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索菲亞·阿納托利·諾瓦克

第四章 索菲亞·阿納托利·諾瓦克

一雙長長的棕色耳朵從一片野生薰衣草叢中冒出來,它們在紫色的花朵中轉動幾秒后又縮了回去。又過了不到兩分鐘,它們再次出現在花海中,只不過是出現的地點距離剛剛它們待過的地方相隔7米遠,它們像剛才那樣朝着四面八方轉動后再次消失不見,一分鐘后再次出現......

一棵枝葉繁茂的水青岡下,索菲亞·阿納托利·諾瓦克耐心地等待着獵物再次出現,她的左手握著一把紫檀做的反曲弓,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間捻著一隻帶着倒鈎箭頭的鐵箭,箭頭一周前剛磨過,黑色的邊緣透著鋒利的寒光。

索菲亞湛藍的眼睛像她等待的獵物一樣轉動,她不停地來回掃視着獵物最後出現地點周圍20米的區域,這五年她已經學會了如何捕獵,她清楚它們的習性,謹慎的野兔可能會不停地試探,甚至從不同洞口探出耳朵觀察這個世界,只要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它們會立刻放棄這片區域,四通八達的地下隧道讓它們能隨意選擇用餐的地點。

野兔們精心構建的地下世界成了它們的保護神。

作為捕獵者,索菲亞沒有赤狐和歐洲猞猁天然的保護色,但她有四腳動物們難以匹敵的大腦,她一動不動地蹲在草地里,耐心地等待野兔自己從洞內走出來。

這隻野兔比索菲亞捕過的所有兔子更謹慎,它磨磨嘰嘰地花了十多分鐘才確認了安全。當索菲亞看到它毛茸茸的耳朵定在紫色的薰衣草中停留了超過一分鐘后,她知道距離兔子現身不遠了。

當野兔的耳朵再次消失后,索菲亞悄悄地將右手的箭搭上了左手的弓,她把弓拉開一半,藍眼睛像剛剛一樣左右掃視着觀察野兔可能出現的每一片區域。

終於,野兔再次出現在她的視線里——它出現在剛剛它消失的位置,直立的耳朵雖然還在不斷轉動,但看上去不像十分鐘前那麼緊張到綳直。

棕色的耳朵在薰衣草地里慢慢地移動,它走兩步停兩步。

真是一隻謹慎的兔子。

索菲亞心想,她的箭頭指著那雙耳朵下方几厘米處,雖然她只看得到兩隻長長的耳朵,但根據以前的經驗她可以輕易猜測到它的身子藏在哪裏。她現在已經可以鐵箭離開弓弦,可她還想在等等,她希望野兔走出草叢的保護——能看到它,她會更有把握。

那隻野兔慢慢吞吞地在草叢中移動,它時不時地還倒退兩步,它看上去十分糾結,似乎每前進一步都要下巨大的決心。索菲亞繼續保持着耐心,她的呼吸十分緩慢,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眼睛和手指上。

終於,野兔的腦袋出現了低矮灌木林的邊緣,它長著一雙棕褐色的大眼睛,水靈靈的讓索菲亞想起小時候玩過的彈珠。它的鼻子快速地抖動着,貪婪緊張地呼吸著草叢外的空氣。

索菲亞悄無聲息地把弓拉得更大了。

野兔在原地等了一會兒后跳出了草叢,它兩隻後腿踩在裸露的黃土上,它縮著兩隻短短的前肢,挺著腰站起來......

「嗖——」

黑色的鐵箭帶着凌厲的風聲劃破天空,箭頭穿透了野兔的腰,對穿而過時帶起一片血浪。瀕死的野兔倒在地上撲騰著兩條結實的腿,它如玻璃彈珠般的棕色眼睛失去了光澤,當索菲亞走出水青岡的遮蔽時,野兔已經一動不動了。

索菲亞跨過野兔的屍首,撿回了自己射出去的鐵箭,她將箭矢放進拴在腰側的牛皮口袋裏,裏面還裝着兩隻同樣鋒利的鐵箭,她調整了一下皮口袋的位置,拉緊了袋口的鬆緊繩。然後她走回來,提着野兔的耳朵將獵物拿到自己眼前。

她看着這隻巨大的兔子,它壯得像只小狗,兔子的毛很黃,說明它是一隻經歷過風霜的老兔子了。她掂了掂手裏的重量,發現這兔子喜人的重。她取下左肩上的挎包,從裏面拿出一根細繩,她把兔子的後腿綁在一起,將綁着兔腿的繩子的另一端系在自己的挎包帶上,兔子頭足顛倒地掛在她的身後,新鮮的紅血順着長長的耳朵滴落到地面上。

索菲亞帶着獵物踏上回家的路,她辨認著自己來時做的記號,小心地尋找出自己來時的走過的路。路上,她看到了一些歐蓍草,便拔了一些放進挎包里,後來她又看到一片低矮的灌木上結著黑色的漿果,她拔了一顆含在嘴裏,未成熟的果實在牙齒的摩擦下迸發出難以言表的苦澀。索菲亞五官糾結在一起,她迅速地吐掉了流着深色汁液的果實,蹲在地上不停地吐著口水,她用手指刮著自己的舌頭,直到舌頭上苦味淡了一些才繼續往前走。

她走到了下一個標記點,她取出小刀在樹榦上刻上新的標記,她刻了一個小寫的b和一個箭頭,箭頭旁寫着阿拉伯數字100:b指代漿果,箭頭指代方向,100表示從這裏去要走多少步。她想着過一周她可以再來看看,那些漿果已經露出成熟的顏色,也許一周后它們就不會如此苦澀了吧。

索菲亞繼續往前走,一個小時后她終於走出了森林。森林外是一條長滿雜草的公路,公路對面還有一棟白色的石頭房子——不過那裏已經沒人居住了。一棵20米高的阿勒頗松樹立在房子的前面,索菲亞此時正站在松樹的正對面,她就是憑藉這棵樹確定森林入口的。

出了森林后,索菲亞轉向公路的左側,她順着公路又走了一個半小時,路上她看到幾輛被遺棄的小轎車,車窗戶被打破,車裏空空如也,連座椅都被拆走了。她繼續往前走,跨過幾具散落的白骨,人類的骨頭裸露在公路上無人收殮,過路的食腐動物剃光了骨頭上的每一點肉腥,然後把無法消化的老骨頭隨意地扔在了原地。

索菲亞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像一個雜亂無章的停車場,廢棄的車輛亂作一團,和剛剛在路上看到的小轎車一樣,這些車子都是空的。有的車裏還擺着人類乾癟的屍骸:一個老太太的遺骸躺在一輛平治轎車的後座上,後座的窗戶沒有被打破,只有地上行走的食腐動物吃到了她的肉,她乾癟的頭皮上還粘著一些像雜草一樣的灰色頭髮。

「日安,塔納托斯夫人。」經過那輛平治車時,索菲亞想起今天還沒向車內的夫人問好,她隔着窗玻璃向車裏的遺骸招手,然後繼續向前走。

經過十字路口,她看見了一個醒目的大型廣告燈牌,上面張貼著radio『5廣播電台2044年春季的新企劃:右下角滑稽富態的主持人咧著一口白牙側着身向左伸出雙手,幾個穿戴得像肥皂劇演員站在左上角做着誇張的表情,他們和主持人之間還有一個穿戴正常的男人,他看上去斯文有禮又有些靦腆,在廣告牌的最上方寫着:「講出平凡人的不平凡,2044最真實的人間故事。」

索菲亞在廣告牌下向左轉,她再次進入了一片茂盛的森林,她走過一棵百年的紫杉,轉過幾個造型奇特的大石。緊接着她用手撥開眼前的一片灌木叢,一塊低矮平整的台地出現在她眼前。

台地上立着三座木頭搭的簡易房子,它們看上去像維京人的長屋,有着三角形的頂棚,只不過頂棚不是木頭搭的,它們由一片片集裝箱鐵皮組成,下雨時雨點打在鐵皮上聲音極大,剛搬進來時正好碰上了連續下雨的五月,索菲亞被吵得一宿一宿睡不着覺。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到了7月,濕熱的暑氣把屋子裏蒸成了桑拿間,沒有人能在七八月的白天待在屋子裏,每到夏季,留守的人們會在森林裏度過白天,即使森林滋養的蚊蟲讓他們同樣難熬。

三座長屋有兩座是宿舍,在這裏人們按照性別住在不同的長屋裏,即使是夫妻睡覺時也必須分開。剩下的那座長屋既是儲藏室也是工作間,它是營地內唯一的室內公用區域。長屋後面還有一小片被翻過土的田地,裏面種著西紅柿和玉米。田地旁還放着幾個大木桶,它們沒有蓋子,被擺放在無樹木遮擋的地方用來收集雨水。在長屋前面有一座巨大的篝火,篝火旁擺着幾張皮革,兩條原木,平時人們就是在這裏用餐、談事。

「索菲亞回來了!」一個稚嫩的童音衝破了營地的寂靜。小男孩開心地朝索菲亞跑來,他蹦進了索菲亞的懷裏,看到她身上掛着的野兔時圓圓的小臉笑得更開心了,「索菲亞給我們帶兔子回來了!」

「喬瓦尼,其他人都回來了嗎?」索菲亞笑着抱了抱小男孩,小男孩的擁抱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很快就開始掙扎著要逃出索菲亞的懷抱,索菲亞識時務地鬆開了手。

被叫做喬瓦尼的男孩跳出索菲亞的懷抱後站直了身子,他做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像一個士兵一樣開始彙報工作:「報告諾瓦克上校,勒菲弗爾上校、拉茨上校、克里斯多洛普洛斯上校已經......」

「好了,喬瓦尼中士,馬爾庫上校需要你的幫助。」帶着東歐腔調的男音打斷了喬瓦尼的彙報工作,喬瓦尼和索菲亞同時轉頭,一個白髮蒼蒼的男人拄著一根粗木頭緩慢地向他們走來,他穿着一條肥大的喇叭褲,褲子的左腿隨風飄揚,布料下沒有血肉,他是個殘疾人。

「是,貝斯法米尼將軍!」喬瓦尼向著來人敬了禮后踏了一下地板後轉身,他轉身時表情嚴肅,似乎是接到了什麼重要的指令。

「嘿!等等。」索菲亞叫住了喬瓦尼,喬瓦尼縮回邁出的步子,又踏了一下土地後轉向了索菲亞,他抬起頭,敬了個軍禮。

「諾瓦克上校,請問有何吩咐?」

「把兔子拿給馬爾庫上校,中士。」索菲亞解下綁着兔子的繩子提着兔子的耳朵遞給喬瓦尼。

「是,諾瓦克上校。」喬瓦尼拿過兔子敬禮後轉身踏着正步離開了,這次他真的走了。

「亞歷山大,你怎麼自己出來了?」喬瓦尼走後,索菲亞快步走到亞歷山大·貝斯法米尼的身邊,她伸出手想要攙扶住他沒拿木頭的那隻胳膊,貝斯法米尼搖了搖頭,用力甩開了她伸來的手。

「我還沒到不能自理的地步。」亞歷山大·貝斯法米尼強硬地說,他固執地要靠自己的力量走向不遠處的一條橫卧的原木:那條原木是營地的戶外座椅。

索菲亞看着他每走一步額上都流出了豆大的汗珠,她有些擔憂地望着亞歷山大,他看上去遠沒有他的語氣那般強健。

終於,他們走到了那根原木前,貝斯法米尼摸著木頭艱難地坐下,他依然強硬地拒絕了索菲亞的幫助,坐下后他喘了一會兒,他從衣兜里掏出來一根白色的舊手絹開始擦汗,手絹上綉著一個不太好看的黃色向日葵。

「你應該多休息。」索菲亞取下腰帶上裝着箭的皮口袋放到了腳邊,她看着亞歷山大的腿輕輕地搖頭,「到處走動只會讓傷口惡化,你會把你自己拖垮的。」

亞歷山大沒有搭話,他看着人們在營地前走動,人們不時會把緊張的目光投向他們,當他們的目光與自己對上時,亞歷山大會微笑着向他們招招手。

「與其擔心這個,」亞歷山大慢慢地開口,「不如擔心我們能不能活過下個禮拜。」他伸出右手,指著就近的一間木屋,「長屋裏有一多半的床都是空着的,現在營地只剩下11個人,這還包括一個孩子。」他向著喬瓦尼離開的方向偏頭,「以及一個殘廢。」他又指了指自己。

「亞歷山大......」

「等我說完。」亞歷山大伸手示意索菲亞不要打斷他,「我已經派勒菲弗爾和馬丁少校談過了,他願意接納一部分人,所有的意大利人、法國人,包括喬瓦尼。但他們拒絕一切的斯拉夫人。把這些人減去后我們還剩下4個人需要考慮接下來該怎麼辦,你、馬爾庫、克里斯多洛普洛斯、拉茨。」

索菲亞張了張嘴又想說話,亞歷山大搖搖頭,他知道她想說什麼:「不用考慮我,就算漢娜·比安奇還在,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他看了看周圍,壓低了聲音,「傷口處已經有壞疽的跡象了,我要回到上帝的懷抱里了。」

「什麼?」亞歷山大的話像晴天霹靂一樣打得索菲亞胸口直疼,淚水爬上了她的眼眶,亞歷山大看着她明亮的藍眼睛因為傷心而濕潤,他不忍地低下頭,輕輕地嘆息一聲。

「說起來,我並不覺得難過。想想過去六年我們過的日子,這裏簡直就是地獄。所以,看到傷口處變黑時,我真沒那麼傷心。」亞歷山大拍著索菲亞的肩膀,他彎起嘴角,雖然今年他已經72歲了,但深邃的眉眼間還能恍惚看到年輕時的硬漢模樣,「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他又一次重重地嘆息,「如果不是我當時堅持着要帶你來巴塞羅那磨練一下,你也許會比現在快樂許多吧。」亞歷山大灰綠色的眼睛裏充滿憂傷和後悔,「我很後悔當時帶你來這裏,也很遺憾這些年我們沒能回去。」

「那時沒人知道會發生核戰爭對嗎?」索菲亞吸了一下鼻子,她強迫自己對着亞歷山大微笑,但勉強的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好孩子。」亞歷山大嘆息,他摸了一把自己花白的頭髮,苦笑起來,「總是那麼善解人意,就像你母親一樣。」他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對不起,我不該提起她。」

「沒事。」索菲亞笑着回答,這次是一個真誠的來自內心的微笑,「我很慶幸她在2038年夏天就走了,她沒有看到世界末日,也沒有去經歷它。」

「是啊,她真是個幸運的女人。」亞歷山大感嘆道,「度過了一個瀟灑愜意的人生,在審判日出現前就趕着回到了上帝的懷抱,真幸運。」

亞歷山大·貝斯法米尼的思緒飄到了幾十年前的夏天,一個才華橫溢的學生,一個明媚動人的女人,她像是花園中最艷麗的那支玫瑰,在花朵盛放的日子傲視群雄,她又像是一隻歡快自由的黃鸝,在高歌一曲后選擇了悄然離去......那是他最喜歡的一位學生,他曾經期望她能在世界的舞台上大放光彩,然而她卻在巔峰時選擇了婚姻和平凡的生活。

最讓自己得意的學生主動放棄世界的舞台這件事嚴重刺激了渴望在歷史上留下姓名的亞歷山大,他自己就曾為了夢想錯過了一生摯愛,眼看着自己的學生即將成為一代傳奇,她卻因為一個男人放棄了自己的夢想。亞歷山大一怒之下斬斷了與學生的所有聯繫。

直到幾年後亞歷山大得知了學生病故的消息。

他出席了學生的葬禮,在葬禮上他看到了一個哭得淚眼婆娑的小女孩,女孩的眉眼像極了回歸天堂的故人。

後來他成了索菲亞的老師,索菲亞比她母親更出色,她雖然不是一個堅定的東正教徒,但她吃飯前會向上帝祈禱致謝,她還是一個忠貞自愛的人,沒有哪個帥男孩能讓她神魂顛倒。

這一切都讓亞歷山大欣喜若狂,他抱着比以往更大的熱情投入工作,他細心教導索菲亞,期待着她能成為超越她母親的世界冠軍。2043年12月29日,他們坐飛機從莫斯科飛到了巴塞羅那,他們原計劃在2044年1月3日參加巴塞羅那的u18世錦賽的。

為了讓索菲亞發揮出最好的水平,亞歷山大預定了三天的巴塞羅那郊區旅行,他們12月31日從巴塞羅那主城區興高采烈地出發——就是這次旅行讓他們從核彈襲擊的夜晚中倖存。

核戰爭后的巴塞羅那大區和其他地方一樣陷入了地獄狀態,倖存者開始為了生存互相殘殺,當地人認為是俄羅斯射來的核彈,所有帶着斯拉夫姓氏的人在接下來的兩個禮拜內被屠戮殆盡,後來這種對外族的猜疑和仇恨甚至延伸到了非巴塞羅那籍貫的外地人,混亂持續到2044年年底才告一段落。

亞歷山大年輕時曾當過特種兵,他在核彈襲擊爆發不久就帶着索菲亞逃進了深山,在森林裏荒野求生了好幾個月,他們現在一處湖泊生存,後來新的外國籍倖存者加入他們,他們在聖馬加里達火山下的森林裏發現了這塊台地,從此以後,他們就把這裏當作了家。

亞歷山大把這塊營地稱為方舟,六年來他收留所有倖存求生的外國人,方舟最壯大時曾經有73位成員,他們互相協助,學習耕種、捕獵,想方設法地養活自己。日子過得很艱難,不少成員雖然逃過了核彈,卻沒逃過腹瀉和疾病,方舟的活人一天天在減少,草叢中的十字架一天天在增多。

四天前,流竄到此的一夥強盜偶然間發現了森林裏的台地,強盜們毫不留情地發動了襲擊。成員們英勇抵抗,他們擊退了強盜,但也損失慘重:激烈的交火中當場死亡5個,受傷10個。

方舟唯一的醫生漢娜·比安奇也在被流彈擊中,很快她就因失血過多而亡。傷勢最重的三個成員也沒有熬到黎明,到了第二天晚上,又有四個人停止了呼吸。現在,輪到亞歷山大了。

索菲亞和馬爾庫曾經作為醫療助手跟着漢娜·比安奇學過醫,他們給左腿中了五發子彈的亞歷山大做了截肢手術。他們儘力地醫治他,還徹夜守在亞歷山大的床邊為他祈禱。今天早上,亞歷山大突然清醒了過來,還憑着自己的力量站起來,索菲亞還以為他們的祈禱終於感動了上天,所以她今天一直保持着愉悅的心情,直到剛剛亞歷山大親口告訴她他得了壞疽的事實。

「你還記得2044年2月我們發現的那個湖泊和那個小木屋嗎?」亞歷山大打破了壓抑的氣氛。

「你是說,我們的『黑海』?」索菲亞思考了一會兒后問他。

亞歷山大笑着點頭:「你還記得從這裏怎麼走到那裏嗎?」

索菲亞望着天又開始思考,過了一會兒,她勉強地說:「我應該還記得怎麼去。」

「好。」亞歷山大點頭,他警惕地掃視了一下四周,用只有他們聽得到的聲音說,「明天早上,你就去那裏,別再回來。」索菲亞皺眉,她不解地看着亞歷山大的臉,亞歷山大解釋說,「過去這幾年,我總會抽空回去那麼幾次,每次我都會留下一些東西。本來我想着把那裏當作方舟的後備基地,但看來現在不需要了,所有的拉丁人都會去馬丁少校的大本營,勒菲弗爾答應我再和少校爭取一下,讓他收留克里斯多洛普洛斯。克里斯多洛普洛斯雖然是正教徒,但他畢竟是希臘人,還是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我想馬丁少校最終還是會同意的。至於馬爾庫、拉茨——其他人走後他們可以靠這片營地活下來,那兩個人本來也是朋友。」亞歷山大停頓了一下,接着他看着索菲亞的眼睛問,「你昨天才和拉茨吵過架對嗎?」

索菲亞擰緊眉毛,昨晚發生的不愉快直接寫在了她的小臉上,她悶悶不樂地說:「拉茨昨晚喝醉了酒,喬瓦尼只是路過喊了他一聲上校,他就抓着他的領子甩巴掌,喬瓦尼才6歲,他這樣太過分了。」

「的確,他不該對一個孩子動粗。」亞歷山大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但你也不該和他直接起衝突,我聽勒菲弗爾說你打了他,他對你很生氣,你不該當着那麼多男人的面沖着他的鼻子揮拳頭,他覺得他顏面盡失。」

「他的確顏面盡失,但那是因為他無辜毆打一個小男孩。」索菲亞抱着雙臂氣呼呼地說,顯然她並不覺得自己有過錯。

「拉茨因為他的行為丟掉了尊嚴,」亞歷山大喃喃道,「你也因為你的行為丟掉了在這裏活下去的可能。喬瓦尼的叔叔都沒有像你那樣直接和拉茨對着干。」

「亞歷山大......」

「我不能說這是壞事。拉茨是個控制欲很強的男人,不然他也不會單身這麼多年。他是個好助手,但不是個好領導。你早點認清他是個好事。我走之後,你是壓不住他的,何況他還有馬爾庫支持。」亞歷山大直視着索菲亞的眼睛,緩慢而堅定地說,「明天早上,你就離開方舟,去『黑海』,別再回來。」

索菲亞的眼睛再次蒙上了淚水,她仰著頭想把眼淚堵回去,但眼眶裏的淚珠卻越積越多:「不,亞歷山大......」她帶着哭腔地請求。

「你必須聽我的,這不是商量,這是命令。」亞歷山大不停地搖頭,他皺起的眉頭讓他顯得像雄獅一般威嚴,「你不可能繼續生活在這裏了,拉茨在我死後就會拿過所有的指揮權,馬爾庫是個沒有主見懦弱的人,他不壞,但他只會站在強者那一邊。你會成為拉茨和馬爾庫的奴隸,你想過這種可怕的生活嗎?」

索菲亞噙著淚搖頭,她忍不住用衣袖擦拭了眼角,她請求道:「至少讓我陪你走過最後這幾天。」

「不!」亞歷山大搖頭搖得更猛了,聲音也變得愈加嚴厲,「不!那時就晚了,你必須在我看上去還很健康的時候就離開。比如明天早上,我越虛弱,方舟就越不穩,勒菲弗爾會在後天把所有的拉丁人帶到大本營去。耽擱一兩天除了給自己增加麻煩,什麼用也沒有。」

「可是......」

「別再可是了!索菲亞·阿納托利·諾瓦克,你已經不是一個14歲需要人照顧的孩子了,現實點吧!」亞歷山大忍不住大聲吼了出來,正提着剝了皮的兔子走向篝火的馬爾庫朝這邊投來了好奇的目光,亞歷山大朝着他搖搖頭,他帶着兔子走了。

「就這麼決定了,今晚上和明早上都由你來幫我換藥,然後你拿着你的背包去『黑海』,我會告訴他們你是去加利法幫我買葯。把眼淚擦乾,別讓人看出端倪,我還沒告訴別人我救不活了,馬爾庫雖然知道這事,但我讓他閉嘴,只要我還能站起來,他就會保守秘密。」亞歷山大說着,撐著木頭打算起身,索菲亞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她看到亞歷山大堅決拒絕幫助的眼神,「很慶幸,『黑海』一直是我倆的秘密。」

亞歷山大靠着自己堅持着站直了身,起身的動作讓他大汗淋漓,他穩住身子后伸手擦了擦額上的汗。這時幫完忙的喬瓦尼笑着向他們跑來,男孩的目光定格在索菲亞身上,他叫着她的名字向這邊跑,他太喜歡這個大姐姐了,她是方舟里少數的願意和他玩遊戲的大人。

「記住,別漏馬腳。」亞歷山大叮囑道,喬瓦尼跑近了,他咧著嘴朝這個意大利小男孩露出一口白牙,「喬瓦尼中士,馬爾庫上校交給你的任務都完成了嗎?」

小男孩急剎車後站直了身子,他向亞歷山大行軍禮,然後大聲地彙報工作:「報告將軍,已完成任務。」

「好,解散。」

「是!」

喬瓦尼得到解散的命令后,垮下的身子像換了一個人,現在他站沒站相,倒像個正常的6歲男孩了。他跳着腳跑到了索菲亞身邊,一屁股坐到剛剛亞歷山大坐過的位置上。他纏着索菲亞要求她給自己講俄羅斯的故事,索菲亞笑着答應了。

男孩突然注意到了什麼,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過了一會兒,小中士擔憂地張開了嘴:「索菲亞姐姐,你為什麼哭了?」

和亞歷山大交談后,索菲亞躺在寂靜的女性專用的長屋裏一夜無眠,離她很遠的地方躺着另一個女人,那是個葡萄牙女人,強盜襲擊后,整個方舟只剩下她們兩個活着的女性。

第二天早上天未亮她就早早地起了床,她穿上衣服前看了一眼手錶,機械手錶顯示著現在是06:04分,她走出長屋,負責夜間站崗的男人守着暗紅色的篝火打着哈欠向她說了早安,她點點頭,走到了長屋的後面,她從木桶里舀出一些雨水洗了臉,雨水流到了她的嘴巴里,帶着一股苦澀味。洗漱完后,索菲亞去了公用的長屋,她在裏面待了一會兒,出來時拿着一個石臼,石臼裏面放着搗好的草藥。

索菲亞沒有打招呼就走近了屬於男人的那間長屋,屋子裏此起彼伏地響着男人們的鼾聲,她放輕腳步,小心地走過那兩排大通鋪,她走到了長屋的尾部,那裏擺着一張單人的行軍床,亞歷山大就躺在那張床上面。

行軍床邊放着一個老舊發霉的床頭櫃,柜上擺着一支用了一半的蠟燭,蠟燭旁邊放着一盒火柴。

索菲亞把石臼放在了床頭柜上,她拿出一根火柴擦出了火苗,她在火柴滅掉前點亮了蠟燭,蠟燭的微光照亮了行軍床床頭,她驚訝地發現亞歷山大已經醒了,他睜著那雙灰綠色的眼睛正看着她。

索菲亞注意到他額上汗水淋漓,也注意到他深邃的眼睛下厚厚的黑眼圈,他似乎一夜沒睡——他的傷口肯定折磨了他一宿。

「啊。」索菲亞發出一聲呻吟,她忘記了她還拿着火柴,火苗燒灼了她的指尖,她吃痛地放開手,火柴落到了黃土上,被追上來的鞋底踩滅了。

「來了。」亞歷山大小聲地喊她,他的聲音又小又沙啞,他虛弱得厲害,僅僅一夜,他就失去了昨晚精神充沛的模樣。

「我來為你換藥。」索菲亞小聲地回答,她看到亞歷山大輕輕地點頭,他點頭的動作同樣虛弱。

她強迫自己不要去想是什麼讓他一夜之間變了摸樣,她輕輕地撩開他的被子,她驚訝地看到那條斷腿截肢的地方已隆起了一座小山,那座小山讓他的左大腿比右大腿大了一倍。

索菲亞慢慢地拆掉了染血的繃帶,她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地方已經變成了黑色,他昨晚沒有一句假話,她看到了壞疽。

「這會讓你好受一點,我加了些歐蓍草。」索菲亞安慰著亞歷山大說,亞歷山大沒有回話也沒有點頭,她開始為他上藥,她的動作十分小心,生怕亞歷山大感受到疼痛,但奇怪的是,上藥的過程無比順暢,亞歷山大不僅沒有皺眉,甚至沒有出現因疼痛而引發的肌肉痙攣。過了好一會兒,索菲亞才想明白,亞歷山大的左腿可能已經痛到失去知覺了。

上完葯后,索菲亞拉出一根洗過的布條重新蓋住了傷口,她為他纏繞上繃帶,弄完這一切后,那裏看上去不再像剛剛那麼讓人毛骨悚然。

「去吧,索菲亞,記得我說的事,還有,永遠都不要放棄。」亞歷山大看着她用袖子擦汗,眨着眼提醒她道。

「......」

索菲亞抿著嘴唇,她的眼睛又蒙上了淚水,她的嘴角蠕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亞歷山大輕輕地搖頭,他努力朝她露出一個微笑,灰綠色的眼睛無聲地述說着告別。

「我出發了,亞歷山大。」起身後,索菲亞微笑着說,她聲音帶着微微的顫抖。

「拜拜,索菲亞,祝你一路順利。」亞歷山大笑着點頭,「祝你一路順利」他是用俄語說的,過去索菲亞出遠門做交易時,他總是用家鄉話祝福她。

索菲亞點點頭,她轉身向門口走去,此時已經快到06:40,天蒙蒙亮,晨曦微弱的亮光透過濃濃的霧霾射進了敞開的長屋裏,像是灑下了一條光路。她順着光走去,快走到門口時,被晨光叫醒的喬瓦尼揉着睡眼喊住了她。

「索菲亞姐姐?」索菲亞停下了腳步,她尋着聲音發現了睡在左側通鋪上的喬瓦尼。小男孩轉了個身趴在榻上,索菲亞半蹲下來,這樣她就和喬瓦尼處於同一水平線上了,「你要出遠門嗎?」喬瓦尼迷迷糊糊地問。

「我要去給貝斯法米尼將軍找葯,喬瓦尼中士。」索菲亞摸了摸他的小臉蛋笑着說。

「哦,祝你好運,諾瓦克上校。」有一半腦子還泡在睡夢中的喬瓦尼沒有忘記自己的角色扮演遊戲,他舉起手朝着索菲亞做了一個不正規的軍禮,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然後眼皮耷拉下去,不一會兒,索菲亞就聽見了喬瓦尼軟綿綿的鼾聲。

「祝你好運,喬瓦尼中士。」索菲亞拂開喬瓦尼額上的碎發,她輕輕地吻了吻孩子的額間,她聽見小男孩在夢裏喊著母親。

心中有着萬般不舍,索菲亞強迫着自己站起身,她走出了男人的長屋,回到了女人的長屋,葡萄牙女人還在熟睡,她走到自己的床鋪前,背上昨晚已經收拾好的雙肩背包,她拿過了反曲弓和箭袋,箭袋裏放着滿滿的二十支弓箭:有的是鐵箭頭,有的是合金箭頭,有的是木箭頭。雖然材料不一,但每一支箭都被磨得十分鋒利。她用一根繩子把箭袋綁在了背包的左側,最後她拿上了自己的水壺。

完事後她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裝備,她已經準備好,她要出發了。

走出長屋時,馬爾庫也正好從男人的長屋裏走出來,他揉着眼看到了正朝外面走的索菲亞,他叫住了她,問她帶這麼多東西打算去哪兒。

索菲亞告訴馬爾庫她要去加利法,亞歷山大需要更多的抗生素。馬爾庫對她的解釋起了疑心,他皺着眉看着索菲亞,但他最後沒有問出一句質疑,他用加泰羅尼亞語祝她一路順風。索菲亞用西班牙語說了謝謝,她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森林裏。

她從radio』5的巨型廣告牌下鑽出密林,她經過了塔納托斯夫人和她的平治車,她像往常一樣對塔納托斯夫人說了日安。她沿着昨天的道路繼續往前走,她看到了那棵20米高的阿勒頗松樹和松樹下的石頭房子,她沒有在這裏轉彎,她繼續往前走。

她就這樣從日出走到日落,她經過了好幾個破敗的十字路口,從公路走到了小路又走到了土路上,最後她在一座白色的石頭房子前鑽入一片茂密的橡樹林中,她記得這片森林的名字,巴塞羅那人把它叫做les『guilleries,習慣用西班牙語的人則叫它sierras』las『guillerías。索菲亞不知道這些單詞背後的實際意義,但她知道這裏生長著許多栗樹,它們結出的果實能讓她活下去,雖然她要等到8月份。

索菲亞努力回想着幾年前的記憶,仔細地辨別已被雜草覆蓋的曾經的土路,她朝着森林深處前進,在一棵山毛櫸的樹榦上找到了2044年亞歷山大做下的記號,六年前她還需要仰著頭踮着腳才能看到亞歷山大刻下了什麼,現在的她不用了。她直著身注視着樹榦上的刻痕,一個箭頭一個俄文字母o,o的下面寫着數字50。於是她向著箭頭的方向走了50步,走完后她發現了一個新的記號,還是一個箭頭一個俄文字母o和一串數字......

她跟着一個記號前往下一個記號,她走過了三個記號,終於在最後一個記號的指引下,她走出了森林,眼前的景色一下變得開闊起來,一片湖區出現在索菲亞的眼前。這座湖泊曾經在陽光下璀璨的像塊遺落人間的綠寶石,亞歷山大用索菲亞故鄉的湖泊為她取名。如今,霧霾下的湖水暗淡如墨,。

索菲亞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聽着湖水擊打鵝卵石的叮噹水聲,她朝着湖面張開了雙臂,感受着從湖裏升起的微風拂過她的指尖。再次睜眼時,索菲亞湛藍的眼睛裏流出了清澈的淚水,她望着墨色的湖水,在胸前畫下一個東正教的十字,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另一個人道別:

До『свидания,Александр』Бесфаmини.

再見,亞歷山大·貝斯法米尼。

索菲亞難過地將臉埋進指縫間,她現在孑然一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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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縫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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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索菲亞·阿納托利·諾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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