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游(三)

第一章 少年游(三)

入夜,洛城客棧的一間客房內,搖曳的燭火照出一男一女的身影,女子正在溫柔地脫去男子的上衣,似乎是一位賢惠的妻子服侍著剛剛外出歸來的丈夫,只是那男子的神情略有些不自然。

「呃,武姑娘,不然還是我自己來吧,畢竟男女授受不親,到底有損姑娘清譽。」

「左公子就別客氣了,這幾天來你每次都要說一遍,沒想到左公子做事竟是這般猶豫,這以後如何成為掌握百姓性命的大官呢?」

屋裏的二人真是左游心與武子英,近來路上這些天,只要晚上在客棧休息,武子英就會偷偷摸摸地過來為左游心處理傷口,藉此機會二人總有一番交流,幾天下來,武子英對於左游心有了更深的了解,對他這般做派也是忍不住地調侃了幾次。

「我們江湖兒女其實對這些事情並不在意,我和娘在鏢局時,那些叔叔伯伯地身體不知看過幾遍,也沒人說女子清譽什麼的。況且你這後背的傷,我這幾天花了好大功夫才讓它癒合,你要是自己脫衣服又把傷口掙開,那我這幾天豈不是白忙活一場。」

左游心似乎還想找些什麼理由反駁,然而武子英早已熟練地脫去他的上衣,開始處理傷口。脫去上衣的左游心遠不像他平時翩翩公子般的做派,衣服下隱藏着一具充滿爆發力的身體,雖然不似武者般雄壯,但身上的每塊肌肉都顯得稜角分明,顯然經過了長期的鍛煉。

而左游心身上的傷口,即使已經在武子英的細心照顧下恢復了好幾天,依舊顯得十分猙獰,背上的幾道刀傷雖然僅限於表皮,但被拉的很長,幾道傷口在背上縱橫交錯,倒真有幾分江湖大盜的惡人風範。

不過傷口畢竟不深,幾天下來已有一些部分慢慢結痂,處理起來也較為簡單,只要用汗巾擦去傷口附近的藥渣,在敷上新的草藥即可。武子英很快熟練地處理完了這些傷口,輕輕拍了下左游心的背示意他轉過身來,好處理其他傷口。

左臂上是一道短而深的刀口,這道傷口在這幾天不斷顛簸的路途中被反覆撕裂,儘管左游心已經儘力只用右手來控制韁繩,武子英也有刻意降低隊伍行進的速度,但這道傷口仍會不可避免地再次裂開,每次處理這裏的傷口時,取下的白布都被滲出的血液染得殷紅。

「嗯,今天的出血似乎少了些,要不明天再慢一些,應該能好得更快些。」武子英用溫水濕潤過的帕子輕輕地抹去沾在皮膚上的滲出液體和草藥的殘餘,同時和左游心交談著轉移他的注意力。

「不必了,既然出血已經少了些,明天不妨走得更快些,這趟鏢本就因武鏢頭和關叔的關係而起,你們已經付出許多,若再因為我而耽誤你們的時間,實在是不講情理。況且你這兩天走得太慢,那些鏢師對你似乎已經有了些意見,若是再慢,在下心中也過意不去。」

「沒事的,這趟鏢既然我是鏢頭,那他們就都要聽我的,鏢師本就是為了保護僱主的安全,既然你現在受傷,為了保護你而慢下來自然也是合理的。」

「不可不可,他們又不知道我受傷了,繼續這樣下去會影響到武姑娘,還望姑娘明日恢復正常速度,我會小心傷口的,姑娘不必擔心。」

「呵」武子英微微笑了下,不置可否。傷口周圍已經清理乾淨,武子英取出新的草藥敷在傷口處,再用白布包裹起來,輕輕扶著那隻胳膊搭在桌上,端著木盆和用過的帕子向外走去。

將那些沾染了血漬的物品處理乾淨,洗了下手,武子英又拿着一個白瓷瓶走了進來,這是他們鏢局歷經幾代傳下來的治療跌打損傷的藥油。

儘管左游心將自己身前保護的很好,但後來那幫流寇一擁而上時,還是不可避免地挨了些拳腳,在身上留下了幾處淤青。第一天處理傷口時武子英便發現了這些傷,左游心絞盡腦汁也未能說服她置這些淤青不理,於是便有了這一額外服務。

武子英常年練習兵器的手有些粗糙,但塗上藥油后輕輕的撫過左游心胸前的淤青,給人的感覺似乎比嬰兒的手還要嬌嫩,隨着塗抹完藥油后的按摩揉壓,淤青處一陣溫熱漸漸流過,左游心周身上下都感覺到一陣舒適與輕鬆,這也是為什麼左游心難以拒絕武子英的療傷的原因之一,儘管他自己不願承認。

「話說我們現在算是走到哪裏了?」女子的呼吸溫柔地掠過左游心的胸膛,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馬,只好主動提起話題來分散注意力。

「洛城應該算是揚城與玉京的中點了吧,按照現在的速度,再要十幾日就能到玉京,比春闈開始的時間還要早十來天,不必擔心,還是身體中最為要緊。」這幾天每次處理傷口時左游心都會問到這個問題,武子英只當他緊張考試之事,不知道左游心只是在強行尋找話題。

「我並不擔心春闈,在下只是覺得這趟鏢花了平時一倍的時間,心中實在有些過意不去,不知如何才能彌補諸位鏢師和武姑娘。」

「左公子為何總是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大家都不在意,為何你還過不去這道坎呢?我爹說過,這鏢局的名字叫義和鏢局,因義而和,因和生財,或許在別人看來沒道理,甚至很蠢,但對於我們鏢局而言,講義氣是就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我覺得你有學識又有膽量,想要獨自遊歷天下,做出一番事業,也不想讓父母擔心,這些想法都很好很厲害,所以我對你講義氣,他們就不會有意見,你老是想這想那的,對於傷口恢復可沒有好處。」

武子英一邊按摩著一邊說了許多,左游心第一次發現,武子英那略微沙啞的嗓音不似其他女子那般婉轉動聽,既不嫵媚也不粘人,但充滿了一種溫暖的力量,一時間竟沉醉其中,無言反駁。

左游心不再言語,武子英也很快結束了按摩,做了一番清洗后便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去,只是今日,那溫柔的聲音、柔軟的指尖似乎深深地印在了左游心心中,讓他流連忘返。武子英看着坐在床邊的左游心發着呆,以為他還在想着如何反駁自己剛才的話,於是拍了下左游心的肩膀。

「嘿,別多想了,我是醫生聽我的就對了,那些鏢師也都是熟識的叔叔伯伯們,也就是嘴上抱怨兩句而已,你不用當真。」

「啊,我沒在想這個。」左游心的回答似乎有些敷衍,武子英便不打算和他再爭論,準備離開。

突然間,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袖口,「呃,我這裏還有些痛,武姑娘不妨再檢查一番。」左游心向來不願意和別人形成過於親密的關係,過於濃厚的感情對於他似乎是一種負擔。然而此刻卻不知為何,鬼使神差般做出這樣的舉動,說完還指了指自己左胸的淤青。

「哦?這樣嗎?或許是和你說話時未注意用力有些大了吧,那我再給你揉揉?」武子英放下手中的東西,又坐在了他身邊,微微笑着說,但眼中似乎帶着些別的什麼意味。

那雙溫柔的手再度爬到左游心胸前,按揉起來,這是左游心以前從未體驗過的溫柔,現在的他彷彿身陷雲中,周身都被柔軟所包圍,讓他可以放下心中的各種雜念。

「你說說你,人家都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倒好,非要上趕着和那些流寇打一架。你既然知道後面是官兵,直接向他們跑去不就行了,那些流寇的馬又比不上『赭石『,身體好也不是這樣用的,我家那些叔叔伯伯都沒你這樣莽撞的。」

「好了好了,知道了,每次來都要說,像是我娘一樣。」左游心不滿地哼著。

「真是不懂你怎麼想的,那麼多人打破腦袋都想成為你這樣的讀書人,你倒想跑到江湖裏打打殺殺。不過你的功夫倒也真是不錯,你學問又高、功夫又好,怎麼做到的?真是神奇。」

「我從小就覺得練武闖蕩江湖更有意思,可是我爹娘,還有魏先生總是告訴我『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我每天只有做完功課才能練武,可能只有一個時辰不到,所以只好竭盡全力去練,當初只是小孩好奇,沒想到竟也堅持了這麼久,還練出來些東西,總之算是意外之喜吧。」

「呵,你這是否有些謙虛過度了。」武子英的語氣有些不滿,按摩的力道也重了幾分,「你這話說出來,讓我們這些練武多年的人情何以堪。」

「嘶,痛痛痛,姑娘請輕點,莫要誤會我的意思。姑娘你們練武是為了生存,我練武只是好奇而已,對待事情的出發點不同,得到的結果怎會一樣。在下練武可以說是只得其形不得其意,這次和那些匪寇較量時就發現了,希望姑娘以後莫要拿此事取笑在下。」

「不過玩笑而已,公子竟解釋得如此認真。」

「古人云,見微知著,在下希望以後能夠取信於一方百姓,此刻便應取信於姑娘。」

「哎,你說你嚮往江湖,結果還是文人這般糾結的作派,一點沒有江湖氣。」

「子曰:『不知禮,無以立也。』」

「我們江湖中人不講孔夫子那套,左公子不妨先做些小小的改變,若覺得有違禮數,此後我不再提就是。」

「嗯……,武姑娘請講。」

「很簡單,你看我這幾天瞞着其他人為你療傷,還有了肌膚之親,應該算很好的朋友了吧。可是左公子還用『姑娘』,『在下』,『請』這些詞和我交流,這樣對待好朋友是不是有些無禮了呢?」

「呃,姑娘……,女俠說的有理,請……呃,那麼怎樣稱呼呢?」

「我爹娘和那些叔叔伯伯都叫我子英,你也這麼叫我如何?平日裏左公子的親朋好友都如何叫你啊?」

「嗯,我父母和魏先生也都是叫我游心的。」

「那麼我以後也叫你游心可以嗎?」

雖然兩人在不停地說着話,武子英的手也沒有停下來,輕輕地為左游心按摩著身上的瘀傷,伴隨着溫柔的聲音,左游心覺得那隻手似乎穿透了自己的身體,撫摸到了自己的內心,一種溫暖流淌過他的心間,伴着這種溫暖,左游心覺得在這種溫柔中,他似乎可以放下心中的困擾,真誠地面對眼前的女子。

「呃,姑娘……,子……英你開心就好。」

看着左游心回答時含含糊糊雙眼迷離,武子英覺得他可能困了,便吹滅了桌上的蠟燭。秉燭夜談固然是一件美事,但對於一連在馬背上顛簸了好些天地二人來說,顯然有些力不從心。

「時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游心。」

屋內的燭火熄滅,左游心側卧在床上,很快便沉沉睡去,只有那溫柔的聲音似乎還縈繞在耳邊。

此後的行程中,武子英還是時不時的放慢速度,之後兩人總是會有一番爭論,只是第二天隊伍的行進速度依舊不快。如此折騰許久,終於在十幾天後來到了玉京城外的清河鎮,其實左游心的傷口已經開始恢復,不必像之前那般小心,今天若是稍微趕趕路,就能在天黑之前到達玉京城。

只是不知道今天武子英為何又突發奇想,說是什麼匪寇慣會利用隊伍到達目的地前的「最後一里路」,所以要放慢速度,好讓大家提高警惕,於是整一天都走得很慢,直到天黑才堪堪趕到這個鎮子。

到了客棧,隨便吃了些什麼后,眾人都回到了客房休息。武子英依舊像往常一樣來到左游心的房間為他處理傷口,左游心也逐漸習慣了被人服侍的感覺,坐在床上張開雙臂,方便武子英更輕鬆地脫下他的衣服。

女子的指尖劃過男人身上的傷疤,當初鮮紅的傷口已經覆上了一層暗紅色的傷疤,在這十幾日的照顧下,傷口整體都恢復的相當不錯,基本上已經不需要通過傷葯來幫助恢復了,而剩下的部分左游心完全可以自己處理,只是兩人都默契的沒有說破。

「明天就要到玉京了呢,還有十幾日便是春闈了,不知游心對此有何期許。」

「還未親身體會過,只能說去見見世面,何談期許。」

「游心還是這般,沒意思。」

十幾日來,兩人每晚的活動已經漸漸從簡單的處理傷口更多地變成了聊天,武子英抒發着對江湖不平事的不滿,左游心暢談著對天下大勢變化的想法。

兩人雖然經歷機遇截然不同,但都是很好的傾聽者,總是耐心地聽完對方的長篇大論,再以自己的想法講一講,有來有回十分有趣,兩人也是相談甚歡,只是今日卻有些沉默。

「你的傷已經基本好了,但以後還是少和人拚命才是。」傷口已不需什麼複雜的處理,加上武子英又很熟練,幾句話間就已收拾妥當,便和左游心並肩坐在了床邊。

「估計以後想拚命也沒機會了,就算真有也是在案牘上和公文拚命。」

「那倒也是。」武子英微微笑了下。

不知為何,平常兩人間有着說不完的話,今晚卻不知從何說起,陷入一片沉默之中。此時武子英有些後悔坐在這裏,兩人無話可說,身邊的左游心還赤裸著上身,身上的陣陣熱拍打着武子英的衣裳。

畢竟是未出閣的十七八歲的姑娘,身邊坐着個年齡相仿的赤裸男子,想看又不敢看,屋內又無其他裝飾,只好盯着桌上那隻燃燒的燭火發獃,又想到了兩人相遇時的場景。左游心當時的客套現在看來似乎有些能夠理解——左游心是不是害怕和女子打交道呢,武子英心中猜,想到如此風流倜儻,提到學問時滿腹經綸的公子竟然不知如何和女子相處,武子英不由有些想笑。

「姑……,呃,子英,燭火有何可笑么?」左游心有些好奇。

「呃,我只是在想,游心是不是不懂如何與女子相處。」武子英滿眼好奇。

「嗯?何出此言?」

「我就是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你對我那麼客氣,有這麼對女孩子的嗎?」

「啊?有問題嗎?我平常和人交流都是這樣啊?」

「是啊,只有和父親母親,魏先生交流的時候才不會這樣,嗯……還有你。」

「為什麼呢?」

「嗯……我覺得客氣一點可以讓別人和我保持恰當的距離。」

「你還真是奇怪,別人都希望和其他人關係越近越好,你倒想把他們推開。」

「我覺得人情就像是漩渦,人情越重,這個漩渦就越大,遲早有一天會把你卷進去,讓你不能自拔,所以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

「想不到游心不光在學問方面很有造詣,在處世方面也有獨到的見解呢。」

「只是自己的一些妄言罷了。」

「這次你倒是說對了,真是胡言亂語,那些官老爺都是人情練達之輩,你以後要入朝為官,可不能抱着這樣的心態。」

「你這話說的真像我娘。」左游心不由得撇了撇嘴。

「不都是為了你好嘛,真是的,算了,不跟你說了,睡覺去了。」武子英從床邊站起來,不滿地拍了下左游心的肩膀,這是今晚兩人第一次面對面地看着對方。

在這間小客房裏,微弱的燭火將二人照的別具魅力,燭火的陰影把左游心的面龐和肌肉輪廓勾勒的更加明顯,溫暖的微光將武子英的臉映得紅撲撲。

狹小的空間醞釀出曖昧的氣氛,一旁搖曳的燭火讓兩人不由都有些失神,感覺在自己面前的人似乎來自夢中,如夢似幻,讓人忍不住想用手去試試到底是不是真的,於是兩人不約而同向對方伸出了手。

屋內的空氣陡然凝固,只剩舞動的火苗發出的「呼呼」聲,男子的手輕輕撫過女子的臉龐,女子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著男子的胸膛,兩人四目相對,臉上帶着些許尷尬和不知所措,畫面似乎定格在了這一瞬。

不過這樣的狀況也僅僅持續了幾秒,兩人很快都反應過來了剛才的魯莽,觸電般飛快地縮回了手,不過場面依舊尷尬。

左游心有些茫然,對於這樣的事情完全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好在武子英主動打破了這種沉默,「嗯……時候不早了,左公子先休息吧,明天還有一段路呢,好好休息吧,小女子告辭了。」

武子英用着一種完全不符合她的語調結束了這種尷尬,飛快的收拾好帶來的東西跑了出去。

左游心看着桌上還在燃燒的燭火,彷彿又回到了剛才。與旁人相處是人情,與父母先生相處是親情,與武子英相處是……

蠟燭很快燃盡,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左游心的臉上,他雙眼輕閉,呼吸平穩,嘴角帶着一抹淺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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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做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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