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敘功(中)

第五十二章 敘功(中)

話說郝伯冉帶着報捷的文書一刻未停,直奔五百里開外的涇原路帥司,堡中也派出了以羅裕為首的幾人護衛左右。

羅裕口才不錯,對兩次大戰的細節知之甚詳,必要時也能作為郝伯冉的補充。不過什麼該說,什麼不能說也有講究,韓靖也是老油子,當面提點一番,敘功之事就等著瓜熟蒂落。

大事底定,趙雍沒有急着回到州城,而是踏踏實實在堡城中住了下來。時而在院落中轉悠,時而深入百姓之中噓寒問暖刷刷名望,也往堡城東面的戰場遺跡看過一次,數百西夏俘虜在守軍看押下,老老實實拆除營地,戰場上堆積如山不及處置的屍骸讓他嘔吐不止面色煞白。

大戰過後,守軍收回了爪牙舔舐傷口,孫郎中帶着二十多個硬塞給他的徒弟盡心看顧傷員。這些時日,堡中大事沒有小事不斷,士卒功勞核定、戰歿人員撫恤、空缺位置調整、繳獲物資處理、西夏俘虜處置,還有如此多的百姓安置,都得逐項議定下來。

韓靖高升那是穩了,如此大功在手,又有趙雍和郝伯冉的聯名保證,此時更樂得把一幹事務全部扔了出去,由著別人忙得腳不沾地。他每日穿着透氣的單衣,裝模做樣的陪着趙雍四處巡視,多數時間在院落涼亭中擺下棋盤、茶湯,與趙雍對弈兩局。

此刻便有嘈雜的議事聲不時傳了過來,兩人側耳聽去,是王璞的聲音。

「戰場的馬肉要抓緊時間處理完畢,周圍百姓幫了大忙,村寨中都送一些,不要小氣,剩下的重鹽腌制薰好作為物資儲備。」

「對西夏俘虜的處理,放了自然不行,殺了也沒多大意思,畢竟這次斬獲夠多,手上這些人頭的賞錢能不能足額發下都還難說。我的意思,挑個人出來給西安州守將帶話,大意是以俘虜換糧食、換人口。而且這些俘虜換回去也有好處,他們會傳播我軍的強悍,任何人想打歪主意都要三思而後行;也會宣揚我軍的仁德,戰場繳械就能保住命,以後再動手的時候他們就會多些想法,我們也不用一味死戰導致傷亡。不過,有幾層意思一定要帶到:」王璞惡狠狠的往下說,「老子不怕你!千萬別惹我!惹到了教你好看!一手大棒一手甜棗,恩威並施方可奏效!」

此時議事大堂中再度傳來鬧哄哄的喊聲,諸如「王兄弟霸氣,對上這些潑才就得如此炮製」,也有人嚷着「如此麻煩作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殺將過去把西夏守將的腦袋摘回來當球踢」!

「你們平時就如此議事?」

韓靖此時正舉棋不定,聽到趙雍問話后倉促落下一子,「大人無需介懷,一幫糙人整日就會喊打喊殺。」放眼看去,局勢相當不妙。

趙雍也拿起一子,思索片刻斷了韓靖一條大龍,韓靖只得投子認負。「我的意思,是堡中這些事務你就不聞不問,任人操持?」

韓靖倒是大大捏捏回了一句,「王璞大才,些許小事無需操心!」隨後再度重開一局。

此時又有關於百姓安置的事宜傳來,趙雍對此極感興趣,側耳傾聽之餘於對弈上則少了些許算計,最終讓韓靖扳回一城。

晚膳過後,王璞被趙雍叫過去談話,期間被問起運籌學之類的問題,便就著簡單案例推導一番,有理有據邏輯嚴密,倒是把趙雍唬在當場。他不願與此類人有過多交涉,閑聊幾句,敷衍一陣,最終踱步回到北營。然而,趙雍心中又多了些別樣心思。

此刻營地中一干輕傷員正聚在樹下納涼胡侃,見到王璞走來主動圍了上去,嘰嘰喳喳頗為熱鬧。王璞更愛與手下弟兄待在一起,編排了旁人一番,說了些吃啥補啥的段子,而後又進入各自吹噓鄙視的模式,倒是顯得自得。

日子在忙忙碌碌中一天天過去,而急行三日後,郝伯冉一行總算到了渭州城。

渭州,因「魯提轄拳打鎮關西」聞名遐邇,但現實中作為涇原路經略安撫使的駐節所在地,自然而然能夠吸引到更多的人口居住。州城內房屋櫛比,店鋪林立,實在是一座經濟繁榮、人口眾多的邊地重鎮。

入城之前,隨行人員已經擺出了露布報捷的架勢。書寫於大幅帛絹上的捷報文書被高高挑起,一行人馬穿街過巷,沿途高喊「斬首西賊數千,會州大捷」的口號,倒是成功吸引了不少關注的目光。也有好事者緊隨其後,一路探聽些戰事細節,而後宣之左右,也引起了轟然叫好。郝伯冉高踞駿馬之上,一時顧盼自雄。

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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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日經略司衙門並不平靜。十日前經略司突兀的收到了一封會州的報捷文書,言及西安州的西夏賊軍蠢蠢欲動,會州州縣官員指揮若定,於懷戎堡東數十里處成功設伏,一舉斬殺賊人近兩千。

涇原路經略相公席貢收到文書後很是欣喜了一陣。關西六路,這一年多來數次聚兵迎戰金人,勝則小勝,敗則覆軍殺將。當然,敗績大家共同承擔,誰也顯不出更高明。不過,令人尷尬的是,六路之中涇原路五州三軍,卻被西夏軍隊連奪一州一軍,這份敗績卻是關西獨一份,為此席經略日夜煎熬夜不能寐。君不見,這年余時間多少名臣統帥折在了敗績上黯然下野,許翰、李綱、張顥、折彥質、范致虛,等等等等,兩隻手都數不過來。

欣喜之餘,經略司屬官卻發出了極不和諧的質疑,經人點醒后席貢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繼而大怒。

會州守軍是個什麼情況,衙門中人可謂心知肚明,五個指揮兩千不到的正兵,還有小半是敗歸不久的殘軍,沒有良將坐鎮,僅憑這點家當守家都難,硬說一戰斬首兩千,難道不是存心糊弄於人。

拋開兵力不說,會州知州又是個什麼樣人,關西的老人都還有記憶。說得直白點就是不靠譜,或是腦迴路清奇,若說他能運籌帷幄大敗西夏,任誰都是不敢相信的。五月的一次拙劣表演已經觸怒過席貢,被行文訓斥了一頓,月余時間又不甘寂寞強行折騰出一場大捷,這些子虛烏有的事實在是想再次挑戰經略司衙門的底線。

席貢的美好心情被破壞殆盡,首先想着要如何收拾趙雍一頓,隨後念及常人不同傻子計較,便把這事拋到了腦後。誰知三日後收到了會州的求援文書,再聯想到報捷之事,終於有些出離憤怒了,如此明目張膽的欲蓋彌彰舉動,是在把他當傻子戲耍。

會州告急,不救當然不行。會州若失,涇原路北面門戶徹底洞開,西夏人兩路南下,德順軍必然難保,而德順軍再失,渭州還要不要,只怕他這個經略相公也做到頭了。

可若要救援會州,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手頭能掌控的力量都是大敗后的殘兵敗將,之前與完顏婁室一仗,涇原路死傷慘重,帥司沒錢發放撫恤,幾處地方還在鬧騰,再度把這些人堆上去,不說開拔銀能不能發夠,便是到了會州能不能打勝也在兩可之間,而路中能打仗的曲端部卻是桀驁不馴。

自從中樞敗壞后,地方武將勢力抬頭,長期以來由文臣主導的經略安撫使邊防統兵體制難以為繼,原本高高在上統領一路軍政的經略相公,此時已經無力掌控全局。席貢一面給各州軍行文,催促解運夏稅聚積軍資;一面放下面子給鎮戎軍的曲端去信,言及唇亡齒寒,希望曲端能遣兩千精銳援助一二,卻被曲端以「西夏壓迫甚急」為由拒絕了。

兩人鴻雁傳書,一來二去便耗了數日,及至昨日收到了會州的第二份加急求援,想必形勢已經岌岌可危了。

席經略坐困愁城,此時想的已經不是救援會州之事,而是考慮設法籌措一批餉銀,往得勝、隆德、靜邊三寨聚兵,儘力保住德順軍再論其它。至於仕途,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經略司中彌散著一股頹喪的氣息,一眾屬官小吏戰戰兢兢,生怕觸了席相公的霉頭。到得午後,於花廳中小憩的席貢被從人吵醒,正要發怒,卻再度聽到了會州傳來的捷報,而且是大張旗鼓露布報捷的形式,難道這次是真的勝了?

「來人,把報捷之人帶進來!」席貢身軀一震,恢復了上位者本色。

郝伯冉不急不緩的進入經略司大堂,朝上位的席貢拱手行禮,而後雙手遞上報捷文書。見到來人,席貢也頓時多了一絲期待。

「稟席相公,我會州軍民苦戰數日,於四日前大破西夏,斬首兩千一百餘級,俘敵七百餘,趙知州特遣下官前來報捷!」

席貢並未翻閱公文,眼光盯着郝伯冉的雙目,似要破開重重迷霧直入人心。「我且問你,你方才所言大捷可有憑證?」

郝伯冉不卑不亢,「斬首繳獲皆在,相公可隨時派人點驗!」

席貢不為所動,「為何昨日還在求援,今日卻已破賊,其中曲折之處未免引人遐思!」

這些問題路上均已想透,郝伯冉張口就來,話語中還多了些許悲壯。「大破賊軍之日為七月初七。之前鏖戰數日西賊已無力破城,當日賊將以擄掠的西安州百姓性命相脅,逼迫我守軍出城應戰,州中文武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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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辜百姓受難,義憤之下與賊軍列陣而戰,一鼓破之,殺敵數十里!其時敵我兵力懸殊,出城實為破釜沉舟之舉,眾人均抱有必死之心,故而發出求援文書,求援倒是其次,更多是為示警。」

席貢滿意的點點頭,再度問了一句,「如此說來,你州中那首份報捷文書所言也是屬實了?」

「當然屬實!」郝伯冉回答得斬釘截鐵,「首級俱在,可供查驗!自去歲兩地淪陷后,我會州文武便預有防備,時刻盯着西賊動向。上月探得賊子有聚兵侵攻跡象,州中果斷定下方略,遣一師連夜出擊埋伏於道旁,趁敵不備之下大勝而歸!」

「好!好!好!」席貢心情愉悅,連呼三個好字,積聚的陰霾一掃而空。隨後命人賜坐上茶,這才開始翻看起公文。翻至最後便是密密麻麻的請賞名冊,他頗有興緻的一個個看過去。武人中首功王璞,這人不認識,其次韓靖、翟世成,這兩個倒是知道,後面跟着牛澤、何鑄......從頭到尾居然全是懷戎堡中的軍將。

「把第一份捷報找來!」席貢當即出言,而後直接翻看至報功那頁,首功王璞,後面跟着韓靖、翟世成......有功將士也都是懷戎堡守軍,不由心生詫異。

「德昭,我且問你,會州守軍不止一處,為何其他堡寨卻是寸功未得?」

郝伯冉放下茶杯,「相公容稟,懷戎堡守軍自去歲敗歸后,趙知州便對其部多有點撥,日常所需縣衙也出力甚多,韓靖其人知恥而後勇,募集弓手日日練兵不輟,是以此次大戰其部戰力最強斬獲最多!」

「嗯!你們實心辦事了!如此說來初次大捷是韓靖一部所為?!」

「正是!」

「韓靖麾下有多少人?」

「兩個滿編指揮,計千人!」

以千人對上數千,當面大破之,什麼時候邊堡守軍居然有了如此戰力,便是西軍全盛之時也沒有這般亮眼的戰績,席貢悚然而驚,繼而心中大喜。

「兩次大捷王璞都是首功,德昭久歷邊地,你可知這王璞是何等樣人?」

郝伯冉把王璞的形象、事迹做了一番梳理,而後侃侃而談,「王璞其人,年少沉穩,於練兵一道頗有見地,一年時間以軍功由民夫擢升至指揮。據聞,懷戎堡中有精銳數十人,號鋒刃,為其親手調教,于山林中神出鬼沒,殺得西夏步跋為之喪膽,實在是大漲我軍威!」

郝伯冉一番說辭倒是引起了席貢的極大興趣,「如此說來,這王璞倒不失為幹才!不過,這鋒刃一說卻是有何講究?」

「鋒刃者,登鋒履刃陷陣於前,鋒芒所向鬼神辟易,據說這是王璞提的要求,大人若想見上一面,下官隨從之中便有數人。」

羅裕等人當即被喚進大堂,倉促之下見到一路相公,不免心有惴惴,不過往大堂一站,舉手投足間都有一番別樣的氣質,而且應對倒也得體。

席貢詢問了一些戰事細節,羅裕回答得滴水不漏,而後問及對西夏戰力的看法,便顯出了張狂本色。

「王指揮常說西夏人不過是疥蘚之患,之前所為只是趁火打劫而已,不足為懼。事實一點不錯!什麼西夏步跋,也就仗着人多罷了,戰力稀鬆平常,也敢號稱精銳!俺們懷戎堡打的就是精銳,見一次殺一次,絕不慣着他,打服為止!」

羅裕這番話,幾名同伴都覺得再正常不過,席貢和郝伯冉卻是聽得目瞪口呆,有心斥責對方几句狂妄,可別人戰力擺在這裏,而且兩個文官大員對上一個伙長,地位相差千里,以勢壓人也有失風度。

「爾等有此傲氣,委實難得!如今女真肆虐,不知爾等當面可敢戰否?」

「如何不敢!」羅裕再度拱手抱拳,「當初在壽陽的時候,王指揮一人斷後,一把弩弓殺盡數十追兵。俺們雖然只學得大人三兩成本事,遇到尋常金兵也能叫他有來無回!」

如此昂揚的戰心士氣讓席貢極為滿意,而羅裕的說辭讓他對此次大捷也不再有半分懷疑,當即吩咐下人對幾人賞賜了紋銀十兩。

「德昭,懷戎堡中士卒盡皆此等模樣?」

這下郝伯冉倒是有些誠惶誠恐,「大人息怒!小人之言,聽之若可采,行之必有累......」

「非也!見葉落而知秋,於管中亦可窺全豹,小小伙長竟有此膽色,便知這懷戎堡絕非一般。若非此間事務繁雜,本官都想親去一趟,考究一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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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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