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分歧

【災難后29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曲島，市立圖書館】

「烏鴉，你有想過有一天，離開這座島嗎？」

正借著昏暗的燈光讀書的卡拉斯抬起頭來。法洛爾就坐在他對面，似是在低頭沉思，但剛才說話的毫無疑問就是他。

「離開？你說什麼？」卡拉斯把書折了個角合上，放在一邊，他注意到了法洛爾面前的桌子上擺著的一張很長的圖紙。燈光過於昏暗，看不太清楚，不過卡拉斯還是認出來了，那是《大陸地形圖》。

「字面意思，離開這裡，出海，去哪裡都好，」法洛爾用手指輕敲著面前的圖紙，「你看看這地圖，我們所在的位置，這個被叫做『西方最西』的、面積不足兩千平方公里的島嶼，就在這地方……我出生在這種地方，從出生，到如今成年，一步都未曾踏出過這裡，但即便如此我也該明白，這座島、這座城市，是沒有未來的！」

卡拉斯低頭看著地圖。這張《大陸地形圖》上的出版時間寫著「災難后十二年，第二版」，那剛好是卡拉斯出生的一年。

「從那場在咱們出生之前爆發的災難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十年，如果記載沒有問題，從那一年開始，夜曲陷入了永恆的黑夜，我們這一代人，以及新出生的下一代人，都將是見不到陽光的。」卡拉斯的語氣顯得很憤怒，「烏鴉，你是從島外來到這裡的人，你應該是還記得『白天』是什麼模樣的吧？但我沒有，我一次都沒有見過，我只能在這些從島外進口來的書籍的文字里、圖畫里去窺知一二，但實際上我從未見過，我……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見識真正的白晝。」

說到最後，法洛爾的聲音有些許顫抖，卡拉斯看著他，嘆了口氣，說道：「我差不多能理解你的心情，法洛爾。但是現在，我還不能離開這兒。」

法洛爾冷笑了一下，問道：「還是因為你家老頭的臨終遺言嗎？」

卡拉斯點頭：「直至帷幕被揭開為止，我都將一直呆在這兒。」

「但是實際上你連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都沒有理解，不是嗎？你的同伴們已經一年沒有回來了，你只是在這座島上無所事事。」

「我也不是無所事事，我……」卡拉斯支支吾吾道，「別忘了你我一同消滅的那些變異的野獸和活屍，還有抓捕犯罪的異能者，我也……大概算是，保護了這座城市。」

「保護了這座城市？實際上並沒有保護什麼，我們只是做了些我們該做的事情，但這座城市的墜落我們都無能為力，」法洛爾說道，「去年的住戶統計來看這座島上的總住民只剩下不到十萬人了，看看這座城市，這麼大片的土地上還剩下什麼？一部分人逃離了這裡，一部分人在無盡的黑夜中發瘋，一部分人悄無聲息地自殺了，一部分人就在現在，雖是活著，卻也成了一副空殼……他們的靈魂都衰弱至極，這座島的靈魂也奄奄一息。」

說著，法洛爾猛然瞪大眼盯著卡拉斯，那雙眼睛很明亮，似是要說盡法洛爾的不甘。

「烏鴉，你知道在一個能夠看穿靈魂的異能者的眼中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嗎？」法洛爾頓了下，說出了那個沉重的詞，「絕望！」

「但是即便如此……難道到了外面的世界就不絕望了嗎？」卡拉斯說這話時候感覺自己底氣不足，「這個世界，或許早就被三十年前的那場災難摧毀殆盡，放眼望去全是……」

「那只是你不想離開這裡的借口罷了，

烏鴉！」法洛爾打斷了卡拉斯這毫無底氣的辯解，「你總是在說著那個老頭的遺言，一直在等待，卻不能踏出去第一步嗎？你看看這地圖，這條東西長達七千公里的道路正等著有人去探索呢，你的同伴們踏遍這些道路，你只能躲在這裡瑟縮嗎？」

「法洛爾，還輪不到你來說教我！」卡拉斯把書本摔在桌子上，起身離開圖書館。

在卡拉斯背後，傳來法洛爾的喊聲：「烏鴉，你不可能在這兒躲一輩子的！你我都會踏出這第一步，那個時候已經不遠了！」

卡拉斯搖了搖頭，沒有回頭看法洛爾。

他的腦海中飄蕩著弗拉明戈去世時所說的那句話，以及一年前，同伴們離開時候的身影。

卡拉斯抬起頭，看著窗外的夜空——黑暗依然覆蓋著這座孤懸海外的島嶼。

【災難后30年，十月五日，16:25，夜曲島，弗蘭肯斯坦醫院】

「你又要談……你那七千公里的道路了嗎？」卡拉斯弓著身子坐著，微微抬頭看向自己面前的法洛爾。

「你變聰明了，不需要我提醒了！」法洛爾昂起頭來，雙手手指關節抵著下巴，一副居高臨下的態勢看著實際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卡拉斯，「終於你留在這漫無邊際的黑夜中的最後一分借口也要消失了啊，你這膽小鬼！」

「法洛爾，為什麼……」卡拉斯直起了身子，他不想讓自己的視線高度低過法洛爾，「你為什麼總想要把我拉出去？」

「我覺得你應該是個有野心……不對不對，『野心』這詞與你太不般配了，」法洛爾那雙閃爍著微光的眼睛眨巴了兩下，說道，「我覺得你至少是一個要能幹成一件大事的人！」

「大事？」

「就像是你的同伴——狩神者們一樣，至少是像你對我吹噓過的他們一樣，」法洛爾說著湊近一臉茫然的卡拉斯，說道，「你難道不想要去做同樣的事情嗎？你難道只是甘心待在這座沒有希望的城市裡當一朵被保護起來的花朵嗎？不，烏鴉，你本應去成就偉大的，這才對得起你的靈魂！」

「可這輪不到你來說，法洛爾，」卡拉斯毫不掩飾自己厭煩的神色，「若是說『狩神』的事情，或許我真的一無所知，但那正如弗拉明戈那時候說的一樣，還不到時候，我……」

「所以你要等到什麼時候？現在不就要來了嗎？去揭開帷幕，就此結束你在這混蛋城市的最後的生活，這難道不是你該做的嗎？否則你總是不停地在海岸邊駐守著，等待即將到來的信使是為了什麼？你難道……就不想親手去殺死神族嗎？」

「我怎麼會不想？我也想過去幫忙，我也要求過，但……」

「我看你只是習慣了待在舒適區里罷了！」

「……」

卡拉斯咬著牙，但是卻無法反駁法洛爾所說的話。

似乎是發現自己真的戳中了卡拉斯的軟肋，法洛爾冷笑了一聲，繼續說道：「啊，是的，沒錯，可能一開始你也確實是帶著對幫助同伴、與神族戰鬥的嚮往，或者說拯救這個災難后的世界的想法，渴望著變強，渴望著戰鬥，渴望著走出去……但是你在這裡，在這片黑夜裡呆了太久太久了！在同伴在的時候，你受盡保護，雖然是經受了訓練也變得很強，但是沒有實戰的積累總歸是讓你建立不起足夠的信心來。所以你才會跟我一起來玩『城市英雄遊戲』，對付著一些本身也不算多麼厲害的異能者和更弱的活屍、變異野獸，然後你就滿足於這樣的『實戰』了，你覺得這樣也不錯？」

「我……」卡拉斯瞪著法洛爾，「至少我的實力是強於你的！」

「啊？」法洛爾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揉了揉耳朵，「你說什麼？我沒聽錯吧？你為什麼要把一個理所當然的事情當做很了不起的樣子大聲說出來？」

或許在旁人聽來法洛爾才是蠻不講理，但卡拉斯是明白的，確實是自己在強詞奪理——法洛爾所言都是事實，卡拉斯清楚自己難以回擊，這時候才會搬出來實力說話。但實際上卡拉斯本身就是受過狩神者聯盟的戰鬥訓練，本身天賦也更高，而法洛爾除了看透靈魂的異能力之外其實只是普通人類稍強一點的身體素質罷了。卡拉斯的決策和情報收集能力都不如法洛爾，哪怕是維護夜曲的安全，也是依靠法洛爾。

「行了行了，既然你能被我的話逼到這個份上那說明你等於自認是個躺在舒適區自我滿足的膽小鬼了，」法洛爾繼續說道，語氣比剛才緩和不少，「那這樣的話，必須得改掉你這膽小的毛病，否則永遠都走不出去的！」

法洛爾停頓了一下，說道：「得先從你對活人下不去殺手這點上糾正！」

「啊？」卡拉斯愣了愣，「我不覺得我這算是……」

「難道以後遇到要窮凶極惡的傢伙們還得你小心翼翼控制力道等我來補上一槍嗎？」法洛爾又打斷了卡拉斯的話語，「這本來就是你的弱點，烏鴉，你的仁慈不要總是對一些沒有必要的傢伙們釋放！」

「我沒有，我只是有更多考慮……」卡拉斯腦子裡快速地開始「找理由」，「你說要把信使給殺死，但是留活口去逼問信息不是更好嗎？包括之前追捕異能者的時候，本來動用私刑也不該是我們做的，送進監獄里那些本來該死的罪犯還是會死，我沒必要髒了自己手！」

「你看，你還拘泥於『髒了自己手』，難道就該髒了我的手，是吧？難道說去年去抓法爾科那種十惡不赦的渣滓的時候，你也會覺得殺他會髒了手？」法洛爾又擺出一張臭臉，「現在還有一個信使在逃中，如果我們還能再抓住他的話，我希望是你親手把他給結果掉！」

「我……等等，信使？」

卡拉斯這才突然想起來還有一個信使仍然在島上，頓時心裡一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說道：「得趕緊把那傢伙找出來……說不定就能夠知道他們來島上的真正目的了！」

「你不要著急，」法洛爾出生阻攔卡拉斯，「著急也是你的一個很大的缺點，最好也能改掉！」

「可是，要繼續在這兒耽誤時間嗎？」

「你怎麼能說耽誤時間呢？」法洛爾笑道，「這不是有一個小傢伙來給咱們送情報了嗎？等到她收拾完畢，咱們冷靜下來好好聊一下現在的狀況！」

「你這麼信任那傢伙？」卡拉斯疑惑地看著法洛爾。

「為什麼不能信呢？」

這句話並不是法洛爾所說，話語聲來自煤油燈沒有照射到的陰影處。

隨後，菲尼克斯從陰影之中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