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顧檐霂確信燕飛白將會銷聲匿跡一陣子。吳景檜遇刺身亡不久后,他的皇帝女婿下令進行全城搜捕。然而,吳景檜的隨行人馬並沒有見過刺客的面容,甚至連刺客出手的招式都不清楚,只知道刺客的兵刃是一雙短劍,其身姿靈巧如燕。可是這些線索並不容易判斷出刺客的來路,所以全城搜捕好像是演給皇帝和貴妃的戲。

醉仙居里三三倆倆的官差,圍攏在一起,一個個面露難色。樽中美酒好似毒藥,盤中佳肴好似腐物,他們只是獃獃的望着,並不動筷。顧檐霂端著酒壺在旁邊侍候,留心他們的談話。她很高興,燕飛白是安全的。

起於江湖的風波,只是朝堂之大變的一個引子。迅猛的風雨即將而來。

吳景檜一死,朝廷的權臣集團的中心隨之崩塌。吳貴妃並沒有武后的權謀,她只是以色事君的脂粉女子,天下絕色女子千千萬,她也只是暫時得了皇帝青眼。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在宮中生活,帝王的寵愛是靠不住的。吳景檜遇刺身亡,她作為女兒是難過的,畢竟那是她的父親,可她又有一絲輕鬆,來自父權和皇權的兩重壓迫,已經頹塌了一半,如此說來她甚至有點感謝那個刺客。

皇帝,這個她永遠不能稱之為愛人的男子,卻爆發了震怒,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威嚴受到人的挑釁。在吳貴妃的眼裏,這個享盡世間最尊貴的榮耀的男人,這個被世間尊為天子的男人,卻有時比一個無知的頑童還要幼稚。

她比皇帝的年歲小很多,她是宮中妃嬪中最年輕的一位,也是生得最美的一位。春從春遊夜專夜,吳景檜算準了自己女兒會得寵,卻完完全全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兒無意爭寵,甚至也無意再為他的官途去做任何努力了。

生在吳家,行走街上,她自然知道自己的父親兄長做了什麼惡。她早已料得了他們的結局——走向覆滅。她與自己的父兄是有血緣關係的陌路行人,這是外人所不知道的。她的枕邊人皇帝也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若他寵愛一個女人,那就給那個女子最豐厚的賞賜。裙帶關係雖然上不得枱面,可有時就能有扭轉乾坤的能力。吳景檜由朝中四品大員搖身變為國丈。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她看着喜笑顏開的父親、兄長只覺得渾身一陣陣發冷。她純樸的乳母死去后,這個世上她便再也沒有親人了。她不打算孕育一個孩子,宮中太過陰寒,這份寒冷與無邊的惡意由她一人承受便是。

皇帝來時,她便賣著笑,盡顯風情,可她心裏很鄙夷這樣的自己,心境也竟一次次陰鬱起來。

瑄和太子因為吳氏父子在朝中為禍,他對吳貴妃有一種厭惡憤恨。因為吳氏父子橫行無忌的資本,全來自父皇對吳滄渺這個女子的寵愛。可他在宮中見到吳貴妃本人之後,他才覺得自己對她好像存有一絲誤解。她不是他所想的那種妖媚風騷的女子,相反他竟從她身上看到一絲清寒的意味。

「她並不快活」一次宴席,瑄和太子飲酒時,似無意卻又有意一般,瞥見了吳貴妃臉上所流露的憂鬱。那絲憂鬱藏在她如明珠一般的眼睛裏,如寒潭一般凝滯的眼波里。

「可父皇覺察不了她的憂鬱,因為他只顧自己的快活」豫章太子把目光移在滿面紅光的皇帝身上。

那次宴席散了之後,瑄和太子與幾個侍從,在宮中花苑散步。月明欲素花含煙,月色當好。他來到一株梨樹下。月光如醍醐,均勻散播在梨樹的枝葉。豫章太子想到了春日裏那滿樹似雪的梨花,以及樹下那個逗貓的女子。

「大肥,你別亂跑了」女子輕輕的撫摸肥貓的身體,貓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很是親昵的蹭著女子的手。瑄和太子不養貓,可也能看出那隻肥貓是尋常百姓所養的貓,其品相併非名貴品種。

那隻貓很親人,也不怕人,它搖擺着毛茸茸的尾巴,竟湊到了太子身邊。鬼使神差一般,他竟俯下身輕輕觸碰了肥貓的身體。

「它不怕人,一點兒也不怕」女子的聲音就像琉璃。

兩人目光相對,一陣微風吹來,沾著細雨的梨花飄落,剛好停在女子的髮髻。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瑄和太子心中閃過這樣一句。

吳滄渺看到的是一位與她年紀相仿的俊朗男子,他的眼波讓她想到冬日的陽光。

倆人並未開口,只聽到有呼喚的聲音。

「貴妃娘娘,貴妃娘娘」小宮女隨聲而至。小宮女見到瑄和太子,立馬下拜。

「參見太子殿下」

微風一起,吹走了吳滄渺髮髻上的那朵梨花。

「見過貴妃」瑄和太子施禮,走了。他看到女子眼睛裏所流露的錯愕,以及一絲蒼涼。太子那時知曉了吳貴妃。

隱隱歌聲處處隨,梨花早已凋謝與泥土相融。

後來,好多忠良死在了吳景檜的手裏。瑄和太子偶然會碰到吳貴妃,那時的他會看到吳貴妃眼中流露的憂鬱更深了幾重。

「她同她的父兄不同」太子認定,因為眼睛是不會騙人的。

又是一個春天,桃李濃稠,梨花似雪。吳貴妃孤身一人,衣着素雅。她屏退了身邊的侍女,獨自一人拿着花鋤,來葬大肥。那隻貓壽終正寢,安安穩穩的死在了它朋友的懷中。她唯一的貼心伴侶沒有了。梨花樹下,她在那方小小的墳堆旁,哭泣,先是隱忍着,而後聲嘶力竭。她哭的不止是大肥,還有她自己。

瑄和太子遇到了哭的眼睛紅腫的吳貴妃。他的心有一絲抽痛,那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子的憐惜。

「她享有帝王的寵愛,萬千的榮耀,可她不快樂」太子想。

吳貴妃神情恍惚,她竟沒有看到佇立良久的太子。她覺得活着已沒有意義,可她又不想走的決絕。她似乎等待着什麼,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你為什麼哭」太子開口,省卻了一切稱謂,單單用了「你」一個字。

吳滄渺停下腳步,立住身。

「為傷心的事」她緩緩開口。

「你一直都不快活,你的眼睛能說出來」瑄和太子一直看着吳滄渺。那是一個男人注視一個女子。

「我有何不悅,我擁有世間女子所渴望擁有的一切」吳滄渺緩步向前走着,她不打算停下來。

「可你也失掉了平凡女子所享有的一切。」瑄和看着停住腳步的女子,接着說:

「你所想要的東西不過一葷一素,是尋常人家的安樂,可你嫁入帝王家,而宮門深似海。所以你一直不快活」

「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問我」女子的聲音有絲顫抖,然而,她感覺聚攏在心中的烏雲,有了絲縫隙,多多少少可以透些陽光。

兩個人都忘卻了自己的身份。一個太子,一個貴妃。

梨花落盡,枯萎的花,三三兩兩聚攏在假山石旁,或散落在碧波蕩漾的池中。

「喵~,喵~」小奶貓的叫聲,讓肅穆莊嚴的宮城變得親切柔和了不少。

「它在哪兒」吳貴妃難得的臉上浮現了笑意,那不是陪王伴駕所裝作的笑容,而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她四處搜尋,卻不見小貓的影子。

「你們不用跟過來,人太多它會害怕」吳貴妃囑咐侍從原地等著,自己則循着聲音去找。

「小乖乖,你在哪兒」她呼喚的聲音輕柔的好似飄蕩在空中的雲。小貓的聲音止住了轉而是沉穩有力的腳步聲。

那日,瑄和太子目送吳貴妃離去后,自己漫步,發現了梨樹下所挖掘的新土的痕迹。又聯想了吳貴妃紅腫的眼睛,他多多少少明白其中緣由。

他尋了一隻與大肥花色相仿的貓。

「是你」吳滄渺有些驚訝。

「是它」瑄和太子笑笑,用手撫了撫懷裏的小貓。他俯下身子,把貓放在地上。

「它不怕人,一點也不」他笑着望着吳滄渺。

小奶貓的眼睛如玉一般溫和,張著小嘴,露出粉紅的小舌頭。

「它和大肥很像」吳滄渺也蹲下身來,華麗的衣裙沾了泥土,她不在乎。小貓來到她的面前,吳滄渺伸出一隻手指,輕輕摩挲小貓的腦袋。呼嚕呼嚕,吳滄渺想到午後的紫藤花架。

「你與它很投緣」瑄和太子輕聲說,微風輕搖宮苑裡的花枝,游雲散盡,天空湛藍。

「你……」吳貴妃想說些什麼,而瑄和太子不知何時走了。吳貴妃臉上有了絲紅暈,心裏潮絲絲的。她很快意識到自己不該這樣,她望着遠去的人的身影,嘆了口氣。

吳貴妃的身邊多了只小貓。

宮中舉辦宴會時,吳貴妃總會時不時的留心瑄和太子。看他與人談笑風生,把酒論蒼生。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瑄和已然走進了她內心的深處。每天看一看他,聽聽他的聲音她便已經滿足了。

後來皇帝同皇后要為太子選妃。那個晚上,她為皇帝烹茶,茶香氤氳,滿室幽香。

「梓童,你覺得太子要尋什麼樣的女子」皇帝笑呵呵的說。

沸水飛濺到了吳貴妃的手上,她沒覺出疼痛,她只覺得胸口有些悶。她忘卻了太子也要娶妻這回事。她定定心神,笑着回答:

「太子龍章鳳質,定會尋得一位才貌雙全的女子」

那一日她徹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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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上醉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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