下來,我去跟你爹說,不用擔心。」林葵清慢慢點了點頭,說:「讓我想想。」

對談就此結束,母親不再說話,起身拿着碗筷去廚房。林葵清端起菜碗醬碟跟在後面,想了想,沒有頭緒,只好問道:「娘,你是怎麼知道的?我沒告訴你辭職的事。」母親聽了,笑道:「這不是告訴了。」林葵清驚道:「啊,你詐我。」母親笑道:「什麼話!就你那點兒心思,還不簡單。」見女兒還是一頭霧水的樣子,母親只好亮出謎底:「碧玉花。」

林葵清反應過來。是了,買花的時候,就跟母親說過:「人在,花在,人在哪兒,花在哪兒。」這次把碧玉花帶回來,明擺着告訴母親,自己辭職退房,花只能帶在身邊。

明白過來,林葵清佩服地笑道:「我什麼時候也這麼厲害就好了。對方一舉手,我就知道要做什麼。」母親笑道:「也容易,你只是不在意這些。」

正說着,就聽見二黑狂吠起來。林葵清一邊喝止,一邊出院中來看,卻是堂妹荷清,開着電瓶三輪車,載着女兒霓燦來了。

林葵清抱下霓燦,笑問:「吃飯了嗎?鍋里有小米粥,喝一碗,好不好?」7歲的霓燦拍拍小肚子,稚聲稚氣地回答:「姨,霓霓吃了,吃了大包子,飽飽的。」

荷清拿下車廂里的提袋,笑道:「姐,你今天沒事吧?咱們賞花去。」說完,扭頭沖屋裏喊道:「娘娘(方言,四聲,即伯母),我們姐妹去賞花,你也來呀。」

母親從廚房迎出來,笑道:「敢情好。就是餑餑等不得,你們去。」荷清把提袋遞過去,笑道:「好。等我折花回來。」母親打開袋子一看,是鴨蛋跟鵝蛋,立刻往回送,說:「之前送來的,還沒吃完。快拿回去,鵝蛋漲價呢。」荷清笑道:「您留着,慢慢吃。漲不漲價的,得咱自個管夠了的。」推讓不得,母親只好收下。

四人經堂屋進入西間客廳。荷清就催著堂姐葵清換衣裳。母親拿了草莓給霓燦吃。

林葵清問:「去哪兒啊?什麼花?」一面問,一面緊急回想,自然沒有結果,根本想不起來何處可賞。

荷清笑道:「到處都是啊。只是你沒見罷了。比城裏還便宜,又不用買門票,也不擠。」見堂姐猶是不信,只好道:「空口無憑,眼見為實,看了你就知道了。騙人的,是小狗。」

母親笑道:「換個咒念,都是孩娘了,還小狗小狗的。」說着,轉頭對女兒道:「你快點兒,現在還不熱,再磨蹭磨蹭,日頭該高了。」

林葵清半信半疑地去換衣裳。回來,就見母親從廚房拎了一個鼓鼓的提袋過來,說:「我見電視上,人家賞花都是吃吃喝喝的。你們也帶上。」

荷清笑着接過袋子,道:「別是餑餑吧。要是餑餑,那得配上醬疙瘩才行,還得拿上暖壺。」

林葵清聽了,立時大笑。母親也笑道:「讓你說的,再土也不至於。」霓燦跑過來看,見是水果,牛奶,雞蛋,餅乾,火腿等,笑着拍手道:「野餐嘍,野餐嘍,謝謝大姥姥。」

母親笑着,摸摸外甥女的頭,叮囑道:「別累著,玩夠了快回來。」說完,讓林葵清拿上馬札、蒲席,送三人出門。

荷清穩穩開着三輪車,拐出衚衕,繞過後街,沿馬路,往野外駛去。

其時,清風拂面,朝日燦燦,鳥雀歡鳴著一次次沖向雲霄。林葵清牽住霓燦的手,舉目四望,只覺神清氣爽,好想大聲呼喊。只是時不時有人經過,且路旁田地里也有人,只好忍住。

誰知,荷清卻不管不顧地長喊起來,一聲未完,又來一聲。惹得霓燦也站起來,扶住車廂欄桿,竭力大喊。母女兩個,一高一低,一長一短,如兩隻喇叭,吹起喜人的調子,引得林葵清笑個不止。

忽然,車速慢了下來,拐過一個大彎,一株盛放的桃樹赫然出現在眼前。挺枝舒葉,似在邀日,綻蕊吐心,如與白雲低語,雖是單株,卻成一個世界,粉粉灼灼,光光艷艷,林葵清看呆了,半響才說:「怪道要緩緩歸呢,真是走不動的。」

荷清笑道:「沒騙你吧。喜歡就折一枝。」林葵清看看前後左右,悄聲道:「行嗎?主人看見了怎麼辦?」荷清笑道:「看見了也折。放心,鄉下人才沒那麼矯情,要是遇上了,保證歡歡喜喜送給你。」

霓燦跳着要拍照,林葵清抱她下車,拿出手機,待霓燦拍完,又給她們母女合照。拍好,荷清要給她拍,林葵清搖了搖手,轉身去折了兩枝花,笑道:「我也附庸一回,且取一枝春。」

荷清笑道:「可不止一枝,還有呢,走。」三人復又上路,行不多時,土路換了水泥地面,進了一處莊子。荷清扭頭笑道:「歡迎來到花園村。」林葵清笑道:「花園村?新建的村子?我不知道,沒來過。」荷清大笑道:「姐姐呀,你可真呆。這不是劉家塘嘛。這幾年,人家村委響應號召,種了許多花花草草,把個村子搞得花枝招展的。特別是這春天,蝴蝶蜜蜂一大群,好看着呢。」

林葵清明白過來,又想起這是弟妹劉文佳的娘家,於是說:「文佳家在哪裏?要去看看吧?」荷清笑道:「看什麼,不用看,都不在家。」林葵清知道自己多嘴了,荷清跟弟妹不是很對付,再說,貿然登門,於禮不合,遂止言回身,跟霓燦一起,細瞧路邊的月季,海棠。

荷清穩穩拿住車把,熟門熟路地在街巷衚衕中兜轉。待穿出一條窄巷,方朗聲道:「就是這兒了。」

林葵清抬頭,遠遠的,左手邊一叢迎春,右手則是數株玉蘭,薔薇。黃,白,紅,紫,連成一片,燦若明霞。霓燦喜的坐不住,跳着腳要拍照。及到了跟前,又發現迎春下面,是一方池塘,水波微盪,塘邊有幾方青石,似是垂釣之用。荷清抱下霓燦,盡著女兒采東摘西,林葵清細細看着,唇角上翹,歡喜之情無法言敘,只是不住地慨嘆勝景天然。

耍了半天,霓燦熱了,脫去外套,要喝水。林葵清給她開了牛奶。荷清拿下蒲席,鋪在玉蘭樹下,三人坐了,打尖說笑。

荷清道:「姐,你笑得太拘束了。笑就是笑,要肆意,要盡情,要痛快淋漓。你看看你,還在乎什麼笑不露齒呢。」

林葵清笑道:「都是笑,有什麼區別。」

荷清道:「你不是真笑,只是禮節。說到底,你不開心。俺爺(方言,二聲,既伯父)生日那天,看着你努力賠笑的樣子,我好難過。在家人面前,你尚且如此,可想而知,你在外面更不用說了。」

林葵清無言以對,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荷清繼續道:「我知道你要強,什麼事都自個來。可別忘了,你有家人,家人是幹什麼的,不就是一起開心一起難過一起瘋一起扛嘛。你可別外了自個。還是說,你看不上我們這些鄉下人?」

林葵清說:「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自個。」

荷清道:「天,你要是看不起自個,我這樣沒上大學,早婚早離,帶個孩子的,不得撞南牆了。」

林葵清立刻說:「不準這樣貶損自個。你很好,很勇敢。」

荷清道:「你看看,你就會勸慰我,卻不知開解你自個。你更好,你知不知道。咱家就你一個大學生,幾輩人了,就你拔了個尖。你還懂事,顧家,說的少,做的多。」林葵清說:「別說這些了。咱們來賞花的,可不是來互捧的。」說着,兩人都笑了。

荷清拿起餅乾,吃了幾片,笑道:「姐,我還是要說。好聽不好聽的,你先聽着。」林葵清啃著黃瓜,拿紙巾給霓燦擦去嘴角的奶漬,笑道:「說吧。要是不聽你說完,你不得把我擱這兒,我又不認路,走不回去。既上了你的車,只能由你帶路了。」

荷清笑道:「我知道你讀了書,自然是想在外邊闖蕩的。可城市太大了,你一個人,想想就很難。我們又不在身邊,沒個幫襯,遇上事,遠水不解近渴。這些年,我靜心想你的時候,不僅想,你要是在家裏就好了。外出闖蕩,在家也能幹事創業。」

林葵清轉過頭,迎視堂妹,笑道:「繼續說呀,我聽着呢。」

荷清道:「還記得咱們小時候說的嗎?要做一個有本事的人。那怎麼就叫有本事呢?我想,做到別人做不到的,就是本事。比如說我,當年她爸那個樣,都以為我帶着孩子,不敢離婚,我卻說斷就斷了,連你叔嬸都沒告訴。雖然這不是什麼好事,可我就是做到了,也拿了個第一名,梨樹台第一個離婚的。」

林葵清聽了,忍不住笑道:「所以我說,你很勇敢。想嫁人的時候嫁,要分開也不含糊。每一步都是自己選的。很好。」荷清笑道:「就好像你不是自個選的似的。我可記得,你畢業時,堅持去海市,別的都不考慮。那股衝勁兒,就是男人也不如。」

林葵清笑道:「那是魯莽,不知天高地厚。我有時回頭想想,活到現在,還是個不明白。」

荷清道:「誰也不是一下子醍醐的。說真的,姐,你要不要回來啊?別小看鄉下,厲害著呢。好好侍弄地,收益並不低。不說別人,我一年還這個數呢。」她舉起右手的食指跟中指,繼續道:「更別說那些種糧大戶,種姜的了。不比在上班差,累是累點兒,可自由啊,自個說了算,不用看人臉色,冬天還得個閑。」

林葵清笑道:「你說的很是,可惜我做不來。我不像你,自小喜歡土地,又會各種機器。我不行的,我知道。」

荷清道:「我只是舉個例子,又不是讓你也種地。你要種,我也捨不得。我只是跟你說說,你想想,家裏有什麼是你能做的,也願意做的,就去做。只要去做,你又不是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人,沒個不成的。再說,咱們本就是鄉下的小孩,有責任讓鄉下好起來,好,再好,更好。是了,這不就是『本事』,還是大本事,對己對人對社會都是好的。」

林葵清沒有答話,臉色漸漸變得紅潤,那是心狂跳的結果。她沒想到,堂妹有如此胸襟,當的是巾幗不讓鬚眉。相較之下,自己就太小家子氣了。她鄭重地注視着荷清,看了好一會兒,由衷地說:「好妹妹,你真的很厲害。」

荷清不知道堂姐的百轉千回,以為是勸勉之言,遂笑道:「還有更厲害的呢。姐,我就先告訴你,我一定會再婚的,快了。」林葵清笑道:「好,我回去就包紅包。」荷清笑道:「要大一點兒,怎麼也得是上次的雙倍。」林葵清一愣,隨即大笑起來,指著堂妹,說不出話。

荷清扭頭對女兒道:「霓霓,你也要保密。不要告訴姥姥姥爺。」霓燦舔著唇角的火腿屑,連連點頭,大聲道:「嗯,不說,不說。可是叔叔來了怎麼辦?他說要帶巧克力、雪糕給我。」荷清笑道:「你別管。你不說就行。要是說了,就沒得吃了。」林葵清聽着又笑,可真是母女。

看看日頭已經懸南,風也熱燥燥的,三個人起身,返程。到家,母親正在做午飯,見女兒擎著兩枝桃花進來,滿面春風,不禁笑道:「人面桃花,好看。」

林葵清笑道:「可得謝謝荷清,讓我飽了眼福,長了見識。今天不得便,她回去還有事,改天我得好好請請她。」

說着,去找了兩個白瓷酒瓶出來,註上鹽水,一瓶放在堂屋的條案上,一瓶拿回卧房,擺在床頭寫字枱上。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反覆賞看,又細想荷清、母親的話,不僅找出筆記本,寫寫畫畫起來。等寫完了,心下也大明了,這才安心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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