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情字何解(五)

第五十三章:情字何解(五)

聽劍大會前一個月。

在東越國的東方,有一座座綿延無盡的山脈。在靠近邊關的群玉山脈的其中一座山峰上,有一位少年。

當這片天微亮的時候,少年便已經起來了,今天他要做的事情比昨天多一點,比明天少一點。

像往常一樣,少年將鍋碗瓢盆拿出屋外放好,又帶著一個木桶下山去,去到山下的那條清河邊,先是洗漱了一番,覺得滿意后又取了半桶水而後折返回去,再上山時順便撿了些掉落的樹枝,走走停停,一來一去,便是半個時辰。

待得回了上山,少年便開始生火,儘管他已經挑了不少乾燥的木棍來生火,但這個時辰的露珠總是很多的,於是又是一刻鐘。待得火勢漸漸穩定后,他從袖中取出一塊被洗得透白透白的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而後起身向自家的茅草屋後面的菜園子走去。

山頂廣闊,少年選了一小塊區域,用了一片籬笆圍起來,其中除了兩間茅草屋之外,就是一塊菜地,或者說是很小的一塊平地。

山頂寒冷,不過視線開闊,周圍的風景也很好,左邊有片桃花林,右邊是片竹林,最後方更是有一片花海,不過少年不怎麼敢去哪裡。

漸漸地,晨光初現,少年便借著這晨光來到菜園,摘了一些老一點的青菜。說是菜園,可品種極少,就幾樣白菜青菜,其中最為顯眼的是一藤架,上面結著不知名的果實,總的來說,這菜園窮酸得很。

回到柴火邊,少年再次添了些柴火,讓弱下去火勢再度迴轉,做完後轉身走進一間茅草屋,茅草屋甚至連個木門也沒有,就只有一塊孤零零的麻衣布遮掩著,隨風飄搖,可想而知,雷雨天應該很是難熬了。

屋內布置很簡單,只有幾個很小的木桌,各配著一個木凳,其中一個桌子上放著三件折好的白衫,更多的則是一些各式各樣的書,數量不多,但每一本都很厚,再有就是一些雜物了。

最裡面是一小木床,木床不大不小,對少年來說可能剛夠躺下伸直了,仔細看后明顯能感覺到木床中間有些向下塌陷,連帶著上面鋪著一些稻草也凹陷進去,不過最上面被摺疊得整整齊齊的乾淨被褥還算是讓人眼前一亮。

少年看著木窗,心中想著在這上面睡了也有十五個年頭了啊,過了明天便是第十六個年頭了。

稍微停頓,少年走向床邊,從床底拖出了一個袋子,扎得很牢固,費了半天勁打開后,少年伸手抓出一把。

袋中裝著一些米,但已經快見底了。

少年仔細端詳著手中的一小把米,眼中很是猶豫,過了片刻,像是下定決心一般,將米放了回去,快速地將袋子繫上又塞回了床底,起身離開,可剛到了「門」口,少年又停下了腳步,掙扎一番后,掀開那塊布走了出去。

可不出半刻鐘,少年又再次走了進來,這一次沒有猶豫,他果斷地將袋子托出,抓了一把米,再將袋子繫上,轉身就走,一套操作行雲流水,離去時邊走邊嘀咕:」還是得吃,還是得吃。「

如此過了兩刻鐘,少年終於是將早飯弄了出來,這時天也亮了一大半了,早飯很簡單,但少年吃得很香。

吃過早飯後,他認真地將鍋碗瓢盆都清洗乾淨,放回茅草屋的一個角落,確定沒有遺漏什麼后,又再次走了出去,只不過這次帶著個小木凳。

少年走到生火的地方,又加了加柴火,將火勢挽回一些,隨後將小木凳放下,又從懷中摸出了一本書,就這樣坐在火邊看了起來。

這是最後一本書了。

他這樣想著。

轉眼間便是一個時辰過去。

少年將手中那本好不容易看完的厚厚一本放入懷中,《偏居》二字顯露了出來。

他右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上掛著的那枚湛藍吊墜,那吊墜造型很是別緻,用一根細緻到極致的金線系著,若不仔細看,就好像憑空吊著一般,說來也神奇,如此細的一跟線居然能承受住這枚拇指大小的吊墜。

少年摸著吊墜,心情放鬆不少。

半炷香后,少年將剩下的火苗徹底滅去,起身瞬間雙腳有些微微發麻。

抬頭看了看天空,此時的陽光已經完全顯露了。

「今天是……第三輪的功課嗎......」少年望著天,喃喃道。

他長吸一口氣,轉身小跑進入草屋,再出來時,懷中的《偏居》已然不見,而是換成了一堆紙墨筆硯。

帶著些許興奮,他直接走向茅草屋前面的一張石桌,坐在自帶的小木凳上,鋪開紙墨筆硯,開始寫著什麼,神情很是認真。

而這一坐,就是兩個時辰過去,這股興奮勁也過了,不過卻是正午都過了。錯誤午飯的最佳時辰,少年反應過來后明顯有些懊惱,但也無可奈何,只能匆忙收拾起來,手忙腳亂中,一張還未完全乾透的手稿突然被颳起的一陣妖風吹落在地,少年有些頭疼,連忙彎身去撿,但就在他即將撿起到那張手稿的之時,一隻手突然伸出,卻是提前一步搶拿了過去。

」師父!「少年不解地抬頭,但在看清楚來人後,臉上的不解與些許驚詫消失不見,全成了笑容與驚喜。

那位被稱作師父的中年男子,一身白袍,戴著一頂小冠,氣宇非凡,給人一種仙風道骨的感覺,而他此時正盯著手中的那張手稿,紙上只寫了一句:幽居亦遇見。

中年男子饒有興趣,同時有些有些意外,再看向少年時,少年已經雙手抵住,行見師禮,一臉嚴肅正經。

中年男子坦然受之。

「你這句話,仿照的《偏居》?」中年男子待他行禮過後,開口問道,嗓音溫醇。

「回師父,是《偏居》。」少年此刻不知怎的有些緊張。

中年男子看他緊張的樣子,突然笑了。

誰知他不笑還好,一笑少年就更緊張了。

「沒事,你能讀到這本,還能寫出這樣的手稿,為師這是開心。」中年男子雙手負后,邊說便往前走去,少年自覺地跟在後面。

「我且問你,為師出去這半年,你可出過這座山?」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突然問道,沒有轉身。

「回師父......「少年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罷了,再且問你,這半年你可見過其他人……或者不是人的?「中年男子繼續向前走著,已經來到了菜園中,仍未轉身。

」回師父......「少年此刻又有些緊張了。

誰知這時中年男子擺了擺手,蹲下身去,拔了一棵青菜,又看了看四周,突然瞧見角落裡的那棵長得最好的白菜,便欣然起身拔了去,再轉過身時,便笑著將這棵蔬菜給了少年,」吃慣了山珍海味,倒是有些懷念你的青棵白菜了。「

少年有些木然,顯然這種轉變讓他有點沒反應過來。

」愣著幹嘛,你師父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還沒吃飯呢,做飯去。「中年男子見少年沒動,隨即便雙眼一瞪。

少年被這麼一瞪,終是反應過來,連說了三聲好字,便高興地去生火洗菜,更是把床底那僅有的一點米拿了出來。不多時,師徒二人便是坐在那寫字的石桌前開始吃飯。

「還是我徒兒種的白菜最好吃,比南邵國的國宴好吃,比北離國的那個死胖子做的好吃。」中年男子吃了口米飯,又和著一夾白菜,不由感嘆。

少年看著他師父,幾次猶豫后,還是開口說道,」師父,聖人說,『食而不語』......」

然而還沒說完就被中年男子一個板栗敲在其腦門上,沒好氣道:「少來,老子自己就是聖人。」

「可是師父......」

「滾滾滾,吃個飯哪那麼多規矩,就不該給你看那些腐儒寫的狗屎東西。」中年男子雙眼一瞪,少年莘莘然低頭。

不過說完這句后,中年男子也就不說話了,細細咀嚼著口中的青菜。

沒多久,桌上的菜和飯便是被師徒倆吃完,其中大部分都是中年男子吃的,吃到後面,那架勢,不是餓死鬼投胎也差不多了,倒是少年吃飯時一直很文靜,吃一口都要咀嚼二三十次才肯咽下,大多時候更是看著自家師父吃,眼中的開心不加掩飾。

「你先別急著收拾,為師有幾句話跟你說。」中年男子瞧著少年要去收拾碗筷,開口道。

少年聞言將只好坐在小石墩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中年男子。

」你在山上待了有十六年了吧,「中年男子看著少年張口似要說話的樣子,突然又是眼神一瞪,」別說話,我知道明天才滿十六年,小兔崽子,每次跟你說點什麼都要糾正我半天,我不要面子的嗎?就不該給你看那些儒家的亂七八糟的,真的是讀了點書就敢教育起老子來了......「

中年男子越說越多,似乎到最後把他真正想說的都忘了,終於在感覺自己罵了半天罵舒服后停了下來,但突然又記不得自己該說什麼了,便又是一陣惱火。最終憋了半天才又想起來,誰知道這時候少年又說了一句,」師父,有事您說,別憋著,我看著......有些難受。「

」滾,滾去洗碗洗鍋。「中年男子心中氣血一下上涌,心海翻騰,有些氣急。

少年這時卻笑了起來,」好嘞。「

中年男子一臉陰沉地看著少年洗碗洗鍋,漸漸地卻是輕嘆一聲。不多時,少年便已經收拾完畢,又坐到小石墩上,臉上寫著你繼續說的表情。

中年男子又是一陣心血翻湧,好半天,才壓下了心中把這個弟子打一頓的衝動。正要開口時,少年卻開口說話了。

」師父,您憋著......不好,我看著,真真難受。「

」滾,不用明天了,今天就給我滾下山,滾得越快越好,他奶奶的,跟你這個小兔崽子還能不能好好說話了,啊?「中年男子終於是忍不住破口大罵,那裡還有什麼仙風道骨的風度,渾然一地痞流氓作態。

說是讓少年現在滾下山,但罵完后卻是進了另一間茅草屋,直接就倒在那張木床上,伴隨著木床咿咿呀呀的擠壓,睡了過去。

少年對中年男子的一頓罵也不反駁,只是笑,甚至在挨罵的過程中也是笑,中年男子罵得越凶,他笑得越開心。

實在是半年沒見過師父,再加山中除了自己沒有別人,甚至是連動物都少見,於是便更想念得緊。

此時是午後一辰時刻,到了午覺的時候,少年也進了草屋,看了看床上睡姿極其不雅的師父,沉默了片刻,又轉身出去,不多時又回來,手中抱著一疊乾燥的茅草,鋪展開來,少見的沒有更衣便睡了過去。

誰知這一睡,竟是第二天中午,少年醒來時,只是覺得腦子暈乎乎的,似乎多了些什麼東西,很是雜亂,仔細去想時卻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少年看了看床上,中年男子此刻已經不在了,少年莫名有些難過,儘管他知道每次師父都是這樣離去,可去年離去時也是待了半個月,如今去了半年,回來竟只有半天,這種落差讓人有些難受,尤其是少年想到是今天後,目光不禁有些黯淡。沉默良久,還是起身將茅草整理了出屋而去。

「喲,終於起來了啊。」此時略帶戲謔的口氣卻有著熟悉的音調的聲音突然響起,少年循聲望去,便看到中年男子此時正坐在石桌旁邊,桌上兩碗飯,兩棵白菜,更是有一條魚和兩隻雞。

」別愣著,過來過來,你可不知道,這條魚可是為師上次在南唐順走的,為此,那個吝嗇的南唐國主還專門來堵我讓我還給他。還有這兩隻雞,我給你說,這是北遼那個死胖子養了大半年準備自己吃的,就養了三隻,嘿嘿,我走的時候順走了兩隻,誰知道那死胖子現在要跟我拚命,搞得我現在都不敢去北遼了,還有這米啊......「

中年男子笑著指著桌上的飯菜,說個不停,不停地挑著眉頭,言語神態間全是得意。

」還有這煮時用的水,為師跟你講......「

這次沒等中年男子講完,少年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沒有任何壓抑地哭了出來,哭聲很大,且一發不可收拾,最後更是什麼都不顧地沖向中年男子,往坐著的中年男子的懷中鑽。

中年男子明顯一愣,最後嘆息一聲抱住自己這個傻徒弟。

少年就這樣在哭了許久,眼淚鼻涕什麼的都流在了中年男子的白色長袍上,換平常,中年男子必定時大怒,可此時中年男子卻很是沉默,眼帘微垂,雙眸中帶著些許苦澀,聽著少年越來越大的哭泣聲,中年男子沒有呵斥,沒有制止。

他微微起身,調整了下,將少年好好地抱在懷中,右手輕輕地拍著少年的肩旁,」乖,沒事了,為師在,沒事了,為師在啊。「

少年依舊止不住地哭泣。

他很怕一個人,他希望有人陪著,就算是飛鳥也好,池魚也罷,他已經一個人在這山上待了十六年了。

十六年來,他必須在天微亮時就下山去取水,那時候四周幽靜得可怕。

沒人能知道晚上下雨,電閃雷鳴時他在草屋內聽風雨,聽雷聲卻不敢哭的無助,沒人知道他在一覺醒來就看到師父不再的那種悲傷害怕,以及孤寂,沒人能想象的,已經太多太多,哪怕是聖人來說,一時也是說不完的。

「沒事沒事,有師父在,一切都會好的。」中年男子聽著著這止不住的哭聲,眼中滿是心疼,右手不斷地拍著少年的肩膀。

這一刻,午後的光破開了雲層,破開了山上的陰深,而光芒照耀處,只有師父和少年。

「居亦,師父帶你下山。」

少年名叫居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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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越聖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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