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病房
駱枳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裏的他大概只歲,或者還要更小一點兒。
襁褓里的小妹又乖又軟,咿咿呀呀地伸出手,眉眼彎彎地朝他笑。
爸媽在給他準備生日禮物,準備好了又神神秘秘地藏起來,含着笑逗他,故意看他急得坐立不安。
大哥坐在窗邊看書,被吵得不行,嘆了口氣放下書起身,把他扛在肩上。
他坐在大哥的肩膀上,終於在書櫃頂搜出了自己的生日禮物,興高采烈又得意,迫不及待地拉開包裝紙外系著的綵帶。
漂亮的綵帶被抽出來的同時,駱枳的后脊也忽然席捲開一道火辣辣的痛楚。
像是被人抽了筋。
駱枳當然沒被抽過筋。
他又不是陳塘關前讓東海龍王暴怒著遮天蔽日復仇的掌上明珠,也不是守將李將軍那個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從此恩斷義絕再無干係的三太子。
人要是真的被逼到赤|條條把骨頭抽出來,把一輩子的生恩養恩全勾銷還清,是沒有蓮花化身可以用來複活的。
復活不了,那就只能是死了。
從此以後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必知道,各不相欠,輕鬆乾淨。
這都是神話,神話是寄託了某種強烈信仰和追求的傳說,不是真的。
就像在這場夢裏,駱枳也不是真的。
他不知什麼時候脫離了原本的視角,在半空中的某處繼續看着這一幕。
原來那道劇痛是他後背上的拉鏈被拉開了,簡懷逸從裏面出來,接過了那份精心準備的禮物。原來時間早已不是小時候,駱鈞的眉宇冷漠凌厲,駱橙也已經長得亭亭玉立,不再是只會跟在他身後哭鼻子的小女孩。
他像是被脫掉的玩偶服一樣,空着心軟趴下去,平靜旁觀着眼前的一切,又被誰厭惡地一腳踢開。
畫面一轉,蹲在他面前的人變成了任塵白。
畢竟只不過就是場夢,夢裏的誰都奇怪,任塵白也奇怪。
任塵白只是低頭看着他。
那雙對着誰都很溫和的眼睛變得很冷。
不是像駱鈞那種天然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是只對着他一個人的「你怎麼還能安生把日子過得下去」的那種寒意。
駱枳上次見到這種寒意,還是在駱夫人眼睛裏。
駱夫人發了病,已經神志混亂認不清人,像是看着最恨的仇人一樣死死盯着他,撕扯著駱枳的衣服,讓駱枳把自己的兒子還回來。
駱夫人不肯認駱枳是自己的兒子,這一點越發病就越是明顯。
駱夫人堅信駱枳是什麼佔據了他兒子的身份的魔鬼。因為駱枳想不起小時候的自己喜歡吃什麼,想不起小時候的自己有什麼愛好,駱夫人一直堅信他是假的。.
駱夫人會在上一秒切好果盤笑吟吟地端給他,下一秒就因為駱枳不小心吃了一塊小時候從不肯碰的菠蘿而歇斯底里發作,眼底充著血惡狠狠瞪他,恨不得咬開他的喉嚨,將他連皮帶肉撕碎了吞下去。
駱枳已經習慣了這些事。
駱夫人想要的,是完全和記憶中一樣的那個兒子,所以比他模仿得更像的簡懷逸會成為駱夫人的精神支柱。
駱夫人需要安穩的環境,所以他盡量不回駱家,即使回去也只是住一樓最偏僻的客房。
可直到現在,駱枳還是不清楚,為什麼任塵白會用這種眼神看着他。
這幾乎成了駱枳的一個執念。
倒不是因為任塵白在他心裏有多重要。
當然,任塵白在駱枳心裏也的確很重要——但那隻不過是對根本不可能成為家人的人自作多情又一廂情願的依賴——況且駱枳早就長大了,也早沒這麼不知好歹了。
硬要說的話,這大概是一種包含着求知慾的困惑。
追劇追到最關鍵的那個地方,看着受害者奄奄一息地說出「兇手是」三個字,就腦袋一歪手一垂,對着忽然出現的片尾曲的困惑。
一道題研究了一整宿,用不同方法解出來十八種結果,翻到最後一頁發現標準答案居然被撕了的困惑。
駱枳實在想不通,任塵白究竟為什麼恨他。
或許這種困惑會一直糾纏着他,讓他在死後變成一隻鬼,去敲任塵白的窗戶,大大方方把這件事問清楚。他為什麼會變成一隻鬼?
因為他發着高燒,不僅沒有去醫院,還把自己鎖在了車裏。
他為什麼要把自己鎖在車裏?
因為他實在不知道去哪了,這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唯一能躲起來的地方。
為什麼要躲起來?
因為他很難……
「難過」這個詞沒有在他的意識里停留超過一秒。
駱枳的大腦自動幫他屏蔽了這部分結論,他從很久以前就很清楚,一定不能讓自己陷進去。
否則的話,他不會再有足夠的力氣再支撐著爬出來,回到這個破地方再來一次了。
潛意識裏本能的那一激靈,讓駱枳從連綿不絕的沉夢裏倏地掙了出來。
他不在自己的車裏。
得出這個結論的同時,駱枳已經一把拔掉了手背上的針頭,合身從床上滾下來,一骨碌翻進床底,又把那個針頭死死攥在手裏。
這些動作未經大腦,完全出於本能。又過了好一會兒,駱枳才一點點從混沌茫然和摔得七葷八素里緩過來。
他躲在床底下,半張臉貼著冰涼堅硬的瓷磚,手背上一滴一滴淌著殷紅的血。
這是間單人病房,很乾凈。白牆,白瓷磚,藍窗帘和藍屏風,鋼骨架的病床,門口有一個洗手池。
駱枳蜷起身體牢牢護住胸腹,針頭夾在指縫間尖銳地朝外,手臂交疊擋在頭頂。
他確認過周圍環境,才終於低低吐了口氣,腦子裏那根永遠會在由睡轉醒那幾秒里無限緊繃的弦顫了顫,一點一點松下來。
駱枳垂下視線,看着身上藍白條的病號服。
有那麼格外漫長的十幾秒鐘里,駱枳生出了些自己都有些茫然的遺憾。
他並不知道這遺憾源於什麼,是「果然美好回憶只是夢而這才是現實」,還是「為什麼還是能醒過來」。
后一種情緒其實不對勁。
駱枳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從不問自己多餘的問題。
比起自己的情況,駱枳其實更想立刻知道,他的車怎麼了。
任塵白對他的車做了什麼。
為什麼在駱枳已經把車反鎖了躲進去以後,任塵白還能有辦法把他弄出來,強行帶來醫院。
要知道這個答案並不太難。
和任塵白僵持的那一會兒,有那麼多人在商場認出了他,自然也會有人尾隨他去停車場。
後來發生的事早在網上傳得到處都是。駱枳沒花多長時間,就找到了現場的照片和幾個版本的實況轉述,照片還有不同遠近、不同角度,全方位記錄了當時的現場。
任塵白報了警。
任塵白告訴警方,是他弟弟鬧脾氣把自己鎖在了車裏,可能會想不開做傻事。
語氣很急,人命關天,最後還是決定強行破拆。
駱枳的車裝了防彈級別的玻璃,破窗難度太高,專業人員帶着電焊切割機,又換了好幾個角度,才終於把早已昏過去的駱枳從車裏拖出來。
評論里說什麼的都有,有說駱枳賣慘博同情的,有說尋死覓活還要浪費公共資源的,有說多大的人了還玩這一套鬼都不信的。
當然也有不少人因為這條新聞種草了任塵白——溫潤舒朗的貴公子,即使是對着他這麼骯髒卑劣的拖油瓶也不見嫌棄,親手把駱枳抱上了救護車。
可能是什麼守恆定律,越是有越來越多的人誇任塵白又溫柔又帥、人間理想型,就越是有等量的人在罵駱枳不識好歹狗咬呂洞賓。
駱枳倒是並不在意這些。
他點開這些帖子,只是為了找裏面的照片。
救援都費了這麼大的力氣,那輛車自然也已經被毀得不成樣子。
駱枳把每一張圖都點開原圖保存下來,放大了拉到極限,一點點查看着圖片的細節。
他剛醒不久,又把自己扔到床底了一趟。這會兒雖然勉強撐著回了床上,但依然頭暈目眩的厲害,視野也完全算不上清晰。
但駱枳還是看得很認真,他甚至打開了畫圖編輯軟件,埋着頭一張張翻看那些角度各異、主要是為了拍他有多狼狽難看的照片,檢查着他的車,把每個還可能修好的地方用深藍色的圓圈標出來。
這是個非常繁瑣而且費神的工程,駱枳檢查完十幾張照片,察覺到有人開燈,抬起視線看見推門進來的人影。
駱枳花了點時間,才認出視野里那團模糊的色塊是任塵白。
任塵白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帶來了駱橙,兩個影子站在大塊近於白亮的光團邊緣。
駱橙走到駱枳的病床邊。
女孩子臉色不是太好,咬緊嘴唇,沉默地看着他。
駱枳放下手機笑了笑:「小妹……」
「你是什麼意思?」駱橙在同一時刻開口,啞著嗓子低聲質問,「我只是想做我想做的事,你就非要用這種手段來懲罰我嗎?」
駱枳的話頭一頓,垂下視線。
「你是想讓我愧疚一輩子,對不對?讓我永遠自責,覺得你想不開是因為我。」
「你不想把公司給二哥,所以就自導自演了這一出。」
駱橙的聲音似乎有一點發抖:「你就打的這個主意,你恨我,你絕不會讓我好過……」
駱枳搭在被子上的蒼白手指輕輕痙攣了下,一點點蜷起來,收進掌心。
「不是啊。」駱枳的語氣很輕鬆,「我在車裏睡著了。」
他的身體向後陷進枕頭,仰起頭眉眼彎彎:「太累,沒醒,塵白哥大驚小怪才把事情鬧大……」
「你到現在還在冤枉塵白哥!」
駱橙咬緊牙關,仇恨似的瞪他:「明明是塵白哥救了你!你那時候差一點就——」
駱枳看着自己手背上的針眼,慢吞吞「哦」了一聲。駱橙是真的很容易被套話。
簡懷逸負責照顧小妹的這些年,一點都沒有教會駱橙怎麼謹言慎行、怎麼應對提問,就把她推向了那個大染缸似的圈子。
駱橙像是忽然回過神,緊閉住嘴,臉色控制不住地白了白。
被任塵白從車裏抱出來的時候,駱枳的呼吸已經很微弱了。
如果是正常人高燒,危險性還不算太大。但駱枳當時一併又犯了低血糖,已經陷入昏迷,誰也不知道時間拖久了會怎麼樣。
駱枳本人直到現在才得知自己當時的情況,但駱橙明明就知道這件事。
所以在維護任塵白的時候,才會那麼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我那時候差一點就沒命了。」
駱枳輕聲幫她補完,又有點好奇地抬頭:「小妹,你知道我差一點就死了,所以第一反應是恨我,來質問我別有用心、自導自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