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夜深

「你哭了。」

被子突然被掀開，我嚇了一跳。陸尚飛不知何時已爬到我床上來。

「沒有。」我否認，悄悄伸手抹去眼淚。

「聲音都變了。」他在我身邊躺下，湊近我的耳朵悄聲說道。「是想家了嗎？」

「嗯。」我吸吸鼻子，往裏挪了挪。

「別哭了，明天眼睛會腫的，多丟人啊。」

「你真的不想家？」我問道。

「有什麼好想的，早習慣了。學校多好啊，一堆人陪你玩，食堂里那麼多菜，還不用幹活。」

他說了許多關於學校的好，可我無從領會。

「食堂的菜明明很難吃啊？」我晚餐幾乎沒有吃下任何東西。

「以後你不想吃的菜都給我吧，我不講究。」他道。

說起吃的，我忽然有點餓了。可這時候宿舍大門已關閉，學校商店早打烊了，校外一片荒蕪，哪都弄不到吃的。我只好強忍着餓意，肚子卻不爭氣的「咕咕」叫了起來，在這安靜的夜裏，突兀而刺耳。

「你餓了？」

「嗯。」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也餓了，你有吃的嗎？」

「沒有，我只有牛奶。」

「牛奶？我還從來沒喝過呢!」

「不會吧？」

「真的啊。牛奶雖然不管飽，也比餓肚子好。」

我摸黑下了床，一點點把皮箱從床底挪出來，裏面放滿了衣服。離家前一晚，母親一件件折好放進去。想起母親我又忍不住鼻酸。

牛奶也放在裏面，拆散了箱子，用膠袋裝着。我輕輕解開袋子，藉著從玻璃窗透進來的微弱燈光，發現了另一個袋子，打開一看，竟然是一整袋零食。全是我平時愛吃的餅乾和巧克力。

我高興起來，回到床上，準備跟陸尚飛分吃。

陸尚飛拆開一盒餅乾，笑道：「你爸媽對你真好。」

「當然好啊。」

餅乾很香脆，一口咬下去，像在宿舍放了一個炮仗。我們不約而同停止了咀嚼，不過我很快想到了解決辦法，吸一口牛奶含在嘴裏，餅乾瞬間軟化，味道更香甜。

陸尚飛有樣學樣，可他剛吸了一口，就把牛奶盒塞進我手裏，捂著嘴跳下床往廁所跑去，接着我聽到他嘔吐的聲音。

難道天氣太熱，牛奶變質了？我吸了一口他的牛奶，濃郁的奶香味顯示一切正常。我擔心的跑到廁所，他已經不再嘔吐，趴在洗漱池正用冷水漱口洗臉。

「你怎麼了？」我來到他身邊，有點害怕。

宿舍里有人開始說夢話，但沒有人被驚醒。我能清楚的聽到樓后的草地傳來陣陣蟲鳴。

「沒事。就是有點噁心。」他說。

「噁心？」

「牛奶，我喝不慣那味。」他說着又乾嘔了幾聲。

「牛奶很香的啊。」我不可思議的說道。

「牛奶給我。」他站直了身子，抹了把臉，語氣雖輕，卻不容置疑。

我只好返身去床上拿來牛奶遞給他。他接過去，先深吸了一口氣，盯着牛奶盒看了片刻，接着猛的一吸，牛奶盒迅速癟了下去，他臉頰越來越鼓，顯然牛奶並未被他咽下去。我獃獃的看着他，不明白他在做什麼。

我剛想問，只見他身體突然抖了抖，手死死捂住嘴，濃黑的眉在模糊的夜色里擰成了麻繩。很痛苦的模樣，我卻覺得想笑。

只聽「咕嚕咕嚕」一串響，他把牛奶咽了下去，手也隨之鬆開，開始大口喘氣。原來他剛才一直在閉氣。我突然想起以前生病喝湯藥時，也是這副模樣，忙把巧克力塞到他嘴裏。

「總算是喝下去了。」他嚼下巧克力后，人輕鬆了起來。

「這麼難喝你幹嘛還喝？」我說。

「這樣的話，我以後就不會覺得難喝了。」他說。

多年後，每次想起他，腦海里總會清楚的浮現出他說的這句話。

這樣一番折騰后，我想家的愁緒也暫息了，回到床上，很快便睡著了。

睡夢中，我回到了家裏，母親做了一桌好菜在等我。我高高興興的在桌旁坐下，卻沒見到父親。母親說不用等他，他最近生意忙。我正要吃飯，陸尚飛忽然出現在窗口，叫我回學校去上課。

我猛然驚醒過來，窗外天光已亮，校園廣播轟轟烈烈的響着，宿舍里一片忙亂，陸尚飛坐在我的床邊穿鞋子。

「快起來，要做早操了。」他說。

「好睏。」

我的初中生涯，就此開始了。

但我完全沒想到，這段時光後來竟成了我最不願觸及的回憶。它蒙上了一層灰薄的荒涼底色，而陸尚飛是唯一一抹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