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白莫辨

第六章 黑白莫辨

空氣中襲來一陣溽暑的殘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咫尺之間,有恍若隔世的意味,淡淡的愁像是濃濃的胭脂,化在水裡,氤氳芬芳,揮之不去。

堂屋正對院門,屋外是一塊空地,屋內案幾、坐席主次有致,樸素卻不失大方。主位的案几上散放著幾卷書籍,旁立著一隻青銅燭台,幾無裝飾,但隱有明暗紋路,遠看之下似乎頗有幾分突兀,靠近主位的一側案几上放著些許物品,有家丁來回穿梭,擺上茶水。堂屋兩側各有一扇小門,周圍是一環迴廊,將假山桐樹盤在其中,如此布局倒有幾分別出心裁。

「牧兄弟,莫兄弟,請。」杭楓澤隨意地一擺手,酒鬼彷彿得到指令似的,轉身退去。

淳于莫微微一笑,跟在牧夏身側,拾階而上。空氣中似乎有一種淡淡的香氣,濃能透雲,清可滌塵,時聚時散,卻令人神清氣爽,甚是舒服。

杭楓澤似乎也察覺到了這股香氣,「咦」了一聲,喚了一個家丁來問。

家丁回想了半天才說道:「屬下也不知,彷彿方才蘇先生來過,會不會是蘇先生點的?」

「哦,蘇先生?」杭楓澤皺著眉自語道,「那這香是?」

「是迷谷香吧。」牧夏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喃喃說道,「或者不是,迷谷點香,倒是少見。」

淳于莫仔仔細細地聞了一遍:「這是怎麼說?」

「《山海經》載:『有木焉,其狀如谷而黑理,其華四照,其名曰迷谷,佩之不迷。』迷谷木生於招搖之山,採擷不易,將迷谷木用作配飾已是鮮有,且點香意在取味,而非取煙,香煙若猛烈,香味很快便會消散,香不時也就熄了,偏偏迷谷木正是煙濃於香,取制不易,能取其香而去其煙,確實難得。所以我疑它並非迷谷香。」牧夏想了想道,「但如此清心功效,卻是其它香料所不及,可是難說了。」

「對了,敢問杭先生,這蘇緒是?」淳于莫問道

「哦,此人來歷倒有些蹊蹺,他家族裡曾是周王室的司巫,即是掌群巫政令之人,昔年遇國之大旱,則帥巫而舞雩;遇國之大災,則帥巫而造巫恆。不過隨著周王室衰微,這個家族也不知所蹤了。至於這個蘇緒,據聞,正是這個家族裡的人。」杭楓澤順手整理了下案上的書道。「牧兄弟,你怎麼看?」

「哦,倒是不曾聽聞。」牧夏看到側案上的正是自己一些隨身物品,依舊微笑著問道,「子夜,你還喝酒去嗎?」

不等淳于莫說話,杭楓澤便說道:「莫兄弟,方才多有怠慢了,這老酒鬼恐怕又去搬好酒了,這高密城裡最能喝的就是他了,如今遇見你可算是酒逢知己了。」

淳于莫看了牧夏一眼,道:「對哦,未寒,方才我可是放下幾壇好酒趕來救你,嗯,雖然你也不用我救,不過,現在被你一提,我倒是聽見了那幾壇酒喚我的聲音。」他又轉向杭楓澤道:「堂主,在下多有冒犯,之前不知你們,嗯,是自己人?這琴於牧夏乃重要之物,在下擅闖貴屋,取回這琴,是情勢所迫,還請堂主海涵。既是誤會一場,那,我先去找那幾壇酒了啊。」淳于莫拍了拍牧夏的肩,趨步而出。

「堂主……」牧夏剛要說話,卻見杭楓澤走到牧夏身前,臉sè變得有些深沉,微閉著眼,無言地站著。「堂主?」牧夏高聲喚了他一句。

「哦,琴老還康健嗎?前些年,他還來信說,人老了,腿腳不便,尤其是一到雨天,這膝蓋呀,就疼個不住,現今可好些了?」杭楓澤一邊說一邊用從案上杯中沾了些水,就近便在案上寫起字來。

牧夏粗看之下,竟一時沒認出來,待到細細辨認才現,這是楚國的文字「隔牆有耳」。牧夏先是一驚,隨即向屋外望去,卻聽杭楓澤說道:「唉,昔年舊友,一別數年,倒是十分想念啊。」

「是,家師也是如此,常常念叨著什麼時候能和堂主再切磋琴藝呢。」牧夏四望了一圈,周圍並無異常,不由得向上望去,又看向杭楓澤。

「是嗎?」杭楓澤微笑著點了點頭邊寫著字說,「琴老可還在即墨城住著?」

「是。」杭楓澤寫的卻是「平原津客」,牧夏靜了一會兒說道,「堂主,牧夏此來,受家師所託要尋一人,此人是家師的同胞兄弟,與家師因戰亂失散。家師已然年邁,對他挂念不已,只盼得能再相見一刻也好,不知堂主可有此人消息?」

杭楓澤似乎在仔細地聽著屋外的動靜,許久,才鬆了一口氣說道:「既尋楚簫,不可不尋此人。」

「平原津客?」

「是,此人早年四處巡遊,也曾逗留楚地,要說起來,也正是楚國戰亂之時。只是此人行蹤飄忽,鳳凰壇曾經遍尋他的線索,居然一無所獲,只留下平原津客這個名字,就像是此人不曾存在過一般。」

鳳凰壇,牧夏倒是聽過,這是楚人中最龐大也最隱秘的組織,這片土地上,大多數人都聽過這個名字,卻從來沒有人見過這個組織的人,這是一個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卻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組織,這個組織是什麼時候產生的,是怎樣產生的,都是一個謎,就好像是從一開始就存在著,又好像是從來都不曾存在。只有在這片土地上,人們才能明白存在的意義,沒有人可以完全不存在,沒有人可以逃過那張無形的網,活著已屬不易,消失,卻比活著更加不易。如果連這麼龐大的組織都無法找到這個人,恐怕天下無人再可以尋見他了。

「鳳凰壇要尋他,可也是為了楚簫?」牧夏有些猶豫地問道。

「是,也許不是,畢竟平原津客與楚簫有關的消息是鳳凰壇傳出來的,信也可,不信也可。」杭楓澤順手拂亂了桌上的水漬,溫和地說,「而且,孩子,你若聽我一句,就別繼續走下去,琴老可不是什麼面慈心善之人,他若想讓你做的事,一定會把你利用得心服口服,前途必然十分兇險,終有一天,會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堂主,您和家師到底什麼關係?」

「孽緣,若不是他,我不至於家破人亡,也不至於為楚人做事。而如今,我卻絲毫怪他不得。」杭楓澤神情有些獃滯,似乎在回憶著巨大的痛苦。

「這……也罷,多謝堂主提醒,只是堂主也該知道,家師於牧夏有教導之恩,撇此不談。他的目的,牧夏原本就不想過問。這一切,是福是禍,奚由天定,牧夏既已作出了選擇,就沒有反悔的餘地了。」牧夏隨手拿起案上的玉半蓮,白玉的肌理柔滑細膩,溫婉如水。是啊,就如父親所說,已經,沒有,退路了。

「也是,他既對你如此上心,又怎麼可能輕易放過你。」杭楓澤細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不過弱冠的年紀,俊逸的臉龐透著稜角分明的冷漠,原該是一腔熱血的年歲,他的眼中,卻靜得耐人尋味。不過看到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把他和琴老調教的劍客聯繫在一起,他冷得太溫柔了,太無奈了。杭楓澤輕嘆了一口氣,「秦軍正在南方用兵,舊楚之地怕也不甚太平,不如在敝處稍待些時rì,老夫為你通知沿途各部,我們這些小組織,雖不及鳳凰壇勢力龐大,卻也是通力合作,先前秦軍滅齊,東方的組織散了大半,這些年好容易又重建了些。只是,各人都有各人留在組織的理由,rì后遇見還要自己多加小心。」

「也好,叨擾堂主了。」自從來到這裡好像一切都有些不大尋常,總覺得,好像太順利了。既然前途未卜,那麼恐怕有些事還是調查清楚比較好。

「牧兄弟不必客氣,請。」

牧夏由一位家丁帶領著,走出堂屋,行至梧桐樹下,牧夏突然止步對那家丁說:「我想自己待會兒,你先走吧。」家丁「諾」了一聲,徑自離開。牧夏轉到桐樹後面,背倚著樹榦,靜默了片刻,很平靜地說:「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問,不過現在我都不會回答,很多答案我自己也不知道,而且是越來越不明白。子夜,你也早些休息吧,我們恐怕要在這裡逗留些時rì了。」

淳于莫不安地笑了笑,從樹上躍下,「我沒有想問的。」再也沒說什麼,轉身便徑自從側門進了后屋。牧夏似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怎麼看都不覺得淳于莫的話是違心之言,也許,他也在糾纏於自己的心事,無暇顧及其他了。可方才屋頂上的,確實是他,為什麼又忽然離開了呢?牧夏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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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靜得像是即墨的城牆。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淳于莫無數次想起《詩經》中的這句話。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寫下這一行字。明眸流轉,笑語嫣然,像是一米陽光,透入渾濁的死水。他開始懷疑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尋找還是流浪?又或者是其他自己不知道的理由。

牧夏取出那把隨身的琴,左手撥挑,右手按注,弦動之下便是一曲《蒹葭》。

蘇緒行至門外,眼神有些冰冷,這種冰冷,不如說是,一種黑暗的尊嚴,他凝神良久,才悄悄走開。蘇緒順手將房門推開,側倚在榻上,「楚簫……嗎?越來越有趣了哦,平原津客?」

最重要的事情往往最難出口,言語總是會縮小事情的重要xìng,原本那些縈繞心中天大的事情,一經脫口而出,便立刻縮為原本的大小。最重要的事往往和心中埋藏的秘密有密切關係,或許有一天真的鼓起勇氣把一切和盤托出,對方卻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你會覺得這樣的事情重要。這也許是最糟糕的情況,明明滿懷著心事和秘密,明明有人可以傾聽,卻沒有人聽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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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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