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聖人

第15章 聖人

「不可,萬萬不可!」周老學士大聲嚷道,圓潤的臉頰下長長的白須顫動不已,襯得他這九州大儒的迂腐愈加執拗。

李曜聽了這「不可」快二十年,從最初害怕忌憚,到後來無奈麻木,卻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厭煩抗拒。

請奏父皇派兵剷除月休異獸禍害。「不可。」

請奏父皇徹查昆州飢荒中朝堂賑銀被層層盤剝的糜爛之象。「不可。」

請奏父皇嚴懲導致陽州水患反覆的貪贓枉法的工程督造並徹查他們的上頭。「不可。」

不管,那都不管,只管把我的瓔璃接到東宮,不能再讓她流落在外,只有在我身邊她才安全。「萬萬不可!」

「那我還能做什麼?」李曜終於失去了耐心,「我是大晟儲君,於公於私什麼都不能做,難道只能像囚徒一般困在這深牆之內嗎?」

「殿下,稍安勿躁!」周老學士臉色嚴厲地打斷了他,「正因為殿下是儲君,更應當修身養性,謹言慎行,於公聖人之意不可違,於私非賢德之事不可為!如今殿下這兩件都有偏失,應當閉門自省了!」十幾年了,這老頭還這麼鼓著嘴對他說教。

「如果父皇被人蒙蔽,以至父皇的子民受荼毒,大晟的根基被損傷,我也不能諫言,不能違意嗎?我真心愛上一個女子,那女子也真摯地愛我,這無關任何人,又是什麼非賢德之事?」

「聖人對於殿下,是君,是父,君父沒有過錯,其意絕不可違!」老頭梗著脖子,臉都漲紅了,「至於殿下的私情,事關皇族和朝堂,大晟和子民,又怎麼會無關任何人,殿下應當自製,更不該與一藝伎生出瓜葛,這會引來非議和災禍,當然是非賢德的作為!」

「老師!」李曜痛苦地望着這個他生來極少的可以信任的人,「如果是這樣,你何苦悉心教導我這麼多年,皇子也好儲君也罷,都不重要,只給我一把長刀,讓我沙場殺敵,馬革裹屍罷!」

「殿下愚昧啊!殿下這樣想,是只顧自己一時的委屈痛快,可從殿下成為儲君的那一刻起,殿下只背負了做好準備,繼承大統,成為為子民謀福祉、為九州衍昌盛的聖人這一件事,在這之前的任何事、任何苦痛堅忍都是為了這一件!不只是殿下,除了殿下自己,為了這件事又有多少人付出心血勞苦,甚至身家性命,而殿下一旦成為了聖人,所擔憂不平的那些事,自然就由殿下處置了!

殿下自小得寵,鋒芒畢露慣了,可到現下,後宮恃寵,佞臣當道,聖人對殿下已有了猜忌,近來更頻頻敲打。我們這位聖人,英明神武,也曾銳意圖治,創下當今大晟盛世,功績足以彪炳史冊,由此他也必心思縝密,彈壓山川之勢不容置喙。此次異獸侵害,聖人對救駕有功的陳玄翎大加褒賞,可對同樣捨命救駕而受傷的殿下和靖王卻只輕點而過,對與殿下關係緊密的龍驤軍更是嚴加斥責,這足以說明聖人對殿下不滿,甚至已經有了動搖,殿下還不該警覺,凡事謹小慎微嗎?至於殿下擔憂的眼前那些事,就由像老臣這樣的人去諫去爭,殿下則務必韜光養晦,管好自己周全啊!」

老頭這樣說着,適才臉上的古板嚴厲神色早已消散,決然的眼神和語氣里滿是關切,李曜知道他是疼惜他的,他只想保護他。他又想到李琰仍受傷卧床,罷了罷了,這些本該都是自己承擔,何必再難為他們。

「我聽老師的教誨就是了。」李曜沉靜下來。

父皇坐在他的政事堂所在紫宸殿上偌大的烏木龍案前。

他受了異獸的驚嚇,或許也有感到被羞辱的憤懣,近幾日越發顯得有些憔悴。

李曜垂手而立,視線微微下移,只到父皇的三寸烏黑須髯和胸前玄色龍袍上揚爪馭雲的金龍處,各式姿態的龍還雕琢鍍金於玄色大案上。

殿上的人是這座恢弘的太明宮的主人,繁華鼎盛的上都城中的金龍,四海之內九州的統御者。他受神賦君權,被稱為天之子,邊域各族稱天可汗,是九州子民的共主,也是當朝盛世的締造者。

他擁有無上榮耀,李曜曾無比崇拜,視他為一生的榜樣。他無數次感嘆自己多麼幸運才會是他的兒子,乃至是他的後繼者,他無比敬愛父親,父親也曾那樣地寵愛他,欣賞他,把他視作上天給予的饋贈,視作大晟的未來。

小的時候他還親自給他洗浴。他坐着為他清洗,臉上是沉定和溫和。

「曜兒,你知道什麼樣是乾淨嗎?」

「曜兒這樣是乾淨。」他拍拍自己的小胸脯。

「一心為民是乾淨,坦蕩磊落是乾淨。」他笑着看着他說,「我們的曜兒一定要長成頂天立地的乾淨男兒喔。」

「曜兒會的,阿耶。」

他把他舉到自己的肩上看禁軍演武。他教他們兄弟倆習字,給他們講典故,教他們騎馬,射箭,用刀。他冊封他為太子,賜給他龍吟刀,讚賞他英武剛正,是皇族下一代最優秀的子嗣。他堅定地站在他的身後,讓他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他是聖人,也是他的「阿耶」,只是隨着時間的推移,隨着他的成長,「阿耶」對於他的親切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竟慢慢地淡薄,如今甚至幾乎消失了。

「是誰刺殺太子,查出來了嗎?」父皇克制着怒火的聲音穿透殿堂,帶着不容怠慢的威嚴。

「啟稟聖人,臣尚在查辦。」說話的是陳玄翎,父皇道他救駕有功,欽點他查辦謀刺案,以及查明異獸侵害的源頭。

「查了這麼久,還抓不到人嗎?」

「永王和定原侯所說,刺殺他們的人如骷髏一般,之後又憑空消失,實在匪夷所思,查不到一絲蹤跡,或許是迷路的兩個孩子受到驚嚇而生出的臆想。但妄圖射殺太子的逆黨已經查出眉目,在中山西苑龍骨渠三百尺外密林里發現了遺留的床弩,上面刻有圖紋,經查是星月鴟鴞紋,南越鬼氏的族紋,而侵害聖駕,傷了太子和靖王的異獸,極可能並非意外,而與這鬼氏有牽連!」

李曜心中一驚,抬頭看殿上。

「南越鬼氏?」父皇轉頭看向身旁侍立的黥斂。肥碩的黥斂微微躬身向前,不緊不慢地說:「聖人,南越州確有這麼個鬼氏,月休的一個老氏族,華族血脈,祖上怕是逃難過去的,本朝也受了些冊封,人丁不旺,支脈不多,追溯起來還真不知道起源在什麼時候,不過他們在當地還是有根基的,據說推奉一個什麼異教,擅祭祀占卜,馴養野獸,還有那麼一點神秘。」

父皇聽了臉色慍怒,眉頭緊蹙說,「月休?不是說異獸就出自月休,這異獸禍害想必是跟這什麼鬼氏有關了。」正發話,父皇視線卻移向殿門,李曜隨之轉頭看去,一襲紅金鳳鳥襦裙的陳德妃牽着他的幼子款款而來。殿內立着的一眾重臣紛紛向她躬身行禮,她一一昂首經過,目不斜視。

「父皇萬歲。」「聖人萬歲。」兩人行至御前,李昭稚嫩地跪下叩拜,陳德妃只屈膝行了萬福,嬌嗔道,「三郎,如今只是區區幾個夷人,就能謀害皇子,南北衙禁軍竟沒一支能防範,乃至一頭野獸,竟能闖進數千禁衛駐守的營寨,若不是陳玄翎及時救駕,聖人和太子就……那不是塌天的禍事!昭兒這幾日每晚都會在夢中驚醒大哭,妾每每想到此,也整日寢食不安,草木驚心。這一次是僥倖,再次就說不定了,若是三郎有閃失,不說妾不會苟活,大晟必是大亂。還請聖人做主,儘快命人懲治失職禁衛,查出謀逆真兇,幕後真相。我堂堂大晟這麼多為將為官,受封執俸的,難道還護不了主了?」

「德妃,看你都生生憔悴了,朕正在處置此事,來,你來我這裏坐,昭兒,來。」父皇對着德妃母子招手,待他們近前,將李昭抱過去,德妃在他身旁坐下,冷傲地看着殿內眾人。

隨後父皇轉回目光,清瘦的臉上仍是冷厲神色,李曜保持緘默。

「德妃的話你們都聽見了。既然已查到真兇,為什麼不儘快法辦呢?還有為禍的異獸,既有了線索,為何不儘快查處,連根拔除?」

「聖人,雖有證據,本該將鬼氏一族悉數抓捕審問,但因一事臣不敢妄自做主……」

「證據確鑿,何以不能定罪?那些推奉異教的,本就心懷叵測!」

「只因……臣得知鬼氏現任的族長鬼衍,現下正是太子東宮的座上賓……」

「嗯?太子,這是怎麼回事?」

「父皇,」李曜拱手回話,「鬼衍確實在東宮,此前他因月休異獸肆虐來找我,我為查此事,把他留了下來。但我對鬼氏可能圖謀不軌之事一無所知,也認為此事有蹊蹺。刺殺皇族卻將物證堂而皇之丟在現場,不像常理所為,更似栽贓。至於異獸亂象,鬼氏也是痛心疾首,上下奔呼才到我這,不想異獸竟已流竄到了中山。請父皇將此案交予兒臣查辦,我定查個徹底,否則如果草率定案,不能找出幕後真兇,查明異獸真相,後果不堪設想……」

「咳咳……」周老學士一陣沙啞咳嗽。

「太子的座上賓,由太子查辦,恐怕不妥吧,」陳玄翎接話道,「臣記得聖人早有旨意,不可再傳異獸肆虐的謠言,看來這鬼氏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暗自來找太子周旋,又做出謀刺太子這等大逆不道的事,現下與那異獸也撇不清關係,其間必有歹毒的陰謀,而太子既已受了蒙蔽,再查此案只怕定有偏頗。」

「不論是否傳謠,這一次不正說明確有異獸禍亂,鬼氏所說和我擔憂的不虛嗎?」李曜側首直視陳玄翎,這馬前卒卻不敢看他,隻眼望殿上,一臉的大義凜然。

周老學士又一陣咳嗽。

「是朕怕這異獸擾了民心,如今也已吃了苦頭,倒是太子越來越有主見了,不管多大的事都想自己做主。」父皇的臉色愈加沉了下來,他轉而問重臣們,「你們怎麼看?」

「茲事體大,事關太子,還請聖人裁決,臣不敢妄言。」身形削瘦挺拔的南宮承宇,垂手低着頭說,神態極其沉定,看似沒有添油加火,卻分明以退為進,意味深長,簡直是狡猾的老狐狸。

「當請陳將軍繼續徹查,再請上將軍督辦複審,確保真相水落石出。」周老學士真的年紀大了,白色須髯垂至胸前,些許佝僂著拱手回話。

「臣願竭力督辦謀刺太子案,異獸侵害案!」風將軍拱手請命,洪亮的聲音響徹殿堂。

「哼,」德妃卻幽幽然一聲冷哼,「聖人剛歷兇險,周太傅不叫禁衛和大理寺督辦,卻要讓上將軍這個兵部尚書來查案,說到底是不是要按太子所說查出點'蹊蹺'來才行?」

「要咱家說,」黥斂的話音總是低沉陰柔卻幾乎沒有起伏,「上將軍是真英傑,一身正氣震懾外敵於沙場,可要說那些陰溝里的盜匪逆賊,個個刁滑陰險、奸詐歹毒,不用點非常的手段,上將軍這樣的正氣怕是會浪費在這些人身上了。」

「嗯,風卿打仗戰無不勝,對付賊匪還是為難你了。李曜,你是太子,身關社稷,又是他們要謀刺的人,應當迴避,不要冒進。黥斂你既養了這麼多年黑羽衛,該拿出來派派用場了。這案子就交給你協辦吧。」

「咱家遵旨,咱家這就把這些小鳥放出來,試試有沒有白吃這麼多年聖人的飯食。」

「娘子,你看如此可否啊?」

「三郎,黥掌事能不能解決此事暫且不說,就看黥掌事自己的了。禁軍放任這些逆賊肆虐,這樣瀆職,不該有個說法嗎?陳玄翎有個救駕之功,那且給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可龍驤軍非但救不了駕,還讓太子和靖王身陷險境,是不是該好好整飭了,否則以後怎麼保衛聖人,太明宮和上都城呢?」

「夏侯倉現在哪裏?」

「啟稟聖人,龍驤軍大將軍夏侯倉等北衙將領現已遣回各自府中等候問責。」南宮承宇回稟。

「聖人,夏侯倉等人失職屬實,但案情尚未查清,臣請聖人念在這幾人衷心耿耿,屢立軍功,同樣給予將功補過的機會。」風將軍朗聲求情。

「夏侯也是個將門,但這是兩碼事,失職就是失職,撤下來挪個地方吧,風卿吶,夏侯倉雖是你的老部下,但也不能偏袒……」

「父皇,當日是我和李琰護駕心切先衝上去的,夏侯將軍衷心耿耿,治軍有方,宮禁和京都周全交給他必然無誤……」

「那獸呲著獠牙就堵在朕的面前,這也叫無誤嗎?朕若是在你這個年紀,也定能與它一搏,如今為大晟操勞數十年,身體每況愈下,卻要受一頭禽獸屈辱!」父皇猛然高聲怒斥,眾人都垂首不語,「不必說了,龍驤軍統領可有更替人選?」

「三郎息怒,妾倒是有一人舉薦。南宮大人家的公子南宮鳴,文武兼備,年輕有為,在淳州時就任我父王衛隊都尉,妾素知他做事恪盡職守,從無差池,現他正因功調任上都,讓他領龍驤軍,一定能好好管教,護衛好聖人和太明宮的。」

「嗯,娘子說的這個人,朕有印象,先前他番上京都時召見了,確實儀錶堂堂,是此郎吧?南宮卿,你家不愧是南境氏族大家,明日帶他來見我吧。」

「聖人過譽了,臣代犬子叩謝……」

父皇起身了,由德妃攙著,牽着幼子,從殿上下來,眾人都躬身拱手,李曜上前兩步還想諫言,袖子卻已被周老學士拉住。

眾人各懷心思和忌諱,一言不發地各自走出紫宸殿。

殿外的暖陽卻沒有趨走李曜心中的寒意,他感到深深的失落和迷惘。父皇對他的冷漠和防範越來越明顯,被認為是「太子黨」的人正被一一從他身邊拔除,正如拔除他的羽翼。可這羽翼,本不就是父皇曾為他安上,為他的周全和騰飛做準備的嗎,想到此,李曜甚至覺得心中隱隱作痛。

他的頭腦里反覆浮現高高在上的父皇那威嚴的神色與冷厲的眼神,竟找不到一絲曾經的暖煦和信任。他又想起陳德妃的矯作和冷傲,她那些鷹犬的城府和狡詐,他終於有所醒悟,他是他的父皇,但他更是大晟的聖人,開創盛世,無比崇高而不容置喙的聖人。

李曜不知自己如何回到東宮的,直到長孫遠近前稟報,「殿下,陳玄翎的人要來帶走鬼先生。」

「帶鬼先生來見我吧,叫他們等著。」

「是。」面前的年輕人卻沒有走開,臉色疑慮地看着他。

「什麼事?」

「殿下,你給我的那支袖箭和龍骨渠的弩箭,我們找鍛造大師谷陽查了出處,查出來了。」

李曜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給我的那支袖箭用的是陰山玄鐵鍛造,工藝極其嚴密精良,不是駑坊署和各地兵器坊所能做的,那支弩箭的箭簇也一模一樣,出自同一個地方。谷陽說,一是因這工藝,二是以陰山玄鐵的稀缺用來鍛造弩箭,據他所知現下九州只有一人和他的派系能做到,此人和他的兩個徒弟現在都在一個地方。」

「哪裏?」

「專為聖人鑄造御用器具的御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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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引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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