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星塵

第16章 星塵

「殿下不認為是我們鬼氏要謀害你和聖人?」一襲黑袍的鬼先生垂手站定在院內高大的銀杏樹下,新月的月光只微微撫照,昏暗中他的臉龐一如他身後的樹榦滿是溝壑。

「是的,我並不相信。」

「為什麼?」

「你們以數代人從九州權勢的中心退隱到月休的山河之間,不會想回來的。」

「可我還是來了,因為那些怨恨和災禍從未停止。」

「那又何必用更多的怨恨和災禍去平息。」

「殿下這樣想,我感到寬慰和欽佩。」鬼先生滄桑的臉上始終掛着一抹淡薄的笑意。

「先生此去,也許是受我牽連,我定設法奔走,洗清鬼氏嫌疑,但先生恐怕也要受許多磨難了。」

「吾輩本是在長夜中穿行的人,」鬼先生坦然道,「不論被黑暗裹挾,荊棘刺穿,野獸啃噬,黎明晨曦一日未至,吾輩一日不息,直至身死在長夜間,吾輩都將引歌而行,成為承繼那一絲光亮的星塵。」

「可惜世人只道星塵教是詭邪異教。」李曜嘆了口氣。

「那是因為殿下身在宮闕,如果殿下親自到山林田野,無論抬頭低首,都會發現星塵已如浩渺長河,即使一時被烏雲籠罩,仍然濤濤不息,一往無前。」

「我定親往察訪。先生可還有什麼指點我的?」

「吾族善占卜,我為殿下佔一卦吧。」

「好。」

李曜話音剛落,忽覺疾風驟至,面前鬼先生的衣袍髯發猛地隨風揚起,他身後高聳的銀杏樹蔥鬱的樹冠搖曳不止,沙沙作響,數十片翠綠的銀杏葉一同隨風灑落。

倏忽間一切彷彿在此刻凝固。風止,樹靜,聲息,衣袍和髯發垂落不動,四周再無聲息,黑袍的鬼先生佇立不動,目視前方,李曜的眼前仿若一瞬凝成描繪無比寂寥的暗夜的畫,只是這靜止的畫上,老者和他之間,那數十片翠綠扇形的銀杏葉,竟彷彿飄在尚未完全止住的時間的流沙中一般,以不可思議的極緩慢的速度落下,落下……

李曜下意識地去凝視那些樹葉,忽然那葉面彷彿在眼前無限放大,一片片閃過清晰景象!李曜呆住了,他看到了年輕的父親在憔悴的母親面前欣喜地抱起襁褓中的嬰孩,看到了兒時的自己騎在身着玄金龍袍的父親的肩頭興奮吶喊,看到了父親將他們兄弟兩人一一抱上馬背,看到了百官跪地朝拜站定在父皇身前尚顯稚嫩的自己,看到了自己一襲玄金鎧甲站在落敗的蠻族武士面前受到滿城子民的歡呼……一片片,一幅幅,如流光閃過,叫他應接不暇,他又看到了高坐殿堂的聖人滿面冷厲慍怒地將奏章扔到垂首而立的自己的腳下,又看到了瓔璃,那無比溫潤纖柔的女子輕輕將他撫入胸前……隨後,他看到李琰滿面怒容漲得通紅的臉,他從未以如此表情對他,可那張年輕氣盛總對他笑的臉越來越扭曲,接着猛然朝他一聲吼叫,跨上前來,猙獰的臉龐逼到眼前,李曜低頭驚覺他手中握著長劍,還來不及反應,只見寒光一閃,那劍直刺入李曜胸膛!

李曜在窒息中驚醒,面前的樹葉倏忽落地,他圓瞪赤色雙目,大聲猛烈地吸氣,眼中淚珠泫然而下。

只聽鬼先生一聲嘆息,說:「殿下不會先下手除掉靖王,那麼切記,若靖王要你做什麼,你便聽他的罷。」

李曜木然點點頭,鬼先生轉身而去,僅存的月光被黑雲遮蔽。李曜在黑暗中站定良久,頭腦里仍不斷閃過適才見到的一段段景象,

尤其李琰竟朝他怒吼,提劍刺穿了他,那是他適才見到的唯一尚未發生,感受卻也同樣真切的一幕,是占卜師預示將會發生的事情。

「殿下,」長孫遠趨前稟報,打斷了他的苦惱,「瓔璃姑娘已接進來了。」

「好生安置,告訴她我處置完就去看她。」

長孫遠領命離開,園內再次靜寂無聲。

「出來吧。」李曜兀自說了一句。

「參見太子殿下。」那個極沙啞的令人不適的聲音再次出現在耳邊。

李曜側首見身旁不遠處,那黑袍人拱手後站定,兜帽下的臉龐仍然隱藏在空洞般的黑影里。

「你竟然能潛入太明宮,到我這東宮裏來。」

「如此殿下不該更相信我於殿下無害嗎?我說過我是殿下的人。」

「哼,你以為你想害我就能害得?我一向不信任行事詭譎之人。」李曜嗤之以鼻。

「即使查明了刺殺殿下的弩箭的出處,還是不信嗎?」這聲音實在讓人感到厭煩。

「你究竟想要說什麼?」

「告誡殿下已危在旦夕,想要你性命的,除了素來與殿下敵對的人,還有當今的聖人!」

李曜頓時怒目圓瞪,大步逼上前,咬牙道:「信口雌黃,當死!」

黑袍人垂首而立,黑暗中只可隱約看到兜帽下的臉罩着黑面,嗚咽般的冷笑聲從黑面下傳出,「殿下可以不信,但自從有權勢相爭的那天起,父子兄弟之間,相互傾軋殘殺,有什麼稀奇呢?」

「定是像你這樣的人,偷盜出來做栽贓嫁禍的勾當!我對父皇盡忠盡孝,日月可鑒,他知道的。」李曜這樣說着,再次平靜下來,可苦惱隨之而來,心中感到隱痛。

「殿下何必自欺欺人。我們這位聖人是如何登上大位的,世人皆知。本是剛愎自用的人,起初為得人心還做點休生養民、假聽諫言的事情,之後慾令智昏,窮奢極侈,拒諫飾非的本性暴露無遺,更有妖女佞臣煽風點火,助紂為虐,而太子你,英武有成,意氣風發,直言不諱,以至難以管教。你雖是儲君,有一天耐不住壓制,等不及夜長夢多,要學他當年那樣僭越一把,早登大位,同樣也不稀奇。與其如此,不如另做打算,可殿下經營多年,身旁有重臣輔佐,一時沒有致命的把柄足以貶廢,便不如直接除掉再栽贓於人,這之後德妃正位,幼子立為儲君,如此不正合眾人心意!」

李曜聽得脊背發涼,他如何也無法相信,但他胸中湧起強烈的衝動,他想立下便去找父皇,將自己的心聲原原本本剖露,他的榮耀他的崇拜他的夢想、奮進和困惑,皆是因為父皇和大晟啊。然而李曜腦海里再次浮現父皇冷厲慍怒的神情,他身旁妖艷冷傲的德妃,圍繞着他們的一眾陰沉諂媚的重臣,是的,他是聖人,如今自己和聖人之間可還有推心置腹的餘地?

李曜沒有作聲,黑袍人繼續說:「說這麼多,只是告誡殿下,如今已是生死存亡之際,殿下沒有退路,務必當機立斷,及早下手!」

李曜怒目而視,「你說的每一句話都罪該萬死!」

「但我的每一句話都是事實。殿下難道不是早有預感而做佈局的嗎?如今的『太子黨』,殿下表面上越來越謹小慎微,但周太傅以為民請命奔走於學派門徒之間,靖王私攜軍械、積極拉攏李氏和長孫氏等權貴氏族,風長清上將軍表面上籌謀與淳州氏族聯姻,撇清太子黨的身份,暗自卻與舊部安漠軍、龍驤軍聯絡甚密,這些在與殿下敵對的那一派里,難道不會是眼中釘?在聖人看來,又豈能安坐?既已如此,不就是先下手者為強?」

李曜搖了搖頭,「今日我不殺你,也不捉你,是要叫你日後知道,你所說的都是妄言,我大晟與李皇一族的榮耀和血脈不可辱沒。我不在意你是誰,但到你所言盡都破滅的時候,我會捉你回來,賜你死罪。滾吧。」

冷笑聲,「殿下果真不做決斷,將來必定後悔。殿下記得,若在後悔之前回心轉意,我願為殿下做任何事情,不惜肝腦塗地。」黑袍人說完拱手施禮,轉身在暗中騰躍,倏忽不見身影。

李曜忽然覺得剛才那個背影似曾相識,卻又完全想不起來是誰。他不願再去想,他感到疲倦襲上心頭,他要去看瓔璃,他終於將瓔璃接到自己的身旁,這樣他才放心她的周全,而她給他的溫暖和柔軟,抵過一切苦惱和傷痛。

瓔璃一襲藕荷色花鳥紋襦裙,一如往常靜謐地站定着,等着他。

「瓔璃。」

「曜郎。」燭光映照在她精緻細膩的臉龐上,曼妙婀娜的身姿上,折射出攝人心魄的絕美和靈動。

李曜匆匆上前,要把她攬入懷中,可近到眼前,卻見到瓔璃仰望他的晶瑩的眼中滿是擔憂疑慮,「怎麼了,瓔璃?」

「曜郎,有人要見你。」

「是誰?」

「咱家參見殿下。」熟悉的聲音傳來,屋內的深處走出又一個一襲黑袍,兜帽遮面的人。

只是這胖碩的身形和平緩陰柔的聲調,即使著這一身,李曜也已知道是誰。

那人將兜帽褪去,圓潤雙頰上的青字現出,是黥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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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引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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