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金幣與天平（其二）
蘇和艾斯特拉雅坐在市集一處小酒館的露天座位上，蘇喝了一口飲料，看向對坐的人，艾斯特拉雅外表是一個比同齡人略顯瘦小的男孩，長相還算清秀，棕色捲髮青色的瞳孔，此時正在用蘇臨時購置的紙筆奮筆疾書。
他現在所用的莎草紙和羊皮紙一樣，都是帝國常用的書寫工具，但價格都不是商人學徒所能負擔得起的，這也是為什麼他要用木板和木炭粉的緣由。不常接觸的書寫道具沒有影響他的速度，很快一張字條就被遞給了蘇。
蘇掃了掃字條：「艾斯特萊雅.義，我可以叫你阿斯特拉嗎？艾斯特拉雅總覺得有點...」
艾斯特萊雅是商人們所信奉的命運與正義女神的一個分身，命運女神有諸多名字與形象，而這一分身的形象是一手持劍一手持天秤。這種以信奉的神明為寓名的行為在馥靈並不罕見，也沒有太多忌諱，例如凱撒里昂的兄弟姐妹們，他們名字里大多有神祇。
不過給一個男孩起如此女性化的名字，卻是不多見，蘇想起了某個叫卡繆的男子，考慮到後果，他還是比較委婉的，沒有說什麼——『艾斯特萊雅？這不是女人的名字嗎？"
艾斯特萊雅，或者說阿斯特拉並沒有在意，他點了點頭，把紙條拿了回去，將自己的寓名劃掉，重新寫上阿斯特拉，又在後面追加道「從小到大經常被人說是女人的名字，我習慣了，您就叫我阿斯特拉吧。請問我要怎麼稱呼您？」
「我是蘇，伍德沃特.蘇.薩爾瓦多，叫我蘇就好。」
蘇抬起頭看著阿斯特拉：「你寫著『預估的薑黃價格被惡意競價，被他們暴打一頓連包也丟了"你會計算？」
阿斯特拉點點頭寫道「計算是我僅存的長處。」
「今有雉兔同籠，上有三，下有九十四足，問雉兔各幾何？」蘇不置可否，拋出了一道經典的雞兔同籠問題。
阿斯特拉僅僅思考數息便直接寫下「雉二十三，兔十二。」
蘇有些驚訝的拍了拍手掌，大抵商人學徒的水平他是知道的，認字識數都要好幾年，不要說解這種問題了。凱撒里昂的名單所言不假，雖然有點生理上的問題，但終歸是個人才。
蘇接過他的紙筆寫下方程式：「你是怎麼做到的？腦子裡用了這樣的方程嗎？」
阿斯特拉接過去一看「這叫方程嗎？原來還有這樣簡便的方法，我不是的，我很難解釋，看到數字我的腦子就是能算出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接著寫到「師傅覺得這份能力有些用處，師母卻很討厭我，覺得我是個怪胎。今天又發生了這種事，我可能要被趕出店鋪了。」
蘇不以為意：「你師傅還算有點眼光，放心，這還有我呢。」
阿斯特拉非常疑惑「您為什麼會在意像我這樣的小學徒，更何況我是一個啞巴，還有您之前說的這枚銀幣本就屬於我是什麼意思？」
「把它翻過來看看，你應該很熟悉才對。」
阿斯特拉疑惑的把放在桌角的第納爾翻開，錢幣的反面刻著他的寓名，這是他母親在他成為學徒時給他的護身符，他一直小心的放在挎包里隨身攜帶。
「這銀幣確實是我的，可為什麼您...」他寫到一半，發現蘇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了一塊夾著肉乾的麵包正試圖一口吞進嘴裡。
「......」
蘇看他盯著自己，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把吞了一半的麵包從嘴裡又拿了出來：「要吃嗎？」
自己遇到的似乎不是身份高貴的帝國官員，而是個手腳不幹凈腦子也有點脫線的地痞。
看著眼熟卻沾著口水的麵包，阿斯特拉無奈的擺了擺手，做了個『您隨意"的手勢。
蘇三兩下咽下了麵包：「神在關上一扇門的同時也會為你開一扇窗，有人在窗內凝視泥土，有人則仰望星空，更有甚者跳窗而出。總之想怎麼做決定權都在你，我提出一樁生意，作為商人，你選擇做或是不做，僅此而已。」
阿斯特拉猶豫了一下，寫到「我願意與您做交易，但夏洛克搶走了本該由我店鋪買下的薑黃，短期內應該只有他們一家店有賣了，他們的店鋪和我師傅是對頭，我無法為您交涉。」
「告訴我他在哪，再告訴我你想要什麼作為酬勞。」
字條再次遞到了蘇的面前。
「競拍剛剛結束，他們應該在店鋪旁的巷子里偷懶，他們一直在那。我希望他們得到應有的懲罰作為我的報酬。」
字跡越往後越重。
蘇起身拿起了手杖：「交易成立，帶路吧。」
窄小的巷子里夏洛克三人正在翻弄著阿斯特拉的挎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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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德，臭啞巴也太窮了，背著個包裝的都是些什麼垃圾。」
「大哥又在說笑了，我們都掙了那麼多，這幾個銅子還不是...」
「早上好，三位。」
「早什麼，誰特么...」夏洛克意識到是他剛才衝撞的貴族官員，又立馬改口：「您好，先生，我以為我們沒事了？」
「我們是沒事了，但我找你們鋪頭有點事，準確的說是我和他，想要找你們買點東西。」蘇側身一步露出了背後的阿斯特拉。
「你！啞巴！你來幹什麼！」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對一個失語者提問，更不會出言不遜。」蘇神情嚴肅。
「是，先生。」在蘇的面前夏洛克也不得不收住自己的戾氣：「您需要什麼？我們商店貨品豐富。」
「我聽說，現在只有你們店有賣薑黃，我希望全數購買。」
「全...全數？先生，這恐怕...」
「嗯，沒錯，有多少我收多少，只不過香辛料價格昂貴，我這筆生意量又大，我希望你能給予一定的折扣，比方說—。」
「先生你肯定是在說笑吧這怎麼可能，沒有商人會接受這樣的交易的，甚至都算不上交...」
蘇把手杖停在對方鼻尖前，銀質的兔子骷髏閃爍著寒光，示意噤聲：「你會接受這筆交易的，我來告訴你為什麼。」
他收回手杖，邊拍手杖邊踱步：「為了製作咖喱，哦，一種異國食物，我曾多次來帝國市集購買薑黃。32號對吧？你競拍的時候報的店鋪街區編號，我就是在你的店鋪買的。忘了大顧客的長相可不應該啊。」
夏洛克這才想起確有這麼一回事。
蘇接著說道：「不過話說回來真是家缺德的商鋪呢，買回來的薑黃粉末品質粗糙，摻雜了大量的雜質。如果市面上所有商品都是這樣的品質那我也無話可說了，但今天來競拍上看了看，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呢。」
夏洛克頓時冷汗就下來了，聲音略帶顫抖：「怎麼會呢，我們商鋪誠信經營，我絕不會在香辛料那麼貴重的東西里產假的。」
「我有說是你嗎？年輕人。」蘇停止了踱步，將手杖重重杵在地上。
「不過有人在擅自撥動命運女神的天平，從中牟利是事實。貴重如香辛料自然是不能把剋扣下來的部分私自拿出去賣的，要是這樣做不用第二天全市集的人都會知道了。所以只能在賬面和貨款上做手腳，但賣出多少自然就要有多少賬面，那麼不難想到，有人虛報真實的交易量，現在多餘的貨物成了未來要進的貨物，多出來的貨款則進了他的口袋。本來磨成粉末的薑黃多少摻一點只要不是像我這樣精確到克的法師，也不會有人分辨得出來，只要小批量慢慢的販賣加之不斷有新貨進來，不到最後收手跑路賬面上也看不出問題。」
阿斯特拉原本很害怕，不知道蘇打的什麼算盤，聽到這他終於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猛然抬頭，擋在自己身前的這位紳士，究竟是什麼人。
蘇當然不知道身後的小學徒在想些什麼，他繼續說道：「問題就出在，有人好巧不巧——」他指了指自己「一不小心買太多了。
「大哥，他在說嘛玩意啊？你沒跟我們說過要跑路...」
「你還不給我閉嘴...」夏洛克從牙縫中擠出冰冷的句子。
蘇毫不理會，繼續說道：「我幾日前將貴店的薑黃全部買下，於是店裡不可避免的需要補充貨物，但賬目必然對不上號。那是當然了，因為還有一部分沒有賣出去的被藏起來了。考慮到量，應該也藏不了多久，再懶的商人也會核對庫存，有人急切的需要從競拍中自掏腰包，用進貨掩蓋這些多餘的貨物...」
蘇突然伸手重重的拍在夏洛克肩上：「『只要在賬上少記競拍所得就行了，把少記的部分補到原本進貨的部分里，如此一來也許就能瞞過去。"這一根救命的稻草，讓某些人為此甚至不惜大打出手...」
夏洛克身上的冷汗快能匯成一條河了：「我知道了！相對的您要保證，不能把這事捅出去！」
那是之前的事了，浪費了我這麼多口水，現在得要四折，哦對了，還有阿斯特拉他的挎包，也得還回來。」
蘇伸出四根手指。
「你！」
「三...」
蘇收回一根手指。
「好好好，我知道了！四折，就四折，請您務必信守承諾！」
正好阿斯特拉還帶著紙筆，兩人便立下字據。
寫完后夏洛克悻悻的快步離開，兩條狗腿緊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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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特拉上前遞給蘇新的字條「為什麼您知道的這麼詳細？您親眼見到他們摻假了嗎？」
「只是簡單的推斷，雖然沒有十成把握，比如摻假一事他師傅是否知情放任，現在看來還是八九不離十。如果發揮你善於計算的頭腦，稍做些事前調查，你也可以做到。」
阿斯特拉斜著頭表示懷疑，隨後又寫道「我不覺得他們能瞞得過老闆，您也不會就這麼放過他們。」
蘇笑了笑：「當然，我說了『也許"，即使這件事沒有被我揭穿，他們也未必能過得了這一關，競拍雖然是額外的進貨渠道，但也是有明確記錄的，只要他們的師傅想查，自然就會露出馬腳，小偷小摸終歸是上不的檯面，過度的貪慾會招致自身的毀滅。」
「謝謝蘇先生，您的所作所為讓我受益良多。」
「不用這麼客氣，反倒是我要謝謝你，如果不是你與他們競價，我也沒這個回本的機會，那些薑黃可花了我好大一筆錢呢。」貧窮的准伯爵長舒一口氣。
他從懷裡又掏出一枚第納爾，將手伸向阿斯特拉：「這是你報酬的一部分，至於對他們的懲罰，你現在回店裡應該能看到一出好戲。」
阿斯特拉搖了搖頭，莎草紙已經用完，他擼起袖子，用僅剩的墨水在手臂上寫道「當一個人遞來錢幣，不要握住那枚錢幣，而是握住遞來的手，這是我向您學到的。」
他握住了遞來的那隻手，銀幣在二人手中擠壓著，讓這次握手顯得不是很舒服。
阿斯特拉縮回手來，掌心中空蕩蕩的，但他的心情卻前所未有的舒暢，彷彿手中握著的是此世間所有的財富般。
蘇也縮回了手，他笑著攤開雙手，也和阿斯特拉一樣空空蕩蕩：「這麼快就學到了，很不錯。但勞動必須要有相應的報酬，否則女神的天平不會饒恕。」
他把手伸到阿斯特拉耳後，如同變戲法一般憑空掏出了一枚第納爾，他將這枚銀幣放入了阿斯特拉失而復得的挎包中。
「好了，該去欣賞女神是如何以殘酷的命運懲罰竊賊的了。」
阿斯特拉無奈只得跟著蘇出了巷子。
阿斯特拉和夏洛克的兩家商鋪就在不遠處，阿斯特拉一出巷子便看到了夏洛克和他的跟班，他們被刑部的官員和衛兵團團圍住，皆被套上了枷鎖，他們的師傅正在與其中一個應該是長官的人不停鞠躬哈腰，自己的師傅也好奇的在一旁觀望。
「你特么騙老子！說好的保密呢？！」夏洛克見到二人掙紮起來，頭上青筋暴露。
「動動你的豬腦子，我從頭到尾有說過一句替你保密嗎？字據里也沒寫吧？」
阿斯特拉看向蘇，這位對自己非常友善的紳士此時眼神冰冷。
「在商人的價值觀里，被騙的一方才是不好的，吃虧是福。有些人不是經商的料，去牢里重新學過吧。」
阿斯特拉看著開始與官員交流的蘇，突然意識到了與蘇接觸后就逐漸淡忘的事實，他身上穿的是刑部制服，這個人是貴族中的貴族，對付夏洛克這樣的小學徒，甚至都不需要講道理。
即便如此他還是當著自己的面，展現了一種近似商人的問題解決辦法，難道是為了做給自己看嗎？阿斯特拉心裡想著。
思索之間，蘇已經完成了交談，轉頭對向阿斯特拉：「事情都交代清楚了，你師傅師娘也同意了，開春之前你的生活起居一切支出由我負擔，而開春之後，我希望你能來我領地工作，工作內容嘛主要還是依靠你的能力，包括但不限於經商。」
被貴族雇傭，這是所有市集里的學徒做夢都想要的，阿斯特拉一時間不敢相信，無法說話，無法成為一個合格的商人學徒的自己會有這般待遇。
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師傅師娘都站在一旁，他們沒有見過蘇如市井流氓的一面，只知道蘇是一位貴族，所以此時都是畢恭畢敬的。阿斯特拉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二人，他絕大部分時間看到的都是師傅的不耐煩和師娘的厭惡。而現在，他甚至能從他們眼中看出羨慕與嫉妒，命運女神在上，權利真是強而有力的砝碼。
蘇見他遲遲沒有反應，又說道：「我知道你懷疑，僅僅是善於計算，自己究竟有什麼價值，但是相信我，正如我向你展示的一樣，沒有人規定問題的解決辦法只有一種，沒有人規定失語者就不能經商，就連女神也沒有規定不能將她給予的命運打包再出售。這是一筆新的交易，你提供你的能力，而我則向你提供新的可能性。」
面對蘇第三次伸出的手，沒有了紙筆的阿斯特拉，在蘇的掌心中用食指寫下了他的答覆。
「交易成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