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未送之信

第一章 未送之信

興元十八年,七月末,歸綏行省,綏遠府。

綏遠地處北疆,往年七月末時已然是秋氣漸濃,涼意習習,今年卻是熱的出奇。整個夏天沒有雨,大地早已龜裂開來,炎炎日頭下的官道上塵土漫天,兩側樹木都已蒙上一層黃塵,露不出半點綠色,一匹棗紅色的健馬馱著一名信差飛馳在驛道之上,成為這條死寂沉沉的驛道上唯一亮色。

驛道兩側本是開滿了酒肆茶館,熱鬧非凡,沖的大多是往來的官員和途徑的客商,店家賺錢,旅人歇腳,倒也是共生共榮。此時趙家老酒館中端坐着一名客人,該人一副富人打扮,卻一無隨從伺候,二無駝隊載貨,官不像官,商不像商。出手倒是大方,一進店門就給了小二一錠二兩的銀子,這二兩銀子可以在這老酒館擺筵席宴賓客了,他卻只要了碗細面,一壺清茶,花費幾個銅板而已。店家要找他余錢,他只是淡淡說了「不必找了」四個字,便閉口不言,於面是一口不吃,於茶是一口不喝。

店小二悻悻地走到掌柜的身前,向那客人的方向努了努嘴,低聲說道:「真是怪人,錢多的沒處花嗎。」正在打着算盤的掌柜的抬頭看來一眼客人,又對小二說道:「人家是錢多,你是話多,他願怎麼花又干你甚事。」掌柜的心想今年是大旱之年,年景不好這驛道上的客人本來就少,又因為綏遠府緊鄰北蒙,好年頭尚算安生,遇到災年北蒙怕是又要南下,百姓難逃尚且來不及,誰還北上,生意比別處驛道更是難做十分。如此遇到個出手大方的客人,他才不管客人是做什麼的,錢從那來,是不是多的花不完,只要是能賺到自己手裏就行。

這時那信差正騎馬經過,烈日灼曬,屬實口渴,那信差也顧不上送信着急,歇馬走進老酒館,小二見來者是個官差,緊忙上前招呼,用肩上抹布擦了擦桌子,又撣了撣凳子上的灰,弓著身招呼信差坐下,笑眯眯的說道:「客觀來點什麼?咱家店裏有三十年的老酒……」那信差也不聽小二啰嗦,打斷了他說道:「一盤羊肉,一壺涼茶,快些上來,再給我的馬喂些草料。」小二應了,轉身邊去后廚傳菜,那信差又說道:「記着,給我的馬喂細料。」那小二邊走邊應着說道:「您就放心吧,保證是上好的細料。」

信差把背上的信筒摘下在桌子上,眼睛前放好,又扯開了衣領讓體內熱氣散出來一些,而店裏先前的那位客人起身來到信差身邊坐下,那信差神情一緊,連忙將信筒從桌子上拿起來,問道:「你是哪位,來我桌上作甚?」那人低聲答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隨我出來。」

信差輕哼一聲,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官服,斜着眼睛看他說道:「你沒看見我這身衣服嗎?趕緊哪涼快哪獃著去。」那人不回話卻也不走,右手從懷裏掏出一物,在信差眼前一亮,那信差卻彷彿被嚇丟了魂似的一下子從凳子上站起說道:「原來是燕王府上……」那人左手食指放在嘴前「噓」了一聲,起身拍了拍信差的肩膀便走出來酒館,那信差也溜溜的緊跟着出去,等那小二端著羊肉、涼茶出來時,店內除了掌柜的再無一人,小二端著盤子楞在哪裏,看向掌柜的,掌柜的扭頭看向外面,小二順着看過去,只見先前的客人和信差在店外低聲交談著。

「敢問怎麼稱呼您?」信差哈著腰,笑着臉問道。

「你叫我王進就好。」那人卻看也不看信差,緩緩答道。

「不知王大人把我叫出來所為何事啊?」信差的腰哈的更深了。

「我替燕王殿下傳個話給你,信筒里的東西不要送了。」王進仍是看也不看信差。

「可是,我們李知府……」

「李樂那裏,府里已經派人告知了。」

「不是我不信大人,只是我臨走時府台大人交代了,這是六百里加急,讓我一刻也不能耽誤,如今大人突然截住我,告訴我不用送了,我一時間實在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啊。」信差急的快要哭出來,他本就是個送信的,出發前知府李樂告訴他這是六百里加急,讓他一刻不得耽誤送往京中,可是此刻自己還沒出綏遠府境就被攔下來,偏偏還是被燕王府的人攔住了,又讓自己不用送了,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王進從后腰抽出一桿細長煙斗,剛要從袖裏拿出火捻點燃,信差早已拿出火捻為他點上了,王進眯眼看了一眼信差,將煙斗湊到火捻前點燃了,吸了一口說道:「怎麼,難不成讓燕王親自跟你說?」

信差一聽火捻差點沒掉在地上,他趕緊用手接住,卻又被火捻燙了一下,他哎呦一聲趕緊將火捻吹滅,又吹了吹自己被燙著的手,這才說道:「小的怎麼敢,您就是給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啊,既然不讓送,小的不送就是,但還得勞煩大人給小的寫個字據,我回去對府台大人也是個交代。」

王進聽罷哼了一聲,冷冷的說道:「你這是叫我簽字畫押,怕我日後抵賴不成?」

信差聽罷,嚇得渾身打起了擺子,瑟瑟說道:「不敢不敢,只是……只是就這樣,小的實在是無法向府台大人交代啊。」

王進在旁邊樹上敲了敲煙斗里的煙灰,又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遞到小二身前說道:「把這個拿回去給你們李大人。」小二雙手顫巍巍的接過信封,小心的揣進懷中,連連點頭說道:「是了,是了,我現在就回去。」說罷,轉身便要去牽馬,卻又被王進叫住。

「把你身上的信筒給我。」

綏遠府衙內堂,知府李樂剛進內堂就急吼吼的摘了烏紗帽,脫了汗淋淋的雲雁補子團領,拿起桌子上的涼茶壺,也顧不上將茶水倒進杯子裏,直接對着壺嘴咕嘟咕嘟的喝了幾大口,又覺得熱氣還是未消,索性連搭護和貼里也都脫掉,只剩下白布中衣,這才覺得身上涼快了些,斜坐在太師椅上,將一條腿也搭在椅子上,繼續往嘴裏灌涼茶。

「賊娘的,今年真是怪了。」李樂兀自言語道。這時聽見門外腳步急促,一個僕役推門進來說道:「稟府台大人,巡撫大人來了。」李樂哎呦一聲從凳子上躍起,說道:「到哪了?可是已經進衙了?快把我的衣服拿來。」話音甫落,不等僕役回話,便聽見門外洪鐘般的聲音傳來,「你現在穿衣豈不是晚了點。」話畢,只見一人已立於門外,此人國臉方正,長須美髯,頭戴烏紗帽,身穿錦雞補子常服,正是都察院御史署理巡撫歸綏行省,從二品大員秦泰川。

李樂見秦泰川已然來之門口,也顧不上更換常服,緊忙施禮說道:「下官綏遠知府李樂,拜見巡撫大人。」秦泰川走入屋內將李樂扶起來說道:「你我在同一方為官,不必如此拘禮。」李樂將秦泰川讓至首座坐好,又吩咐僕役換上上好的新茶來,便含頭垂手站在一旁等候秦泰川的吩咐。

秦泰川將帽子摘下放好,整了整鬚髮鬍髯,拎起李樂剛才對嘴喝茶的壺說道:「唉,李大人不必如此費事,我看這壺中不是有茶嘛。」說罷,便到了一杯茶水飲了一口,李樂本想阻止但見茶已入口就又住了嘴。秦泰川喝了一口茶又接着說道:「這冰糖茉莉涼茶最是清熱去火了,李大人倒是很懂嘛。」李樂趕緊陪笑着說道:「我哪裏懂什麼茶啊,不過是喜歡喝些甜的罷了。」秦泰川放下茶杯,起身踱步至門口,看了看府衙內院,轉身對李樂說道:「李大人這院內也忒素氣了些,我帶了一些盆景送給你放在院中填些景色吧。」又扭頭對隨從道,「你們去把我帶來的東西搬進來吧,這盆景太重讓李大人府中下人與你們一起搬吧。」李樂馬上心領神會知道這是要支開他人,對着僕役說道:「你們都去吧。」

待下人都散去,秦泰川又坐回椅子上,李樂關上屋門,又走至近前為他續上涼茶說道:「應該是我去看望您的,反倒讓您屈尊來我這裏了,還給我帶東西,這讓下官如何消受啊。」李樂說罷將茶杯遞至秦泰川眼前,秦泰川卻並沒有接杯,只是看了李樂一眼,眼神中一抹慍色如火花般轉瞬即逝,李樂卻也察覺到了,一時間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端著茶杯僵在哪裏。

秦泰川又不再看他,低頭捋著鬍鬚說道:「那封信送出去了?」

李樂大驚,茶杯從手中掉落碎在地上,李樂說道:「不知……不知大人所說的是什麼信?」

「你裝的好糊塗?」

「下官不敢,只是實在不懂大人所言。」

「哼,」秦泰川重重的拍了桌子,發生一聲悶響,李樂嚇得立即跪在地上,秦泰川接着厲聲說道:「你送往京中給戶部劉部堂的信,怎麼還要我往下說嗎?」

李樂聽完知道此事已然是紙包不住火,連忙磕頭說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秦泰川將李樂扶起來到椅子上坐好,語氣緩和下來悠悠說道:「這件事你不可讓劉部堂知道的。」

「可是……可是事關重大……」

「我自然知道事關重大」秦泰川打斷李樂的話,「當初你稟報我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不可聲張,你卻反倒自作主張,竟然還想將此事鬧到京中去。」

「大人說的話我本該照做的,可是那畢竟是軍糧啊,數額又如此巨大,倘若將來追查下來……」

「倘若追查下來,你怕本官保不了你,讓你當了替罪羊?」秦泰川將李樂未言明之意說了出來。

李樂連忙搖手否認說道:「不是的,下官萬萬不敢如此想啊。」

「那你為何不聽本官之言,執意要將此事上報?莫說你是劉部堂同鄉,關係匪淺,我和他是何關係你又何曾知道,你不聽上官在先,越級稟報在後,怎麼這烏紗帽摘了就不想戴回去了嗎?」

這一席話嚇得李樂從椅子上掉落,再次跪在地上搗米似的磕頭,哭着說道:「巡撫大人,你大人大量,切莫和下官計較啊。」

秦泰川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說道:「我對你說話重了些,也是為了愛護你,說到底這是咱們自己的事,大家關起門來自己辦,你讓劉部堂知道可怎麼好,他是戶部尚書,他要是不管便是瀆職,要是管了,豈不是連他也拉下水了。」

「大人說的是,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的,這是我替你寫好的摺子,今年大旱,綏遠顆粒無收,懇請戶部急撥三十萬石過冬軍糧,當然了我也會寫一封一樣的摺子上去。」秦泰川語氣再次恢復平穩,將李樂扶起來,又從袖中拿出一封寫好了的未署名的摺子放在桌子上,看着李樂意味深長的說道,「說到底這也是燕王的意思。」

李樂一聽到燕王二字,一股涼氣從後背直衝頭頂,只覺得四肢冰涼如墜冰窟,他此時全明白了這件事從頭至尾全是燕王做的。良久,李樂才開口說道:「既然如此,下官聽令就是。可是信差已經派出去了,而且是六百里加急,這可怎麼辦?」話音剛落,府中僕役來報說是今早派去的信差已經回來了,正在衙門口要面見李樂,李樂連忙讓僕役傳他進來,只片刻的功夫,那信差就氣喘吁吁的跑了進來。

李樂忙上前問道:「你怎麼回來了?」信差緩了一口氣,喘勻了之後將在路上遇到王進,王進又是如何把信筒要去的細細說了一遍,說完便將王進給的信封交給李樂,李樂打開一看,不禁大驚失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信也從手中掉落。秦泰川見狀急忙撿起信件,只見紙上面是一個字也沒有,畫了一個又大又黑的「×」,落款蓋着燕王的大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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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是如此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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