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汴梁

第二章 汴梁

敵人尚未離去,但軍中氣氛也不可避免地鬆懈下來。大軍疾行兩日,一座恢弘的灰色雄城出現在了眼中。京師,終究是到了。

東京汴梁,唐末為汴州,是五代梁、晉、漢、周四朝舊都,趙匡胤陳橋兵變奪取政權后,仍舊建都於此。

北宋立國后,宋太祖憂心於「天下自唐季以來,數十年間,帝王凡易八姓,戰鬥不息,生民塗地」的事實,採取「杯酒釋兵權」這一創新舉措,以高爵名位、良田美宅換取了京師重將的權柄,不僅成功穩定了中樞,還順便做出了示範和表率;其後繼續收攏地方實權節度使兵權,收其精兵,制其錢穀。此外,他又極力提高文臣地位,把「以文御武」定為國策並落到實處。一套組合拳下來,達成了令出於上而下不可與聞的成效。宋太祖的這番亮眼操作也成為了「沒有什麼事是一頓酒辦不成的,一頓實在不行就來兩頓」的有力佐證。

太祖的繼任者趙光義,在經歷了高粱河之敗和趙德昭之事後,更進一步採取「守內虛外」的政策,無時無刻不在「事為之防,曲為之制」,將預防內憂當作頭等大事,而預防外患則放在了次要地位。

太祖、太宗的政策有效弭平了內部隱患,可外敵始終存在,並且依然強大,東京也時刻處在遼人鐵騎的威脅之中。而自高梁河之敗后,宋對遼徹底處在了弱勢,及至真宗與遼訂立澶淵之盟,以花錢消災的方式換取和平,兩國敵對關係才算真正緩和下來。

隨着戰爭陰影遠去,大量人口滋生,官商富戶也持續湧入,京師汴梁進入了空前的繁榮。舉目則青樓畫閣,秀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御路;汴河之上,南來北往的客商舟船連綿不絕,物資之豐盈,生活之奢靡,為歷朝歷代所罕見。

然而當「以文御武」成為祖制,軍隊戰力的下滑也無可避免。

京中將門之後或淪為架鷹走馬的紈絝,或追隨文人墨客附庸風雅,祖輩的豪勇血性消失無蹤;本該是京師倚仗的十數萬禁軍廂軍,成為世人口中的赤佬、賊配軍,徹底淪為權貴之家的鷹犬走卒。

隨着京師之地承平日久,垂髫之童但習鼓舞,斑白之老不識干戈,民間尚武之風蕩然無存。

當金人的鐵騎驟然踏足城下,四處攻殺劫掠製造慘禍,對京中人心造成的恐懼和慌亂是無以復加的;而朝堂之上那些平日裏一言可決天下事的國之柱樑,無論做出的應對多麼荒唐無稽也就不難理解。正所謂矯枉過正,必有此因緣果報。

當種師中的西軍受命駐紮於西水門外,觸目所及的便是連番大戰之後蕭條破敗的景象:城外偏廂的大片民居被燒毀坍塌,攻城器械散落各處,濃的化不開的烏黑血跡凝固於城牆上下,護城河中和原野之上橫七豎八倒伏着尚未收斂的人、馬屍體。原本聚眾百萬人口的汴梁城在金人的屠刀下瑟瑟發抖,高達數丈的城牆也不足以給人撫慰。

鬚髮兼白的種師中身披鐵甲,騎着戰馬逡巡於在這片戰場,透過眼前的慘狀,極力勾勒當初的戰事。

遠處有金人哨騎四處游弋,雖未做出挑釁之舉,但此等行為落在種師中和一幹將校的眼裏卻是極大的恥辱。

這可是國都,受到如此的侮辱侵犯正當奮勇一戰,卻被之前負責接洽的綠袍文官嚴厲警告不得挑釁生事。種師中看得面色鐵青不發一語,身側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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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的軍中將領王從道、張師正、張逵等人早已怒不可遏喝罵不止。

「這幫天殺的雜碎,讓爺爺逮住非得食其肉寢其皮......」

「京中凈是些慫包軟蛋,賊子都打上門了還議個鳥和.......」

「噤聲!」種師中回頭呵斥,「朝中之事豈是我等可以隨意置喙!蠻夷之輩狡詐無信,爾等自當嚴加佈防,多派哨探,切莫為賊所趁。」

各人不再多話,紛紛打馬回去安排宿營之事。

種師中繼續吩咐親衛:「知會高提舉,抽調民夫收斂屍體,莫要讓軍中染上疫病。」

作為軍中雜役,王璞等人自然屬於抽調之列。這是他首次直面戰場廝殺的可怖,沒有溫情脈脈,只有殘肢斷體。他雖然不知道宋、金交鋒的細節,但金滅北宋而後近乎划江而治這樣的歷史大勢還是清楚的。現在宋、金戰端已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發生靖康之禍,想必未來若干年都要在亂世中掙扎求活。

「閔叔,得空把你的戰場技藝教我兩手吧!」他目光堅毅,似是下定了決心。

事實上近段時間相處,相互間也算得上熟稔了,特別是王璞平日裏幹活賣力,任勞任怨,也得人高看一眼,伙中之人一般叫他王兄弟,而閔瘸子則不客氣地稱呼他王家小子。

聽得他說話鄭重,閔瘸子也放下了手裏活計,抬頭定定地看了片刻,似乎讀懂了他的內心想法,便點頭同意了。

傍晚,巡視完營防,種師中帶上三兩隨從入城探望兄長——西軍大帥種師道。

種家三代為將,世居西北,於京中並無房產。種師道率先領軍入衛,只是早到二十餘日,當下在驛館安置。聞得自家兄弟到來,種師道心中高興,拖着病體出門相迎。他本年過七旬,身體原就有恙,一番奔波加上入京后諸事繁雜,精神就顯得有些萎靡。

「兄長,你這身體......」

種師道揮手打斷,「不礙事,外面天寒,且隨我入內。」

種師中急忙上前攙扶,兩位老人扶持着入了正廳,銅爐內炭火燃燒正旺,把種師道的臉映襯出了些許血色。

種師道緊了緊披在身上的大氅,臉上帶着和煦的笑意。他雖只是入京稍早,但作為西軍實際上的第一人自然深孚眾望,陛見后即被授以同知樞密院事兼京畿兩河宣撫使之職,得以參與朝政,因此對朝堂之事了解得更為全面。

與種師中敘了離別之情,而後說到和議之事,兩人心情都沉重下來。

「給付金人犒軍銀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牛馬上萬匹,表段百萬匹;割讓太原、中山、河間三鎮予金;尊金國皇帝完顏吳乞買為伯父;遣親王、宰相為質護送金軍過河。」

「如此喪權辱國之事也能做得出來?!」種師中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兩府已然議定,陛下也已首肯,此時再難更改......」種師道重重地嘆了口氣,隨後慢慢講起京中之事。

「我比你早到旬日,立身朝堂之上,對諸多大事也知之甚詳。金人剛過黃河,太上道君皇帝即倉促南走。其時戰、和兩策尚無定見,而此事既出,朝中大臣便多傾向了和議,其後諸多亂象也多緣於此。」

「主和派以太宰李邦彥、少宰張邦昌居首;吳敏以推動禪位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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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得樞相高位,起先首鼠兩端態度不明,后也參與其中;中書侍郎王孝迪、尚書右丞蔡懋、開封府尹王時雍為其羽翼;知樞密院事李梲專司議和之事,台諫之中也不乏人為之搖旗吶喊。」

「某領軍入衛,其時京中兵力戰略顯不足,守御則有餘,守城數戰雖慘烈,好歹也是把金人攻勢擋下來了。姚平仲急於建功,說動了今上行劫營之計,宰執也不反對,後來出兵遇伏大敗。如今思來,兵敗之事反常處頗多,一則李邦彥之輩起初極力反對用兵,對此事則全力支持,事敗后某與李伯紀(李綱)去職,議和之事再無掣肘;二則劫營事屬軍機,軍中猶不知情,城中士民已傳得沸沸揚揚;更有甚者,尚未出兵便有人在封邱門佈置獻捷受俘儀仗,開寶寺(京城最高處)更張掛數面御前祝捷大旗,如此陣仗實在弄得人盡皆知。」

「他們必是交通金人敗壞國事!」種師中心中大怒,拍案而起,「賊子敢爾,便不怕千夫所指!」他雖早過花甲之年,依然脾氣暴烈。

種師道抿了口茶湯,壓下心中鬱氣,「金人驟然南下,今上又是新近繼位,於朝堂大政有些猶疑轉圜本也無可厚非。惟可慮者,兩府諸公多出自蔡京、童貫門下,難負天下之望,李邦彥更是有名的浮浪子。此等無恥懦弱小人充斥朝堂,豈能為人主拾遺補闕?長此以往,國事恐怕更難收拾。」

「蔡京遺禍不想竟至於此!」

「非蔡京一人之罪也。」種師道緩緩搖頭,而後壓低話音,「說句大逆之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道君皇帝繼位之前,章子厚(章惇,哲宗朝宰相)便有『端王(徽宗繼位前為端王)輕佻,不可為君』之語,不想一語成讖。道君皇帝享國二十三載,以「豐亨豫大」之由行鋪張靡費之實,重用乖張幸進阿諛奉承之輩,肆意搜刮民脂民膏,一個花石綱就逼死逼反多少江南之人!蔡京更借元祐黨碑大肆打壓異己,同己為正,異己為邪,老賊把持朝政十餘年,方正之人難以立身朝堂。有此般君臣,國事豈能不敗壞......」

種師道越說心中越是激憤難平,忍不住便劇烈咳嗽起來。

種師中急忙起身,又是撫背又是遞茶,口中不住安慰,「兄長,別激動,順順氣......對,順順氣!還有西軍數萬兒郎在呢,事情還有轉圜......」

如此好半天,種師道才緩了過來,長長地嘆了口氣。

「兄長,金人若退,則事尚有可圖......」

「你想說半渡而擊?」

種師中點頭稱是。

「此事某亦有籌謀。此時城外勤王大軍有二十萬眾,金人孤軍深入,又是飽掠而歸,正是志得意滿之時。縱然宗望、闍母、劉彥宗輩飽經戰陣多有防備,到時前有大河阻擋,後有追兵四起,彼輩縱然戰力驚人,也唯有敗亡一途。你回營之後可預做準備。此外,還需留意一事,士卒離家千里,賞賜之物怕也一時難以賜下,軍中難免會有怨懟,你要好生安撫好卒伍。」

種師中拉開廳堂大門,種師道起身將其送出庭院。

此時外間已然起風,枯枝落葉吹的沙沙作響,大廳中的火苗也忽明忽暗。

種師道抬頭仰望,隱隱能見到遮蔽京師十數日的厚重雲層被風驅散。

「但願明日能有個好天氣!」他喃喃地開口企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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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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