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劫後餘生(3)

第一章 劫後餘生(3)

夏日沿海民居的清晨。

晨光悄然灑落,懶散,明朗,矇著朦朧的灰霧.薄紗透著陽光翩翩起舞,晨曦散落於無暇的瓷板,光潔,剔透,咖啡蒸騰出熱氣,青苹凝結著水珠,陰影是紫藍色的,竭力遮掩住蔓延的紫黑濁血。

雪亮的白光,黑色的彈孔。

一名絕望的父親拼了命地挺起胸膛,一手高高舉起水果刀,乾瘦的胳膊卻在顫抖。一個女孩縮成一團,雪白裸露的雙肩如風中飛舞的火苗,她緊緊拽著父親的衣角。

張智宇認出了鄰居們。

一對如新區夏日的朝陽般自信,樂觀,欣欣向榮的年輕夫婦。

他們的雙胞胎女兒,未滿五歲。

「快啊,躲進衣櫃,」少女透過百葉窗似的櫃門端起食指,觸向粉嫩的嘴唇,她的雙眼從未顯得如此警覺,「這個視頻可只是錄像啊,他們已經準備闖進咱們家了。」

視頻開始倍速播放,全副武裝的影子嘲弄似的丟開槍械,刀鋒在朝陽下閃著雪亮的光。砍,割,刺,鮮血四溢,碎骨散落。

張智宇怔住了似的停在原地,有點不知所措。

武裝分子輕蔑地甩了甩匕首上人的血肉。

「他們有三個人,我們的好鄰居好像才醒過來,只剩下一點點躲避的時間了......」切爾希絞著腰間的纖柔髮絲,眼神四處遊離,「我大概會耗住他們一陣子,記住,一定不要正面搏鬥!千萬不能靠近他們!一定要一擊斃命......」

語音尚未及地便戛然而止,少女的軀體逐漸騰起紫紅色的霧靄,雪白的肌膚越加朦朧,纖柔的五指悄然滑過,隨即消散無蹤,只剩那雙粉紅,朝露般晶瑩的眸子漂浮在半空。

槍擊聲。

摔砸聲。

腳步與喧嘩聲。

這麼快?

他一頭鑽到衣櫃中去,櫃門在面前快速合攏到了一起,像是棺木無情地扣上它沉重的蓋子。張智宇莫名感覺悲哀,倒不是恐懼死亡,只是剛剛一閃而過的,究竟是什麼?他不清楚女孩眼眶中閃過的究竟是淚水,還是其它的什麼。

三名全副武裝的殺人狂有序地前往不同的樓層。

緊攥著槍柄,聆聽着逼近的跺步聲,老天,這一定是個重量級的混蛋。

這大概是自己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張智宇回想起來到新區的十幾年時間中,他只是木訥地注視着一次次災難性破壞的報告,似乎只是某個全球網的大型遊戲,也許是某個全息影片中的情景。他總是在思考着更遠的事情,人向來都是這樣。什麼自然災難,力場崩潰,大規模暴亂,甚至新的戰爭,林林總總。

不論如何,他知曉死亡是註定的。

是從降生起便註定發生的。

是生而為人必須經歷的命運。

只是,他唯獨希望切爾希,依舊是一部電子程序,一部過於個性化的人工ai,她不會為他自己而悲傷,為創造她的那個男人,滴落虛無的淚水。

張智宇緩慢地回過頭來,那雙眼睛也早已徹徹底底地消散無蹤。

其中一頭正搜索著一層,他聆聽着爆破似的雜訊,鼻樑卻逐漸湧起酸楚感。

糟了,不能再想那些有的沒的了。

透過櫃門的縫隙,面前寬敞的落地窗幾乎取代了整面牆壁。晨光明媚,乳白的光輝無比惺忪。透過層疊的百葉擋板,透過傾瀉的陽光,透過裂痕遍佈的窗子,張智宇看得到海洋,朝陽早已不再稚嫩了,他只能望到它的裙擺,籠罩於世的白紗。

海洋同天空交界,躁動着鼓起波濤,天空似乎較比平素昏暗了,或是明晰了?張智宇無法形容,他覺得自己悵然若失,好像溜走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槍擊聲。

殺手們突破了新的房門,那是隔壁嗎?那裏空無一物,這間房子絕大多數房間都是空空蕩蕩的。

密集的子彈怒吼著撲上房門,沒命地衝撞,直到封鎖處被活生生地撕裂粉碎。

切爾希覺得痛苦嗎?

他感覺想到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張智宇使勁擺了擺腦袋,腦漿可勁撞著顱骨。

發生什麼了?這些瘋子是從哪來的?警察呢?什麼時候能趕過來?這他媽是需要軍隊了吧?

這一帶是本市唯一的新區,整潔的別墅群四周盛放出少見的植株,基因編輯的煥發奇妙熒光的花朵,納米蟲定時清理的碧藍淡水湖泊。海島之外,甚至有着一片浩瀚的,真實的海洋。三次世界大戰以後,當大半個世界淪為焦土,各國繁華的城市在核爆下化為灰燼,地球環境已經隨着核彈惡化到了極限,這是「新城」被需要的理由。

聯合國頂尖科研人員聯手研製出的成果,tun阻斷場,民間則多數錯誤地稱為「力場」,部分城市由此倖免。

遠在戰前的僵持時期,各國就開始了向太陽系內發射大型太陽能轉換衛星的惡行競賽。如今,數以千記的中轉空間站提供能源,城市的邊界樹立着一座座兩百米高規整的轉換站,接收能量並製造出保護所有生物的能量場。

假如人造能量場與轉換設備不復存在,將一切寄託於星際採礦中,就算要命的輻射並不存在,倖存者們依舊會淪入水深火熱。

如果將一切寄託於星際殖民,行星改造甚至星際戰爭支出的高昂費用是一方面,數以億計的普通民眾的大暴動必將掀翻整顆星球。

至於新城內部耗費的能源,生產的廢棄物,則被各國各自研製出不同的輕型轉化器轉化為能源三次,乃至四次利用。tun場無法完全隔離外界,轉化器無法徹底轉化物質,幾乎每秒都存在着大量的污染物於城內肆虐。

於是「新區」建立了。

二層阻斷場,隔絕人世的伊甸園,一個體驗「天堂」的機會。

他擦了擦手心,汗水使槍柄打滑。

子彈撞爛了門鎖。

第一名殺手高舉著突擊步槍,步入房間,他悄無聲息,拘謹地邁著步,好像感覺得到威脅似的。

殺手遮擋住了陽光,光芒包裹住了他的側影,邊緣熠熠地閃耀着白光,形成一片模糊的青灰。

張智宇開始驚嘆他的體型,攝像上永遠無法突顯,生命似乎天生便會敬畏巨大的事物,哪怕是自己的同類。

房間中央破碎的維生艙吸引了殺手的興趣,他沒注意衣櫃,向前大踏過幾步。

武裝殺手涉過陽光下微塵的懷抱,張智宇差一點驚詫地發出聲來。

這東西……它壓根不是人!張智宇驚恐地瞪着它擺過巨大的頭顱,他第一次注意這東西……沉穩的呼吸彷若引擎的轟鳴。無數利齒層層疊疊盤旋的尖刀般閃出寒光。這東西簡直就是頭該死的人形蜥蜴!人形恐龍!防彈衣將怪物的身體緊緊包裹,不妨礙堅實的肌肉高高聳起,它將頭顱和脖頸暴露在外,黛色的細密鱗片覆蓋了每一寸肌膚。

張智宇慌忙堵住嘴,拼了命地屏住呼吸,穩住搖晃的槍口,那鬼東西就在咫尺之外。

怪物轉過了它的眼珠,一隻流動着橙黃斑塊的圓眼珠,兇殘的視線流露着迷惑,它觀察著破碎的維生艙,空無一物的房間,絲毫沒有關注張智宇藏身的衣櫃。

蜥蜴人俯下壯碩的軀體,垂下槍械,粗糙的手指清理著維生艙的殘骸。

現在。

張智宇扣動了扳機。

咔噠。

怪物警覺地豎起頭顱,利齒咔擦展開,兩根野豬似的獠牙自下顎探出,橙黃的眼珠凶光畢露。

「艹他媽的!」張智宇在最關鍵的時刻忘記了這是把該死的老式手槍,該死的需要上膛的該死手槍。

衣櫃大門猛地滑開,手槍上膛,張智宇發瘋似的躍起,野獸般撲向怪物的腹部。

槍.托迎面而來,直擊顎骨。

頭頂破碎的天窗乍然出現在眼前,隨後是天花板上的一條裂痕,視線顫抖著隨之旋轉崩裂,那道縫隙擴散加深,下滑,直到他的面頰狠狠撞向冰冷地板,玻璃碎片的刀刃只差幾厘米就會貫穿眼珠。

蜥蜴沙啞地咕嚕著。

柯爾特套筒內部,黃金薄層閃耀着陽光的色彩,只不過是如此遙遠。

他拚命地試着支起身體,下顎傳來陣陣粉碎一般的劇痛,疼痛瘋了一樣蔓延,整整右半個腦袋都彷彿碎裂開來,眼前好似蒙上了層陰黑的虹霞,面前的怪物卻高高抬起了右腳,張智宇瞥到了無數的鋒利尖釘。

「嘿。」

蜥蜴人猛地回過頭去,切爾希的拳頭迎面而來。

熒光閃耀崩裂,霓虹的色彩如迸濺的水花,從蜥蜴怪物的面頰炸開。

蜥蜴人痛苦地嘶吼起來,電鋸般刺耳的呻.吟,它丟下武器,捂著並未受傷的臉頰,趔趄著向後退去,隨後轟然跌倒,瘋狂地撕扯著雙眼。

張智宇拾起滾落的手槍,對準怪物的脖頸青黑色鱗甲。

砰。

怪物的脖子炸得粉碎,肉塊與污血濺得滿屋都是,屍首徹徹底底地分離開來,手指宛如殘破的齒輪,攪動得到的卻只是破碎頭顱底部血肉的截面,隨着時間的推移,它終究會歸於安寧的。

與此同時,房子的三樓,牆壁內的暗箱開啟,突擊武器顯露而出,無數子彈撲向那頭蜥蜴的身體。

一層餐廳,一柄柄水果刀緩緩浮出刀架,懸浮於半空,悄悄逼近那頭野獸的脖頸,當二層的碰撞聲響起的剎那,向前刺去。

「你黑進了它的眼鏡?」

「呃,沒錯,」切爾希的聲音更軟了,憂心忡忡,但她仍強擠出了笑顏,儘管哀傷是無法再也抑製得住的了,光輝閃耀的雙眼中,是打着轉的粉紅色瀲灧,「啊,我想到了個好主意,記得從前你帶我做的迷宮遊戲嗎?注意好我的位置。不要再犯剛剛這種錯誤了啊?」

切爾希從未有過一絲憤怒,或是焦慮,哀傷,張智宇隱約記得自己剔除了這些負面情緒,更何況,感受情緒可不是她能擁有的天賦,畢竟,她可只是個影子。

但是,張智宇覺得自己瞥到了切爾希幾秒鐘前的神色,那憤怒,悲哀,絕望和瘋狂混合而成的扭曲神情。

七年時間,他從未修改過她資料庫的一分一毫,從未主動切斷她哪怕一刻的意識。

他渴望切爾希成為一名真正的女孩,愛着自己的少女。但他明白,她終究只是代碼堆砌的傀儡,無論是如何的活靈活現,怎樣的......真實,她都不會真正地體驗到真實人類的思考,她的音容笑貌,甚至不是她本身的意願。

張智宇告誡自己,儘管他越發感受得到切爾希的變化,儘管他早已喪失了終結一切的勇氣和意志,七年的生活使其化作清晨的霧靄,隨着愈發高升的朝陽,消散無蹤。

就像一場大夢。

三樓的蜥蜴人幾乎在武器顯露的同時摧毀了它們,三顆子彈同樣報廢了他的裝甲,它狠狠摔在地上,留下了大灘的血漬。

一樓的蜥蜴人剛好彎下腰去,刀鋒擦過頭盔射向前方的牆壁,它驚恐地抬起頭來,慌忙抬起手臂,三柄刀子嵌入了臂部裝甲。

張智宇抓過了眼鏡,緊接着蛇咬般襲向少女粉嫩的嘴唇,相觸,感受到的,卻只是有微不足道的稀微阻力,他緊緊擁抱着那若有若無的女孩。

房間的變化開始了,眼鏡提供的視線中,熒光的細線將地面割裂開來,化作光的迷宮,他擁抱着女孩,挪動腳步,站到了安全的區域內。

少女努力清了清嗓子,試着推搡開來,如霜的面色騰起片片潮紅,她輕盈地躍起,別過嬌柔纖弱的身軀,紫紅長發再次拂過張智宇的面頰,似乎嗅到了隱隱約約的芳香,只是他分明瞧見了女孩滑落的淚水。

三樓的蜥蜴人緩緩支起身體,血液正順着破碎的裝甲流溢而出,它一瘸一拐地原路返回。拐角處,它卻猛地跌倒在地,懸浮着的衣物構建出一個龐大的人形,袖中的刀子因此而再次刺空。

一樓的蜥蜴人瘋狂地奔向二樓,磁力操控的特製水果刀紛紛刺空,它一躍而起,背部着地,擊落依次飛來的刀鋒,金屬紛紛破碎作閃耀着陽光的殘骸。

「還有大概七秒的時間。」

他聽得到腳步如雷鳴般轟響,他聽得到刺耳而沙啞的尖嘯,怒吼。

蜥蜴們正向少女製造的十多個簡易人形瘋狂開火。

如一隻絢爛的飛蝶,少女撲向了他,兩人再次緊緊相擁,她更咽了。

少女唯一做得到的,只是針對他的行動隨機做出不可知,而又維持在可控範圍內的反應。但是,張智宇總是不願想像,一旦自己在清晨死去,她會怎樣呢?

或是一旦女孩湮滅無蹤,自己又會如何呢?

也許是系統的意外崩潰,也許是作為戰爭前夕的敵國網絡入侵。一切愈發不可預料,自三次大戰後,萬物復甦欣欣向榮的同時,世界在暗地中向末日的邊緣邁出更大的步伐。

無限的可能性,這才是自主生命和意識存在的證明。

我和她又有着什麼不同?

房間內幾件尚未飛離房間的衣物雜亂無章地攤在四處,剎那間高高升起,無數隱藏於地面內部的紅白色隔牆拔地而起,旋轉着移動,組合,複雜的迷宮構建而成,撕裂衣物的殘骸紛紛散落,抑如葉片翻飛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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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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