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情字何解（七）
某古大陸，一處天地秘境之內。
秦常念望着胸口貫穿而出的長劍，沉默了很長時間。
握劍的人是一女子，她的背後有一輪神輝緩慢運轉，在這金色光芒的襯托下，讓人很難看清她的臉。
秦常念微微張口，卻沒有說什麼，只是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輕輕地將她握劍的手移開。
錚！
劍身在輕顫，在抗拒，更有一種道不清說不明的悲鳴之音。
秦常念這次笑了，這名中年男子在這彌留之際發自內心地笑了：「到底是我的劍。」
「我可以......知道為什麼嗎？」秦常念用另一隻手將插入胸口的長劍反手拔出，帶出一片鮮血，他蒼白的臉色卻是猶如迴光返照一般微微紅潤了起來。
拔劍之後，他竟感受不到絲毫的疼痛，也對，早已千瘡百孔的身軀，這些許疼痛不值一提，更何況握劍的是她？
但回答他的，是沉默，久久的沉默，久遠到讓他秦常念第一次感受到歲月的漫長。
秦常念目光幽幽，輕嘆一聲，不再發問。
他強撐著用一隻手橫空一挪，視線中突兀出現兩物。
一香爐，一古琴。
秦常念兩指捻動，一縷青煙自香爐中飄散開來，一股奇香揮之不去，很快瀰漫開來。秦常念隨後抬手招來古琴，身體緩緩前傾，將仍舊處於出神之際的那名女子擁入懷中，她背後的神輪光輝也隨之消散。
秦常念再次強行咽下一口湧上喉嚨的鮮血，將一隻手放在琴弦上，從左滑到右，速度很慢，神色溫柔。驀然之間，他微微仰頭，一道紫芒從他的雙眼中迸射而出，極目於天邊。
哪裏有一道巨大的人影，法天相地在其面前似乎也顯得羸弱渺小，其散發出的恐怖氣息，似乎想將這片天地分割開來。
此刻，人影緩緩前進，每一步都讓這片土地為之一顫。
「散。」秦常念突然輕喝一聲，一手向前撥弦，古琴顫動，一道琴音回蕩開來。
「叮！」
琴音初開始並不大，甚至可以說微弱，但隨着不斷散開，竟然聲勢越來越大，破音聲轟然遠去，與那遠方的人影想撞，那巨大的人影下落的腳步明顯慢了一分。
「叮！」又是一道琴音響起，音調相較之前更高一分。
「叮！」
「叮！」
「......」
如此連續了九次。
「吼！」一聲怒吼從那巨大人影中傳出，恐怖的聲波竟然震碎了空間，一條條黑色裂縫顯露了出來。
秦常念依舊單手輕撥琴弦，但這次卻沒有任何琴音發出，而是一道刺耳的碎裂聲——第一根琴弦斷了。
鮮血從他手指間一滴滴滑落，秦常念不為其所動，他很快將手指放在第二根琴弦照顧之上，然後，第二根琴弦也斷裂了，再然後是第三根，第四根......終於，秦常念彈斷了最後一根琴弦，從始至終，他的另一隻手都沒有放開過懷中所擁的那人。
好在，最後一根弦斷滅的同時，一道微弱的琴音終於發出，與那巨大人影再次相撞。
這一擊過後，秦常念再不去看那遠方，之後的事，他也管不著了。
他微微低頭，隨手一揮，一道紫芒將他與她隔離開來，硬生生擠出一片安靜的領域，任由外面的恐怖氣息肆虐。
「噗！」他到底是沒忍住，一口鮮血噴出。
終於，秦常念放開懷中之人，後退三步，用那隻滿是鮮血的手招來落地的長劍，緊緊握在手中，此時此刻，他的一頭長發不再飄逸，氣息萎靡之極，臉色卻是反常的紅潤，紫色的長袍被鮮血侵染，很是妖異。
秦常念最後再仔仔細細地看了眼前女子一眼，嘴角含笑，身軀搖搖欲墜。
如此，便好。
秦常念身軀緩緩前傾倒下。
在即將倒下的瞬間，一股冰涼觸感從他的手上傳來，秦常念緩緩閉目，長劍再也握不住，劍身輕顫落下，一股悲鳴氣息從長劍之上傳出。
「不許睡。」
此刻，沒有那輪神輝加身的女子，方才顯露真容。
清秀絕俗,容色照人。
此刻臉上掛着兩行淚，沒有哭出聲，只是流着淚。
「哥哥，你不許睡，你聽見沒有。」
女子半跪着將秦常念的身體抱住，用手緊緊握住秦常念越發冰冷的雙手，始終沒有哭出聲。
她腦海中不斷湧現出她刺死他時，意識即將恢復時的最後一幕。
秦常念神色平靜，輕輕撫摸着她的頭，對着她笑：「小芊長大了，哥哥也打不過了。」
外面是恐怖的轟鳴聲，宛若末日，裏面只有靜謐，宛若世界，為之安靜。
女子咬着嘴唇，很用力，很用力，鮮血破開嬌嫩的皮膚，不斷湧出，隨後，她低頭一吻。
以命渡命，不求天長地久，但求天地留一線，只爭朝暮間隙。
女子的生命氣息在緩緩流逝，不斷湧入秦常念這個無底洞之中。
女子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逐漸蒼白。
就在她即將再次失去意識時，秦常念一聲咳嗽，伴隨一口鮮血吐出。
女子白色的衣衫瞬間被染紅，但她毫不介意，只是緊緊咬着嘴唇，死死地看着有蘇醒徵兆地秦常念。
當秦常念再次睜開眼時，再次笑了笑，十分牽強的笑。
他抬起一隻手，輕輕地用手抹去她的淚水，平生第一次用那種愛人之間的親密語氣向她說道：「小芊，哥哥有點累，想睡會，所以......千萬不能再哭哦，不然，我可就不起來了。」
回應他的卻是一片沉默。
「小芊，再給哥哥笑一個好不好，我呀......還是最喜歡看小芊.....笑了......」
「小芊以後呀，也要多笑啊......咳咳，有點累了，我先睡會......就一會......一會兒就好......」
秦常念說了很多很多，女子始終一言不發，緊抿著嘴。
終於，他的手慢慢地向下滑落，無力垂下。
他的身軀開始消散，一點點的紫芒如迎風花一般凋零，慢慢飄散。
「不要睡好嗎？」女子再次輕輕地抱住了他，「別睡好嗎？你不是我哥哥，我不要你是我哥哥，我們明明沒有血脈聯繫，我不認……」
隨着他不斷散去，女子抱得更緊了，也終於忍不住了，哭出聲來，時隔百年，她第一次像以前一樣，在哥哥懷中哭泣，向哥哥述說一天的委屈，鬧着哥哥哄他入睡。但如今，她只能用力將他抱緊，企圖留下他，或者說，她除此之外，什麼也做不了。
「轟！」一片驚雷從那片陰影中響起，一隻黑色的大手應聲而起，下一秒，已然到了秦常念的身前。
之前他佈下的陣法依然存在，但佈陣的人卻是突然化作無數紫光，若琉璃破碎一般絢爛。黑色的大手抓了一場空。
「哎……」一聲嘆息不知從何處傳來，緊接着一道青光射來，黑色的大手在這光芒之下不斷分解、消散，歸於塵埃。
天邊，出現了八道身影，一字排開，散發出的恐怖威壓讓空間也開始扭曲。
「退去吧，趁我八人還未反悔。」一道聲音從中傳出，帶着幾分悲傷，幾分憤怒，幾分無奈。
「我不會罷休的。」一道意念從那片陰影中傳出，但很快，它開始向後退去，在那盡頭，是一片虛空。漸漸地它就快要融入那片虛空中去。
「轟！」一道金色的劍氣突然斬入那片空間。
一輪金色的神輪在她的身後再次轉動，她的周圍儘是破碎的虛空，黑色的裂縫不斷向外撕扯，她的手中提着那柄長劍。
「你，就留下來陪葬吧。」冷清的聲音從她的口中傳出。
.......
七天後，她手握長劍，鮮血遍佈劍身。
不知何時，這片天地下起了雨，她站在雨中，突然笑了，然後她哭了，雨聲，雷聲，竟蓋不住這哭聲。
她的身後的遠方，那八道身影依然存在，但沒有一個人開口說一句話。
「我累了。」這樣過了很久，其中一人突然轉身，消失不見。
「我困了。」又一人轉身離去。
漸漸地，八人只剩下了一人。
最後，這一人一步走出，來到女子跟前，背對着她。
這是一位老者，蒼顏白髮，此刻眼中滿是渾濁之色。
「我想徒弟了，又怎麼辦呢？」老人的眼中除了渾濁，多了些什麼，可是，他不會哭。
老人聽着身後女子的哭聲，慢慢地抬頭，望向天空，落下的雨水在其頭頂無聲無息蒸發，老人神情落寞：「常念，你說，你要為師，如何是好？」
最後，老人轉身，看向這名算是自己徒孫的女子，長嘆一聲。
情之一字，何其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