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那個瞬間，伊莎貝拉想通了。

即使對時裝設計很感興趣，她也從未想過在現代成為一名時裝設計師——除非你很有天賦和人脈，否則當時裝設計師會餓死，所以她選擇了商學院而不是設計學院。

而起初伊莎貝拉同樣認為設計師這條路在1910年代是走不通的，原因其一是人們對時裝的需求不大，畢竟大部份人口還生活在鄉村裡，服飾風格還停留在維多利亞時期。

其二是，她實在不喜歡現時的潮流。即使1903至1906年期間曾經有設計師提出過廢除束腰運動，但這項運動並未打敗根深蒂固的束腰文化，大部分的女性——特別是上流社會的女性仍然穿著束腰，只有在私人時間才被允許褪下這些束縛。

伊莎貝拉先前會中暑的原因之一就是被束腰勒住了，這東西又熱又悶，導致呼吸困難。所以伊莎貝拉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裡的束腰都打包扔到柜子里吃塵——作為一個在現代生活了四年的人，實在沒有辦法再忍受這該死的舊時代產物！

她的設計理念肯定跟現時的人所追求的時尚有所抵觸，一個不能設計出能被人欣賞的衣服就不是一個好的設計師。

可是把目光放遠些，又發現二十世紀初正是最好的時機。

自政府在四月宣布參加世界大戰後，部分男丁去了打仗的緣故令勞動市場上出現了一大批的缺口，這些缺口自然需要填補，這就為婦女們帶來了工作機會。為了方便活動，女性服飾的設計趨向輕便化，令她們無法彎腰的束腰開始被淘汰。

再者，戰後美國經濟起飛的同時，女性還會獲得投票權，在生活水平和社會地位都得到提升的雙重因素下，她們的價值觀發生了巨大改變，構成一批爵士時代的新女性，叫「Flapper」（時髦女郎）。

她們會穿著性感漂亮的裙子參與各種娛樂及經濟活動，在這樣的背景下，社會對時裝的追求只會越來越瘋狂——別忘記1920年代可是個揮金如土、享樂放縱的瘋狂時代呢。

可可·香奈兒也是前幾年才開了時裝店，紅遍全法國，雖然這香奈兒風潮還沒吹到美國來，但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因為這天時地利人和，時裝界肯定是要爆發的，而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潮流的走向，何況她還有一個天然的優勢——她能夠接觸到上流社會的人。

這就是她想出席尼克表妹的生日宴會的原因。

伊莎貝拉是個想到什麼就去做的人，她親自寫了信給尼克的表妹黛西，告訴她會應邀，然後又向科林獲取他的批准。

「可以是可以。」科林的語氣充滿了遺憾，「但你要知道，我們家已經負擔不起太貴的裙子了。」

富家小姐們出席上流社會的舞會都是穿的私人定製，這東西只有貴和更貴的分別。

事實上，布朗特家是從伊莎貝拉的祖父那一輩才開始富有起來的。祖父靠著與歐洲的貿易發家，主要是貨品出口，科林繼承了父業，但自從世界大戰開始后，作為主戰場的歐洲社會動蕩，生意額大減，導致布朗特家這些年來的經濟狀況有些捉襟見肘。

科林別無他法唯有冀望戰爭早日結束，以及從其他方面節省開支，畢竟伊莎貝拉的弟弟還在念寄宿學校，待他上大學之後又是一筆不小的花費。

再加上，自從妻子去世后，科林的心已經不在事業上，但是為了這個家他只能撐下去——至少要撐到伊莎貝拉出嫁。

伊莎貝拉卻氣定神閑的放下茶杯：「這點你可以放心。」

她的手藝可不會比城裡的裁縫師差。

「貝拉。」科林叫住她，神情是少見的嚴肅，「別再做危險的事情了，我不能連你都失去，你懂嗎？」

伊莎貝拉愣了愣，鼻頭有些發酸：「我不會的，我答應你。」

回到房間后，伊莎貝拉立即開始著手畫草稿。她設計過不少禮服，算是順手拈來，她只需要在她設計過的禮服里挑一套比較切合這個時代的風格的出來，再作出一些修改，因此一晚上就完成了。

隔天，伊莎貝拉一大清早就拉上女僕瑪麗，讓司機載她們去市中心買布料。

科林在1912年買了一輛黑色的福特T型車，是布朗特家的第二輛車（第一輛壞了），售價850美金（當時技術工人的薪水大約是2.5美元一天），而同期跟福特競爭的車型售價通常為1000至3000美金。

所以么，福特T型車算是汽車市場上較低端的型號了，也是美國中上階層的標準配置。

上車后，瑪麗問：「小姐，我們今天要去買什麼呢？」

瑪麗的年紀比伊莎貝拉稍大一點，已經在布朗特家工作三年了，因為年齡相近而伊莎貝拉本人性格較隨便的關係，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更像朋友。

伊莎貝拉專心的在設計圖上修改一些小細節，頭也不抬：「去買一些布料。」

「買布料？」瑪麗瞥見伊莎貝拉的設計圖，頓時興奮起來，「小姐要去舞會了嗎？！」

別怪瑪麗這麼興奮，她家小姐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出現在社交界了！

小姐已經到了適婚的年齡，長得還好看，卻不常打扮自己，聽見舞會就搖頭，長得再漂亮也沒人能看見啊！再這樣下去，瑪麗真擔心她會嫁不出去呢，要知道差不多年紀的小姐大多都已經訂婚了。

「算是吧。」伊莎貝拉看瑪麗比她還要興奮，不由得失笑搖頭——瑪麗以為她是沖著男人去的，事實上，她是沖著小錢錢去的。

男人哪有錢可靠？

車子發動了，金髮少女的目光穿過玻璃窗，風景從矮矮的鄉村房屋過渡到正在興建的高層建築，有幾分現代大樓的影子，滿頭大汗的工人們穿著單薄的衣物搬運材料，氣喘乎乎地受著烈日的暴晒。

炎熱的天氣無法阻止羅徹斯特邁入城市化的步伐，像泥土之下即將在春天破土而出的枝芽。

二十分鐘后，她們抵達了羅徹斯特最熱鬧的區。伊莎貝拉想找的布料還不是那麼流行，她逛了三四間布料行才買到所有需要的布料，之後又到五金店買一些小零件。

折騰了一上午，回到家裡伊莎貝拉又馬不停蹄的開工。

她打算做兩套禮服，以免去到劉易斯維爾的時候臨時有另一場聚會要去，要知道穿著同一套禮服出席兩場聚會等於在告訴人家你沒錢買衣服。

上流社會對於穿著可是十分講究的，那是能夠體現他們身分的重要象徵。根據場合和功能的不同，禮服也有不同的種類，如午後禮服、晚禮服、晚便禮服、宴會服和雞尾酒會服等等。

而伊莎貝拉要做的是晚禮服和宴會服。她有一個月時間做兩套禮服，聽起來時間很充足的樣子，的確，如果是普通的成衣，從設計到做出成品來大概只需要兩三天，但現在正在談論的是禮服——而且是高級定製禮服（hautecouture）。

高定一般是全人手製作的，像香奈兒這樣的大牌做一件高定需要一百多個小時，而伊莎貝拉可是一人工作室，更不敢說她的手藝比香奈兒好，預留多一點時間總不是壞事。

瑪麗的聲音從房間外面傳來：「小姐，你的漢堡做好了。」

聽見有吃的，伊莎貝拉二話不說就放下手上的工作：「進來吧。」

雖然從小吃慣了昂貴的食材，但伊莎貝拉在現代依然迷戀上垃圾食品，她按照記憶里漢堡王的味道，讓廚師用相同的食材做一個出來。

當肉汁和咸和醬汁的甜在口裡混合起來，配合清新的蔬菜解膩，構成一場豐富的味蕾體驗，雖然醬汁跟印象里的有差別，但她幸福還是得瞇起了眼睛。

「小姐。」吃得正歡快的時候，瑪麗在旁邊幽幽地開口，「還有一個月就要去劉易斯維爾了，你還記得你昨天說要減肥，不然會穿不下裙子嗎？」

伊莎貝拉：「……吃完這個我就減！」

說完她就心虛了，因為她剛剛還想著明天讓瑪麗去市場買些食材來做炸雞和珍珠奶茶，但正如瑪麗所說，要是她繼續放任自己恐怕做出來的裙子會不合身。

至於做大一碼的裙子？想都不要想，為了最佳的展示效果，裙子必須是合身的，而且穿著者得很瘦，因此時裝秀上的模特兒個個都非常窈窕。

還好羅徹斯特是個小地方，她平常愛吃的中式餐廳和日式餐廳都沒有，要吃估計只能到明尼蘇達州最大的城市明尼阿波利斯去了，不然又要胖幾斤。

瑪麗離開伊莎貝拉的房間后，站在門口沉思了一會。

自從小姐中暑后，常時提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例如想要一部可以不停噴出冰冷空氣的機器，一泡就可以吃的面，昨天還穿著棉質的短褲在家裡悠晃，老爺見到的時候差點嚇得鬍子都掉了。

要知道即使女性穿褲子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但她們通常是為了方便工作才會穿，別說富家小姐了，就連平常人家的女孩都不會在日常穿褲子，尤其是短褲，那是非常不得宜的，所以布朗特老爺才會嚇了一跳。

被說教了一番后，伊莎貝拉沒再穿短褲。

她改穿了恰好能夠蓋住膝蓋的小裙子。

科林：「……」

好吧，瑪麗其實有些羨慕，明尼蘇達州的夏天非常熱，她常常在工作中汗流浹背，那短裙看上去的確非常清涼的樣子，比她穿著的長裙輕便多了。

如果真的有小姐所說的能噴出冷空氣的機器就好了。

另一個女僕辭職回鄉之前，瑪麗聽她說過當年布朗特夫人去世後為這個家庭帶來重大的打擊，伊莎貝拉小姐開始變得內向，除了卡拉偉先生外也不主動去跟別人來往，但卡拉偉先生因為上學的關係，每年只有聖誕節才會回羅徹斯待，小姐又沒有其他的朋友，因此越來越沉默寡言。

所以瑪麗三年前來到布朗特家的時候，對伊莎貝拉小姐的印象是個很溫柔的人，但是話不多，總是安安靜靜的做著自己的事情，對別的事情都不聞不問。

雖然不知道近日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變化，但瑪麗總歸是高興的。

這樣的小姐，多了幾分神采和勇往直前的朝氣。

……

幾天之後，伊莎貝拉收到黛西·費爾的回信。她在信中表達了對伊莎貝拉的即將到來感到欣喜，並承諾會好好接待她。

從她的字裡行間，伊莎貝拉隱約能想象出一個不暗世事的千金小姐的形象，恐怕她這輩子最大的煩惱就是在生日宴會上穿哪條裙子，純凈得叫人羨慕。

伊莎貝拉到卡拉偉宅邸作客時，把這件事給尼克說了，他的反應就像一個看見妹妹們和諧相處的哥哥一樣欣慰：「我很高興見到你們如此投契，至少在我去到軍營后你就不會感到悶了。」

投契倒也說不上，人家黛西姑娘才十八歲，雖然伊莎貝拉明面上也只是二十歲，但算上在現代的四年就二十四了，跟人家實在有點差距啊……

伊莎貝拉嘆氣：「好像自從你上預備學校之後，就沒在羅徹斯特待過多久。」

可不是么？尼克在預備學校的時候每年只能回來一次，之後到紐黑文上大學也是，好不容易畢業了就去參軍，而伊莎貝拉大部分時間都只能呆在羅徹斯特。

舉國上下對參戰表現了驚人的團結一致，反德意志越來越高漲，跟戰爭有關的海報隨處可見，除了《選徵兵役法》要求所有二十一至二十三歲的男子必須登記外，自願應徵的人數爆炸式地增長，包括二十四歲的尼克。

伊莎貝拉無法投入這種高漲的參戰情緒當中，因為她知道戰爭在一年後就會以協約國的勝利畫上句號，所以完全緊張不起來。

尼克神情無奈：「等戰爭完了我就不會再跑來跑去。」頓了頓，他又補充：「大概。」

伊莎貝拉喝了一口冰咖啡，又把腦袋湊到電風扇前面，這才緩解了暑意：「還好戰爭明年就會結束，不然我恐怕一年見不到你幾次。」

她的語氣與其是盼望，更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勾起了尼克的好奇心：「你怎麼那麼肯定？」

伊莎貝拉眨眨眼睛：「我就知道。」

尼克失笑，只當這是一種沒由來的直覺。

伊莎貝拉想起什麼，放下杯子，語氣雀躍：「那戰爭結束后，我們就去紐約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補充資料比較長，不喜歡可以屏蔽~

關於束腰：

束腰擁有相當堅硬的骨架，用途是壓迫女性的身體，將胸部托高，收緊腰線，洋裝長裙裡面亦會利用裙撐及填充物突顯臀部，所以看起來會前凸后翹。只要穿著鳥籠式的裙撐，就能跟別人保持有效的社會距離......

在工業革命之前，只有身分不凡的女性會穿束腰，所以擁有苗條的腰圍象徵著優良的出身。直到製造業的發達令束腰被大量生產，因為平民的價錢（普通束腰價格為一至三美金）加對細腰的崇拜，使得束腰越來越普及。

反束腰運動的起源是法國設計師PaulPoiret為他懷孕的妻子設計了一件沒有束腰的衣服，隨後又推出了一系列捨棄束腰和裙撐的造型，在當時是挺前衛的想法。

關於Flapper：

這個字正是《蓋茨比》的作者菲茨傑拉德發明的，是指行為衣著不受傳統約束的時髦女郎，普遍特徵是剪短髮、領口較低、露出小腿、化濃妝等，甚至會在公眾場合抽煙喝酒和跟男人調情。Flapper最初出現在他另一本小說《人間天堂》的廣告語上："一部關於時髦女郎，為哲學家寫的書。」

PS.《人間天堂》的女主角就叫伊莎貝拉，她是一個Flapper，用這個名字算是對菲茨傑拉德先生的致敬。

關於爵士時代：

「爵士時代」也是由菲茨傑拉德命名而來的，在短篇小說集《爵士時代的故事》里他將1919年到1929年這十年稱為「爵士時代」，期間美國經濟、社會、文化各方面的發展像火箭一樣迅速，爵士樂變得非常流行，對文代有深遠的影響，所以叫爵士時代。

雖然這個世界里沒有菲茨傑拉德先生，不過一些相關的名詞還是保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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