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永夜城

【災難后30年，十月五日，13:50，夜曲島，東港】

從位於夜曲島北部海岸上的住所出發一路小跑到東港，約十公里的路程花費了大概四十分鐘。對於卡拉斯而言這個速度不算多快，只是他覺得剛剛好能趕上外來商貿船靠岸的時間——如果法洛爾告訴他的時間準確的話。

長達三公里的海岸上燈火通明，這對於最近幾年已經大量縮減公共照明使用以節約電力的夜曲城來說可謂是非常奢侈了。數以萬計的市民聚集在海岸上，差不多已經是這座城市剩餘人口的十分之一了吧，顯然這對於夜曲來說是一件大事。

十年前卡拉斯剛來到夜曲的時候這座城市對於外來船隻的反應還沒有那麼大，直到最近幾年市民和政府終於注意到外來船往來的頻率一直在降低——距離上一次商船靠岸已經是四個多月前了。

卡拉斯在擁擠的人群之中穿行着，高大的個子在人群中格外顯眼，引得聚集的市民們側目，而其中有些人的眼神帶着不小的厭惡。卡拉斯心裏清楚，盡量讓自己不要去在意那些人，先跟自己的「搭檔」會合了再說。

「嘿，烏鴉！」

喊聲來自於海岸線的外圍，靠近城市街道的方向，卡拉斯擠過人群，看到了靠在東港那形同虛設的圍欄上的法洛爾.斯佩里。這個個子不高但相比於卡拉斯那枯瘦的身材顯得裝飾不小的男子帶着黑色的寬檐帽和墨鏡，看着直愣愣走過來的卡拉斯，發出一聲輕笑。

「還是這套很神秘的打扮嗎？」卡拉斯看了一眼法洛爾，「讓我帶着墨鏡出門的話恐怕就看不清路了。」

「不是在最近二十年內出生的夜曲本地人很難理解吧，」法洛爾說着指了指港口上的燈光，「太刺眼了！」

「最近市區里的照明量也在縮減，說不定對你的眼睛友好一些。」

「那謝天謝地，但我估計自己也不會在這混蛋城市呆多久了，呵呵……」

「你說了很多次要走了，但不還是在這兒住到現在了嗎？」卡拉斯不想重複這個之前被法洛爾念叨煩了的話題了，準備回到正事上，「商船大概有幾艘？」

「消息上說的是四艘七十米長度的貨船，還有兩艘小船，講真的，有點寒磣。」法洛爾的語氣有些帶刺，但這也是卡拉斯已經習慣了的事——這個比自己大了兩歲的「成年人」說起話來絲毫不作掩飾。

「可能確實不太理想，上一次已經是一百二十五天前了，這次走了之後還不知道下一次會是什麼時候。」

「這座城市的自給自足能力恐怕快到頭了……哈，早點死掉反而不錯，讓我斷掉對這混蛋城市的最後一點信心。」

法洛爾說話的聲音很大，有幾個人扭頭看了他一眼，也沒說什麼。卡拉斯倒也不反對法洛爾這種張揚的態度，不如說有個人跟他一樣不合群還讓他心裏好受些——某種意義上他倆算是臭味相投。

「這些都是其次的了，等到船隻登陸的時候你要好好注意一下。」卡拉斯不想再繼續聽法洛爾沒什麼用處的抱怨了，一邊說着，一邊把右手伸入被黑色大衣蓋住的腰帶左側。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自從你們那邊的人全走了之後，每次一有外來船進港你都會把我拉來看一下。」

「第七次。」卡拉斯回答，「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生什麼……也可能是我們錯過了。」

「覺得會錯過那說明你還不信任我？」法洛爾冷笑道，「別開玩笑了，

烏鴉。我們幾次合作追捕那些犯了事的異能者，還有殲滅活屍，我哪一次出過問題？倒是你，你才是總會出問題的那個！」

「我沒有……」卡拉斯本來想反駁，但想了一想，搖搖頭，「我知道我有我的問題，但是該解決的事情我還是會解決的！」

「真希望你能幹脆點！」

雖然聽上去不怎麼友好，不過想到法洛爾還能主動聯繫自己過來，卡拉斯心裏就清楚沒什麼問題——不過只是說話難聽點而已，法洛爾為人還是很可靠的。

倒是卡拉斯自己……想到這裏，卡拉斯咬了咬牙，握住藏在腰間的短劍劍柄的力度增加了。

「哇哦，要來了！」

汽笛聲傳入了卡拉斯耳中，貨船隊伍正在逐漸靠近。夜曲的東部海岸是優秀的天然港口，海岸平坦，沒有任何暗礁，哪怕是在這無盡的黑夜之中，船隻不依靠照明也能夠輕鬆入港。

在這個時候，碼頭旁的鐘塔敲響了鐘聲。卡拉斯抬起頭看了一眼，指針指在了十四時的位置。二十四小時制的時鐘是夜曲的特色，一般的十二小時制很容易讓人弄亂時間，在卡拉斯看來相比一般的鐘錶只是刻度變多看起來不美觀罷了。

不管是凌晨的兩點，還是現在的下午兩點，夜晚都不會褪去，這是夜曲的現狀——自「災難后元年」開始到現在，持續了三十年的現狀。不過卡拉斯並沒有自己親眼見證過，從十年前來到夜曲開始他也沒再見過白晝，雖然生在晝夜交替正常的大陸區域，但如今也已經習慣了這般黑夜。

據說夜曲在災難前曾因航海貿易而繁盛過，那時候東港平均每天進出港口的船隻超過六十艘，來自大陸各區域的商人、旅行者齊聚於此，為這座本身自給自足能力已經很強的海島城市帶來了更多的財富，而夜曲的龐大市區也是在那個時候建成的。而在如今看來，這些東西已經煙消雲散，過於巨大的市區對於只剩不足十萬的人口來說成了累贅。

現如今，還會航行來夜曲的商貿船，也不過只是老主顧們的憐憫罷了。當然，這些「老主顧」城市如今是一番什麼模樣，卡拉斯也不得而知。

「奇怪，」卡拉斯伸頭想着海岸邊看去，出眾的身高讓他的視野沒受到多少阻礙，「你的消息準確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是從市政府那裏得到的消息，你想說政府搞錯了嗎？那也沒關係，反正那些傢伙現在就像是吃白飯的一樣，我也不太信……」

卡拉斯打斷法洛爾的廢話：「小船多了一艘。」

法洛爾停下了嘴，頓時板起臉來：「把船的位置給我報一下。」話語里多少有些不甘。

卡拉斯把四艘貨船和三艘小船的位置全部確認一遍后告訴了法洛爾。法洛爾沉默了一會兒，抬起手把墨鏡摘掉了。刺眼的燈光讓他忍不住捂住了雙眼，卡拉斯扶住他的肩膀：「如果不行的話你也不用勉強。」

「稍微習慣一下的事情，」法洛爾艱難地笑了笑，「如果這點人造燈光都無法習慣，以後該怎麼去見證真正的太陽？」

等到船全部停靠在港口上時，人群朝着停靠點蜂擁過去，彷彿是等來了救世主一般。對於他們來說運送生存生產物資來的貨船是救世主吧！卡拉斯又想起了剛才人群中朝他投來的厭惡感，心裏有些遺憾。

法洛爾似乎終於習慣了過亮的燈花，完全睜開了眼睛。他的雙眼散發着淡藍色的微光，在外人看來或許頗有一種神秘感，但卡拉斯知道這事夜曲災難后的年青一代大多數都有的特徵，算是為了適應這永夜的環境而進行的「進化」了。

「走吧，」法洛爾說着指著最靠近北側停靠的一艘小船，「那裏有點小驚喜了。」

「你確定嗎？一開始我看你也沒反應過來。」

「因為他們的靈魂的模樣……我講真的，有點容易搞錯，」法洛爾咬了咬牙，「畢竟我也是第一次在活屍之外的『身體』上看到那樣的靈魂。」

「就像是幽靈駕駛着船航行過來嗎？」卡拉斯突然想到了一個笑話，但說出來后自己也覺得沒趣。

「你跟我這個能看到靈魂的異能者談幽靈可沒什麼意思。」法洛爾故意憋住了嘲笑的語氣，但卡拉斯聽出來了。

卡拉斯也不再說廢話，跟着法洛爾走了過去。

海岸上的嘈雜與人群的混亂似乎遮蓋住了這艘跟隨船隊入港的小船的存在感。五名身穿長袍的人從船上下來，似乎正準備混入人群之中。法洛爾和卡拉斯走到了這幾個長袍人的面前，雙方互相面對着。過了一會兒，穿着藍色長袍的男人帶頭走了出來，問道：「這是永夜之城的迎客之道嗎？」

「不是，」法洛爾說着，將放在衣兜中的小型左輪槍掏了出來，瞄準了藍袍男子，「這算是我們的……不對，算是我旁邊這小子的迎客之道。」

卡拉斯向前一步，雙手從腰間各抽出一把銀色短劍，低聲道：「歡迎第一次登上夜曲島，信使……你們這群把靈魂出賣給了神族的傢伙們！」

【災難后28年，十一月二日，夜曲島，東北海岸】

「所謂的『信使』，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群人？」

海岸邊的風緩緩吹過，破舊的碼頭上，掛在木頭柱子上的手提燈晃了兩下，發出清脆的聲響，似是爽朗的笑聲，與聽到卡拉斯的這個問題后的澤科的笑聲交織在了一起。

「那就是一群不足掛齒的喪家之犬罷了！」算是很符合澤科風格的回答。這個二十來歲看着弱不禁風的青年總是有那麼一股莫名的自信，或許是因為自己是異能者，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不過在這兒的人也沒有誰比他普通的。

還沒等澤科要繼續侃侃而談，身體卻突然像被什麼人拽住一樣猛地朝後一扭，摔倒在地上。同時背後就傳來了粗重的責罵聲：「混小子，又想要吹噓你那三流的戰鬥技巧嗎！」

聽到那聲音澤科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縮到了一旁，賈圖扛着一口大箱子走上了碼頭，箱子裏是昨晚收拾好的這次出海需要的工具用品，那重量對於賈圖這個年紀的老傢伙來說本應該是不可能扛起來的，不過那畢竟是賈圖——既是狩神者聯盟中的長者，也是前線作戰的頭號先鋒。

跟在賈圖身後走上來的是玻爾多，他的個頭不高，人看起來比較和善。走到卡拉斯身邊時候，他拍了拍卡拉斯的肩膀：「好小子，已經長得這麼高大了，要不要一起去狩神？現在正是神族頹勢盡顯之時，出擊的話時候剛好。」

雖然看上去很溫和，但卡拉斯聽說玻爾多在指揮作戰時候很嚴肅、苛刻，卡拉斯有點難以想像。

「玻爾多大叔，你又在開玩笑了嗎？不是說過了卡拉斯要一直待在島上的嗎！」留着一頭暗紅色的及肩短髮的夏洛從船艙里走了出來，用有些抱怨的口氣說道，「拜託趕緊來幫幫忙，不是說了要早點出發嗎？」

「別說的那麼無情啊，這一趟說不定要離開很長時間了……讓我們再多看看這座島的風景，如何？」

玻爾多說着，坐在了破舊碼頭的台階旁，卡拉斯也跟着坐了下來，抬起頭看着上方。海岸前方的上坡處是一處廢棄的醫院樓，那裏是卡拉斯，以及狩神者聯盟的成員們的「家」。

「你想知道『信使』什麼樣子的嗎？為了什麼？」玻爾多突然開口道，語氣有些嚴肅。

卡拉斯愣了一下，說道：「我還沒有見過他們，但是你們經常提到，我想，我以後說不定……」

「說不定會跟他們戰鬥？想法不錯，說不定會有那麼一天，畢竟不排除他們真的發現了夜曲這座島的問題。」

「我之前聽弗拉明戈說過，『信使』是神族的走狗，是背叛了人類的人類。」

「他們說是背叛並不太對，他們本身是宗教信徒，各自追隨自己所信仰的神族，於立場上而言沒有錯。說他們是走狗也沒有毛病，他們自己看來或許是想要造福於人類，他們也會堅信自己的做法是為了終極的善吧，呵呵……」

「他們是什麼樣的人？異能者？還是普通人？還是和我一樣是……」

「信使本來是普通人，力量來自於神族的一點點施捨，讓他們即便並非身懷異能也可以使用超越常理的力量。那種力量雖然超越常人，但因為並非是屬於他們自己的東西，實際使用起來或許會顯得很孱弱，而因為將自己的靈魂獻給了神族，其生命也更加脆弱吧……對於你來說可能是如此，呵呵。」

賈圖從船艙里走了出來，抖了抖扛箱子的肩膀，大聲說道：「玻爾多你這混蛋，要在那兒給年輕人灌輸你那爛理論到什麼時候才能起來幫忙！」

「我只是在給我們這位前途無量的學生傳授一些作戰經驗而已！」玻爾多反駁道。

「你那些東西說出來沒有屁用的！作戰的經驗只需要在戰鬥中磨鍊就行了，等到面對真正的敵人的時候，所謂技巧也只是水到渠成！」

「賈圖，別用你那不要命的道理去教後輩，作戰最重要的還是要知己知彼，不是誰都能像你一樣……」

戰術派和實力派的爭論又開始了，卡拉斯聳了聳肩，站起身來，準備離開。而這個時候，他看到亞蘭也走了過來。這個身穿奇異鎧甲、隨身攜帶着一把略微彎曲的單刃長刀的怪異男人，多數時候沉默不語，但看到卡拉斯，他還是開口說了一句：「保重。」

卡拉斯點了點頭：「你們也保重。」

道別時候所說的話聽來枯燥無味，但卡拉斯多少是有些習慣了。實際上狩神者們在夜曲待的時間並不長，除去卡拉斯、弗拉明戈和卡拉斯剛來前幾年的夏洛外，沒有誰是一直留在島上的，尤其是負責長期前線作戰與策劃的賈圖和玻爾多，每年能在島上休息的時間大概不到三周。

這一次又要外出多久？幾個月？還是一兩年？如此傾巢而出並非是第一次，但是只有卡拉斯一人留在島上這還是第一次。

「唯有你，卡拉斯……留在夜曲，直到帷幕被揭開，不可以離開這裏！」

弗拉明戈去世前一刻的話在卡拉斯腦海中飄蕩。

揭開帷幕……究竟要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