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陸離(中)

第六章 陸離(中)

向茹緩過神來,迅速穿好衣服,想了想,又脫下休閑裝,換上昨天洗好晾乾的校服。

簡單洗漱,匆忙喝下一碗素粥,便被母親帶着去搭公交車了。

父親在縣城中心的精神醫院接受治療,據母親說,這是家庭遺傳。

以前父親的癥狀還不算嚴重,不過隨着自己出生、長大,他精神出現問題的次數越來越多,似乎是因為同樣罹患精神疾病的爺爺去世與自己的誕生有關。

爺爺過世之後,父親就開始不時在深夜跑到樓里其他家門口蹲著,什麼也不幹,被住戶投訴后,母親就帶着他去看精神科。

一開始只是進行一些心理疏導和藥物治療,便能夠壓制住父親的病情,最多偶爾跑去家裏的角落一言不發,誰也不理,不過也持續不了多久,就會主動吃藥睡上一覺,隨後恢復正常。

記得是上了小學,一天晚上向茹忘關窗戶,被冷風吹醒,睜眼卻發現父親正拿着一段繩子,面無表情地死死盯着自己。

自那之後,父親就被帶去醫院固定治療,每個月底會去接他回家住兩天,再送回醫院。

接受治療的父親回家那兩天除了沉默寡言,以及依舊對向茹態度冷漠,其他倒也還算正常。只是,醫生說治療很不穩定,不持續接受治療的話還會出問題,然而醫院的床位有限,不能保證接父親回家后,萬一再發病又送回來時,有當下的治療條件。

家裏也什麼其他親戚了,父親那一系大都有些精神問題,自顧不暇,母親那邊更是因為嫁給父親,早就沒了往來。

於是這些年來,一直只有母親一人靠擺攤支撐起全家的生活,即使每天早出晚歸,在支付高額的治療費用后,母女倆也只能是勉強度日。

轉眼數載,雖說生活比普通人艱苦了些,母親也一直堅持着讓向茹安安心心讀到了初中,至少九年教育還是能保證的,剩下的就看兩個月後向茹的中考發揮如何了。

換乘了三次,在車上搖搖晃晃了將近兩個小時,向茹和母親總算在擁擠中下了車。

「嗯,沒浪費家裏錢亂買衣服。」這是穿着病服的父親見到自己后,開口說的唯一一句話。

醫生照例叮囑了諸如不要把利器放在他能自由取用的位置、不要過多接觸人群等等一系列注意事項,又簽了份熟悉的責任書,這才讓父親換上一身淺色衣服,一起打車回家。

母親坐在前排,父親則和女兒坐在後排。

向茹儘可能縮在座位右邊,努力控制自己只看窗外閃過的景色,不去想身邊坐着的人。

只是,向茹不嚮往左邊看,不代表父親就不往右邊看。

一道目光直勾勾落在向茹臉上,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已經能勉強習慣這樣的注視。

不過以往父親都只會盯着自己最多十幾分鐘,就開始四處張望車外的場景,或者在藥物副作用下沉沉睡去。而今天不知為何,從上車開始——甚至從接父親離開醫院開始,這種受到注視的感覺就一直沒有消散。

不安地搓揉着有些粗糙的校服衣角,向茹只能不顧脖子的僵硬,保持往右扭頭的動作,默默熬過這漫長的一個多小時車程。

回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建成的老樓區,母親扶著東張西望的父親,其後跟着低頭往前的向茹,在偏僻的小路繞行回家。偶有人路過見到是父親,就忙不迭避開得遠遠的,似乎想起什麼不好的事。

爬了三樓走入家中,父親好像精神穩定下來,也不言語,發了會兒呆便熟練地打開電視,一個個頻道翻動着,最後停在軍事頻道,目不轉睛觀看起來。

盛夏的正午時分,窗外卻是陰雲密佈,不見陽光。

父親不喜歡吹風,所以不論是剛才在車上,還是回到家中,窗戶都被緊緊關上,這也就導致向茹莫名感到沉悶與壓抑。

母親去廚房準備午餐,向茹坐在沙發一角,拿出老年機開始和同桌發短訊聊天,以緩解自己的情緒。

咚咚咚咚……聽到廚房傳出的切菜聲,向茹不知何故隱隱有些胸悶,好似沒有緣由地心悸於這聲音。

嗡——手機微微一震。

『你那個叔叔這次沒罵你了吧(///ˊ?ˋ///)』

向茹飄忽的目光回到亮度調低的小屏幕上,戳著有些失靈的按鍵,熟練打字道:

『多虧你昨天的提醒,這次看了眼我的校服就沒說什麼了。』

『嘿嘿,那禮拜一可以再帶個滷蛋給我當作犒勞嗎(///ˊ?ˋ///)』

『當然沒問題啦,這兩天多陪我聊聊天,給你帶一個星期的滷蛋!』

『好誒!!隨時待命!話說要不我送……噢不,借你部智能機吧,發短訊感覺有那麼一丟丟麻煩……而且我才發現,原來短訊費這麼貴的嘛,快占我話費一大半了耶(///ˊ?ˋ///)』

『不是老早就跟你說辦個套餐會划算一些嘛,和我家的滷蛋價格也差不多啦,不虧不虧嘛嘻嘻~』

……

性格原因,向茹不怎麼愛和人打交道,初一換了好幾次同桌都嫌她太沉默寡言,而且還不時剪成寸頭打扮老土,紛紛找老師調座位,不論男女,就沒有一個能在她旁邊安安穩穩坐到超過一個月的。

直到初二有個男孩主動申請換到向茹旁邊,也不管向茹有沒有搭理他,熱情地有一茬沒一茬搭話,還要來了電話號碼,自來熟一般對這位高冷同桌念叨起各種各樣的話題。

每次換座位,他都去找老師申請繼續留在原座位,想到其他人就算調過來也會要求換走,老師也就一次次答應下來,後來便默認了他倆固定同桌。

避免了隔三差五和不熟悉的同學接觸,向茹也帶着一分感激,接受了這位同桌的熱情,聊天中也開始慢慢變得不再是男生一個人絮絮叨叨。

同桌可以說是向茹唯一的朋友了,幾乎是唯一可以說上話的同學,於是她也將家裏的情況半虛半實告訴了一些給同桌,包括自己有個精神出問題的……叔叔。

每次接父親回家后,家裏或沉悶或暴躁的氣氛,讓向茹不得不通過和同桌聊天來轉移注意力。

「又在發短訊耽誤同學。」

身後冷不丁傳來一句似乎不帶感情的言語,向茹慌忙間攥緊手機從沙發站起,轉身看向不知何時站在沙發背後的父親。

他眼中灰靄一片,昏暗的光線下有些分不清其目光所向。

「開飯啦!」

腰系圍裙的母親端著一大碗肉湯走出廚房,放下湯碗后,看了眼兩相對峙的父女,暗嘆一聲,上前扶著丈夫在飯桌前坐下。

向茹默默走入廚房,幫忙盛飯端碗。

午飯時間很快在無聲中度過,向茹正打算和往常一般進入廚房洗碗,卻是看見母親飄向父親那若有所指的眼神,停下腳步,回到沙發坐下。

每次回家后的午餐結束時,父親許是由於不用被強制要求午休,在這短暫的一段時間內都會表現得相對有生氣些。

此刻的他眸中多了半分神采,只是不知屬於正常思維,還是屬於那個病態思維。

「哼呣——唔哼唔唔——」

見父親哼著不知名的調子緩緩走向角落的工具箱,向茹神色黯淡,已然知曉接下來將面對之事。借電視屏幕反光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齊耳黑髮,便低垂著頭,沉默以待。

咔擦咔擦……

「你爺爺當年一直教導說,『小夥子就該是乾淨利落的短髮,學什麼洋打扮留長頭髮,不男不女的』,如今他人走了,這句話可不能忘!他老人家還說過什麼來着……唔還是想不起來……」

父親給自己剪髮的習慣自小便有,不過精神出問題前,都是剪的正常女孩髮型,往往剪完還會紮成好看的辮子。小時候每當同學們羨慕地問起,向茹都會驕傲地回答,這是爸爸親手弄的。

後來父親精神出了問題,為自己剪頭髮的習慣仍然保留,只不過到了學校,同學們的目光中不再有羨慕,取而代之的是同情與嫌惡。

當然其中主要的緣由,是自己視作最親密的朋友在問起自己頭髮變故后沒多久,全班都知道了『向茹有個瘋子老爸』這件事。

後來父親進了病院,本以為自己能重新留起長發,然而在母親開始每月接他回家后,很顯然,父親並沒有忘記這個持續了十多年的習慣。

向茹記得,前一天還及背的一頭烏髮咔擦間變成寸頭那日,自己關在房間哭了好久好久。

再後來,父親開始變得健忘,很多記憶似乎都在病院中被永遠埋藏,給自己理髮也不再是每個月都記得,而到今天,距離上次他想起此事已經隔有三個月了,向茹縱有萬般無奈,卻也只得仰屋竊嘆。

剪完發,父親的活躍勁頭差不多過了,母親也收拾好碗筷,出來打開電視,陪父親靠在沙發上,安靜地換著台,瀏覽一個個節目。

向茹收拾好剪下的頭髮,獃獃地抬頭看向母親飽經風霜的臉龐上,所露出那一抹短暫而幸福滿足的微笑,緊抿嘴唇,默默回到自己房間。

她沒有發現,在自己進入卧室時,電視機前的父親微微偏頭,露出一抹不明意蘊的笑意,目光仿若穿過木門,落在卧室內……

時間一晃而逝,吃過晚飯後,向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愣愣出神。

天色已暗,樓外小道偶有車輛經過,隨着車燈晃過,透過窗戶投在牆面上的燈影也張牙舞爪般起起伏伏。

不知何故,今日一整天氣象都很是反常,不同於往常的烈日酷暑,而是陰沉中又不失悶熱,彷彿整個世界的氣氛都變得有些沉悶壓抑。

或許也是這個原因,今晚這一片居民樓都相當安靜,沒有孩童的嬉戲吵鬧聲,沒有大娘們的談天說地聲,甚至連草叢間平日爭相高歌的蟲鳴聲也悄然沉寂。

咯吱——

房門被推開一道縫,向茹朦朦朧朧中撇頭看向門口,光影模糊間,似乎那道木門在隨着呼吸而前後微微扇動。

「媽媽?」向茹揉揉眼睛,疑惑出聲。

房門的搖晃隨之一頓,門縫外的燈光似有一片暗了下來。

向茹皺眉,赤着腳輕輕走向門口。

緩緩靠近,一步,兩步……

「啊!!」

門縫外燈光被遮住的部分赫然是一對灰黑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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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幽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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