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母后(一)
蕭如錦咽氣后,黎夫人匆忙地跑來,一心檢查黎棠有沒有受傷,過了片刻她才反應過來周圍人的存在,驚恐地瞪大了雙眼。
「黎夫人,他們不會對你們動手的。」
她謹慎防備地把黎棠拉在身後護著,直到確認我沒有惡意才神色複雜地看我一眼,而後不敢耽擱地拉着黎棠開始繼續逃亡。
黎棠拿走了蕭如錦帶着鈴鐺,末了只求我可否著人安葬她的生母。
我不知道這個姑娘對她生母的感情如何,只是她回頭望蕭如錦那一眼,極為悲傷。
我跟蕭如錦是有過節的,而黎棠我一向喜歡,如今得知兩人的關聯,訝異之下,也不知如何對她解釋。
畢竟是九荒的士兵殺了她的生母,也是九荒害得她和黎夫人奔走逃亡。
我一直都在想如何回贈她送的海棠花手串,早早就備好了回禮,現下看來以後都不會有給出的機會了。
安葬生母既然是她的願望,就替她圓了吧。
我沿途也走過許府和文家,卻只見到空曠的府邸,時不時有士兵空手進去,拾得些財物而出。
我確定不了他們的生死安全,也只能等日後再著人去查。
快要出城門時,我看見了蕭婼。
她舉起手中的琵琶,鬆手間,陪了她數年的樂器壞了個徹底。
她譏諷地笑了,悲愴地看了一眼城牆下倒著的兩具屍首,歪歪斜斜地走遠兩步,就被景康王拽著塞進了馬車。
待人在黑夜裏失了蹤跡,我才走近看了眼沒了生息的兩人。
是守城的宋雲諫和他的夫人楚攸寧。
通往軍營的一路,我目睹太多生命的逝去,像是走在地府的路上,走得我遍體生寒。
阿堯也從一開始的哭鬧不休變得安靜下來,他懵懂地睜著潤濕的眼望着我,澄澈明亮的眼睛像在問我北漠為何變成了如今這副滿目瘡痍的模樣。
…………
待到沈裕之肅清燁城的一應大小事務,已經是六日後。
期間我未曾見到過他的身影,倒是守着我的侍衛又多了一倍。
拾一、阿漾和我知道太多人盯着我懷裏來歷不明的孩子,成日輪流地看護阿堯,生怕出任何意外。
有人提及阿堯的來歷,開始懷疑他的身份,沈裕之一句平民棄子堵了回去。
他們沒處追究,無處查證,久而久之也信了。
漸漸的,也有傳言說我是沒了幼妹,悲傷成疾,才想要養一個孩子在身邊。
沈裕之終於露面,刻意避開與我見面,隔着營帳通知道:「夭夭,明日一早就啟程回九荒,你早些收拾好東西,莫要有遺漏。」
我看着映在營帳上的黑影一動不動,知道他在等我回話。
我不為所動,低頭給孩子搖著撥浪鼓逗他開心。
直到阿堯玩兒得累了,我才出聲問著:「走了嗎?」
「走了。」阿漾說。
「你倆收拾收拾東西,尤其是小孩用的,莫要少帶了,到時候路上找不着添補的就麻煩了。」
拾一:「一定都準備妥當。公主,要不要再給小公子買一個布偶啊,這個用料不好,阿堯又總是拿着往嘴裏塞。」
她舉着手裏的小老虎,表情嫌棄,「還丑。」
我朝她笑笑:「你啊。我瞧你女工日漸精進,何不親手給他縫一個?橫豎他的玩意兒挺多,等得了你縫好。」
「倒是個好主意,我給他做個最好看的小老虎。」
拾一收拾衣物前專門來捏了一下阿堯的臉,沖他做了鬼臉才走開。
小孩兒被逗得叫幾聲,奶聲奶氣的,四肢倒騰起來,歡快得很。
「姨姨給阿堯做好看的小老虎,阿堯是不是很期待啊。」我笑着貼他的小臉,引得他又是咯咯地笑。
稚子純澈的笑聲在營帳內回蕩,這一小方天地在戰亂中儼然成了只有安樂的庇護所。
阿堯好像是治癒我們內心傷痛而來,從抱回他那日起,營帳里便多了歡聲笑語。
恍惚間,我彷彿是回到了幼時的鳳棲宮,回到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年紀,賞看萬物皆美好。
我抱着初生的小稚逗哄她笑,宮室圍滿了人,多熱鬧啊,又多歡愉。
…………
又歸故鄉,路遠道險,山高水長。
這一走,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再踏上北漠的土地,再看一眼秀麗的山河,去見走散的朋友。
回來又是凜冬臘月天,白雪紛揚落滿青磚琉璃瓦,小湖又結了冰。
鳳棲宮很冷清,不見宮人,樹上的枯葉簌簌地飛下來和冰雪融為一體,兔子洞裏也不見生靈,早早地就被移進了暖和的殿室。
我抱着阿堯去見母后,這孩子招人喜歡,我想母后見了也定會心情好上不少。
推門的一剎那,寒風爭先恐後擠進殿內,填補地每一處都透著冷,裏面空曠得駭人。
「母后?」
我小心地問著,挪著步往她的寢殿去,再問幾聲,也沒人回我。
我攏了攏包裹阿堯的被子,以免他着涼,又四下搜尋起母后的身影。
「母后!姑姑!」
我加大音量地呼喊著,還是沒人答。
冥冥中我被一陣恐懼籠住,突生的念頭讓我害怕到無以復加。
「柔妃娘娘?昭儀?良妃娘娘?」
「你們說話啊!」
終於有人掀開了帘子來迎。
她還是我熟悉的臉龐,只是面容憔悴,雙目通紅。
是宋昭儀。
「進來吧,來見你母后最後一眼。」
她說了什麼?
什麼叫見我母后最後一面?
見最後一面……
聞聲我身形微晃,若不是拾一和阿漾扶住我,又轉而從我手裏接過孩子,阿堯險些出事。
我幾步就衝進母后的寢殿,站在門邊,下一步不知道該落在何處。
裏面跪滿了垂頭落淚的人,她們都沒有哭聲,黯然傷神的樣子顯然已經哭過了一輪。
不遠處的床上卧著一人,瘦的脫了形,滄桑到我快要辨別不出她原有的樣貌。
她就那麼無聲無息地沉睡着,睡在一片大雪紛飛的冬日。
我獃滯地往她靠近,幾步遠的距離卻好像一條鴻溝,怎麼都走不到頭。
終於近了。
我緩緩地跪到床前,將頭靠在床沿上,握住她冰涼僵硬的手掌,漫長的時間過去,還是感受不到一絲殘留的餘溫。
我不停地搓着她的手心,哈氣,也用自己的手去暖。
我的手都被弄得涼了,母后的手怎麼都還是冷的。
我開始和她說話。
「母后,夭夭回來了,夭夭回來啦,你看看我啊。母后,我是夭夭啊。母后,我帶阿堯來看你了,你有外孫了,你看看他啊。」
她從來不會不理我,我鬧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就不理我了。
「母后別不理我,你跟我說話好不好,你跟夭夭說句話好不好,一個字都好啊。」
「小稚的兔子你還沒喂呢,母后你起來啊,你起來。」
我捧起她的臉看了又看,替她理了一次又一次鬢髮,她仍舊沒有蘇醒的跡象。
安靜的時間裏,我開始尋找原因。
可事實真相太殘酷了。
可我不得不接受。
緊閉的雙眼宣告着她生命的終結,我終是俯在床上嚎啕大哭。
母后也離開了……
為什麼,我連她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