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故事(下)

一生的故事(下)

更新時間:2008-08-04

很奇怪,從這次談話之後,戈亮那個行動計劃的時鐘完全停擺了。他把兇器順手扔到牆角,從此不再看一眼。他平心靜氣地住下來,什麼也不做,真像到表姐家度假的男孩。我巴不得他這樣,也就不再打問。春天,小草長肥了,柳絮在空中飄蕩,還有看不見的春天花粉。戈亮的過敏性鼻炎很厲害地發作了,一連串的噴嚏,止不住的鼻涕眼淚,眼結膜紅紅的,鼻粘膜和上呼吸道癢得令他發瘋,最厲害時晚上還要哮喘,弄得他萎靡不振。

他看似健美的身體實際中看不中用。戈亮說,300年後85%以上的人都過敏,無疑人們太受嬌慣了。當然,那時不用你擔心,大媽媽會為你提供凈化過的空氣,提醒你服用高效的激素藥物。還是有媽的孩子幸福啊。

我很心疼他,帶他去變態反應科看病,打了針,又用伯克寧噴鼻劑每天噴著,總算把病情控制住了。這天北京來電話,北大和清華的科幻節定在兩天後舉辦。我是特邀佳賓之一,答應過要出席的,現在該出發了。靈靈我已安排好,讓鄰居代養著。現在的問題是戈亮怎麼辦。像他這樣沒有一點自理能力,留家裏怕是要餓死的,烙個大餅套在脖子裏也只知道啃前邊那塊。只好帶他一塊去了。當然我沒說餓死不餓死的話,只是說:「跟我去吧,你想,帶一個未來人參加科幻節多有意義啊。不過你放心,我會把這意義埋在心底,絕不會透露你未來人的身份。」阿亮無可無不可的,說,行啊,跟你去。

兩校科幻節的日程安排得很緊,本來可以合在一起開的,但(接待的肖蘇說)北大和清華都很牛,會場放在哪家,另一家就會覺得沒面子。這麼着只好設兩個會場。國內有名的科幻作家都來了,a老師,b老師,c老師,我都很熟的。共三個女作者,其它兩人家在北京,所以給我安排了一個單間,帶套間的,於是我讓戈亮也住這兒了。我是想省幾個宿費,也方便就近照顧他。戈亮來我家后,已經讓我的花銷大大超支。我知道,這麼安排,肯定有人用曖昧的眼光看我們,但我不在乎。

晚上,我照例為戈亮調好水溫,他進去洗澡。學生們來了,有北大科幻協會會長劉度,清華科幻協會會長董明,負責此次會務的姑娘肖蘇。劉度進來就笑:「久仰久仰,沒想到陳老師這麼年輕漂亮。讀你的小說,我總以為你是80歲的老人,男的,白須飄飄,目光蒼涼,麻衣草履,在蒲團上瞑目打坐。」

我說:「你是罵我呢,我的小說一定非常沉悶、乏味、老氣橫秋,對吧。」

劉度笑:「不不,哪能呢,絕對說不上沉悶乏味,老氣橫秋倒是有一點。不過還是換個褒意詞吧:那叫滄桑感。」

正說着,戈亮出來了,只穿着三角褲,一身漂亮的肌肉,對客人不理不睬的,徑直回他的套間里去穿衣服。幾個學生看看他,互相交換著目光,肯定是各有想法,屋裏的談話因此有片刻的遲滯。我忙說:

「我的表弟。非要跟我來看看北大、清華。這是所有年輕人心中的聖地。你們是天之驕子啊,13億人優中選優的精英。劉度,聽說你考上北大前,高考期間還寫了部10萬字的科幻小說?董明,聽說你在高中就精通兩門外語?」他們笑着點頭,董明糾正是「粗通而已」,「非常佩服你們的精力和才氣。和你們比,我已經是老朽了。真的,到你們這裏辦講座,我很自卑的。」

肖蘇笑了:「我們才自卑呢。我們既勇敢又自卑:克服了自卑,勇敢地參加科幻協會。你知道,在大學里,尤其是在北大清華,科幻被認為是小毛頭們才幹的事。不過,我們舍不下從中學里就種下的科幻情結。」

我呻吟著:「天哪,北大清華學生說自卑,還讓我活嗎?我這就自殺,你們別攔。」

他們都笑了。不過,第二天在會場上,我對他們的自卑倒是有了驗證。那天是在北大的一個學術報告廳,參加的學生有近300人,北京各高校的科幻協會都派了代表。a、b、c等作家全到場,在講台上坐了一排。戈亮被安排到下邊第一排坐下。可能是赴京途中受了刺激,他的過敏鼻炎又犯了,滿大廳不時響起旁若無人的響亮的啊嚏聲。

我們沒料到,講座剛開始就有一個「反科幻」的學生攪場,他第一個發言,說:

「我今天是看到你們的海報,順便進來聽聽的。我從來不看科幻作品,我認為科幻就是胡說八道。」

滿場默然,沒有一個科幻迷起來反駁。科幻作家們也不好表態,只有a老師回了兩句,但也過於溫和了。我不知道滿座的沉默是什麼原因:是紳士風度,還是真的自卑?我忍不住要過話筒:

「對這位同學的話,我想說幾句。王朔曾在一篇文章中說,他從來不看金庸的武俠小說,因為金庸的武俠小說如何如何糟糕。在此我奉勸王朔大師,還有這位同學:你們完全可以決定不看什麼作品,可以討厭它,拿這些書覆瓮擦腚,那是你們的自由,沒人會幹涉。但如果你們想在文章中,或在大廳廣眾中,公開指責這些作品,那就必須先看過再批駁,否則就是對讀者和聽眾的不尊重。也恰恰顯露了你們的淺薄。」

會場中有輕微的笑聲。沒人鼓掌。我又在想那個問題:寬容還是自卑,也許兩者都有吧。我看看戈亮,他在用目光對我表示支持(那一刻我真想把他的身份公佈於眾!)。不過那個攪場者還是有羞恥心的,幾分鐘后悄悄溜出了會場。

會場的氣氛慢慢活躍了,學生們提了很多問題,不外是問各人的創作經歷,軟硬科幻的分別,等等,台上的作家輪流作答。有這幾位大腕作家擋陣,我相對清閑一些。後來一個女生——是負責會務的肖蘇——點了我的將:

「我有一個問題請陳影老師回答。楊振寧先生曾說過,科學發展的極致是宗教。請問你如何理解這句話?」

我有點慌亂,咽口唾沫:「這個問題太大,天地都包含其中了,換個人回答行不?我想請a老師或b老師回答,比較合適。」

那兩人促狹地說:「啊不,不,你回答最合適,忘了你的筆名是女媧?補天的女媧肯定能回答這個問題。大家歡迎她,給她一點掌聲!」

在掌聲中,我只好鴨子上架。理一理思路,我說:

「楊振寧先生的原話是:科學發展的終點是哲學,哲學發展的終點是宗教。不過肖蘇同學已經做了簡化,那我也把哲學拋一邊吧。我想,科學和宗教的內在聯繫,第一當然是對大自然的敬畏。科學已經解答了『世界是什麼樣子』,但還沒有解決『為什麼世界是這個樣子』。我們面對的宇宙有着非常嚴格、非常簡潔、非常優美的規律——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不是一個亂七八糟毫無秩序的世界?誰是宇宙的管理者?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是誰事先定出宇宙演化必須遵循的規律?不知道。所以,科學越是昌明,我們對大自然越是敬畏,類同於信徒對上帝的敬畏。關於這一點有很多科學家詮釋過,我不想多說了。」

我喝口水,繼續:「我想說的倒是另一點,人們不常說的,那就是:科學在另一種意義上復活了宿命論。不對吧,科學就是最大程度地釋放人的能動性,怎麼能和宿命扯到一塊兒?別急,聽我慢慢道來。當科學的矛頭對外(變革客觀世界)時,沒有宿命的問題。科學已經幫助人類無比強大,逐漸進入自由王國。當然也讓人們知道了一些終生的禁行線,比如不能超越光速,不能有永動機,粒子的測不準,熵增不可逆,不能避免宇宙滅亡(這一點已經有點宿命論的味道了),等等。但一般來說,這些禁行線對人類心理沒有什麼傷害。

「如果把科學的矛頭對內,對着人類自己,麻煩就來了。自指就會產生悖論,客觀規律與能動性的悖論。我們常說:隨着科學的發展,人類終將完全認識人類文明的發展規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翻譯過來就是:人類殫精竭慮,胼手胝足,劈開荊棘,推開浮沙,終於找到了正確的文明之路,平坦,堅實,用整塊花崗岩鋪成。上面鐫著上帝的聖諭:此路往達自由王國,令爾等沿此路前行,不得越雷池半步――這就是我們追求的自由?一個和宇宙一樣大的玩笑。「

下面熙熙嚷嚷,嘈雜聲中夾着響亮的啊嚏。我忽然想到,這次帶戈亮來,帶對了,我正可把這個問題回答透徹,也許能解開他的心結。我笑着說:

「聽下邊的動靜是不服?我繼續說。以上是純邏輯性的玄談,下面說實證。實證太多,舉不勝舉。比如克隆人,大家都知道,克隆人的出現將極大地衝擊人類的道德倫理體系。國際社會一致反對克隆人,聯合國最近還通過了一個公約(雖然沒有約束力)。但克隆人能擋得住嗎?我敢打賭,絕對擋不住,人類意志之外的某種力量必將使我們走上『上帝劃定之路』。其實有沒有克隆人還是個小疥癬,如果對醫學來個整體的反思,我們會發現一些根本性的悖逆。」我介紹了網上那位菩提老祖很異端的觀點,「……這麼說,醫學實際上只對人類個體的生存質量有利,而對整個人類種族的繁衍無益,甚至有害。不過,即使我們承認這一點,文明之路也絕不會改變,我們『命定』要走這條路,靠醫學而不是靠自然選擇來保障種群的繁衍。

「再說戰爭。戰爭是人類社會的怪胎,獸性隨着文明的進步而同步強化。在這點上我們比野獸可強多了,獸類也有同性相殘,偶爾有過殺行為,但哪裏比得上人類這樣專業,這樣波瀾壯闊!我是個和平主義者,我相信人類中的智者都憎惡戰爭。但是,人類意志之外的某種東西推着我們往這條路上走。作為個人,你盡可以反戰、拒服兵役、甚至以**抗議越南戰爭。但作為整體,人類文明必然和戰爭密不可分。現在,假定有了時間機器――順便宣佈一則消息,人類在2305年前將發明時間機器,這是確實消息,請在場的人作好記錄。說不定已經有人乘坐它來今天開會呢。」

大家以為我是幽默,哄堂大笑。我看看戈亮,他得意地目光閃動。

「假如有了時間機器,堅定的和平主義者作為強者回到過去,回到人類先祖走出非洲那一刻,對那些蒙昧人嚴加管束,諄諄教導,把戰爭兩個字從他們頭腦中完全挖出去,然後,一萬年的人類歷史便是一萬年的和平史――可能嗎?我想在座沒人會相信吧。

「戰爭也許有一天終能消滅,但其它罪行,如強姦、謀殺、盜竊、暴力、自殺等,就更不能根除了,它們將相伴人類終生。為什麼會這樣?如果人類沒有原罪,一片光明,那該多麼令人嚮往!不過,那隻能是完美主義者的幻想。」

我停了片刻,「再說人工智能的發展。」我有意把這個話題放在最後。我看看第一排的阿亮,這番話主要是對他說的:

「我歷來不認為人類智能比人工智能高貴。它們都是物質自組織的產物,當自組織的複雜化程度和精細化程度達到臨界點,就會產生智慧,沒有也不需要有一個外在的上帝為它吹入靈魂。所以,總有一天,非自然智能會趕上和超過人類,我對這一點毫不驚奇。當然,大多數人接受不了這一點,不願意非自然智能代替人類成為地球的主人,這種看法算不上頑固保守,這是我們的生存本能決定的。那我們趕緊行動起來,來個『八月十五殺韃子』,全球大串聯,就定在今年中秋節砸碎全世界所有電腦,徹底根除後患,解放全人類――可能嗎?你們說可能嗎?誰都知道答案的。個人有自由意志,人類就整體而言並無自由意志。我們得沿着『客觀規律』所決定的、或者說上帝所劃定的路前行。所謂『人類的自由意志』只是一個完美的騙局。」

學生們顯然不信服我的話,這從他們的目光中就能看到。不過我不在乎,我只在乎阿亮的反應。如果這番話多少能紓解他的心結,我就滿意了。

命定之路是不能改變的,不管阿亮他們三位做出怎樣的犧牲。但個人有自由意志。我可以讓你遠離科學。

這樣做很難。你天生是科學家的胚子。記得童年到少年時你就常常提一些怪問題,讓我難以回答。你問:媽媽,我眼裏看到的山啦,雲啦,大海啦,和你看到的是不是完全一樣?你問:光線從上百億光年遠的星星跑到這兒,會不會疲勞?你問:男女的*是xx和xy,為什麼不是xx和yy呢,因為從常理推斷,那才是最簡潔的設計。

初中你迷戀上了音樂,但即使如此,你也是從「物理角度」上迷戀。你問:為什麼各民族的音樂都是八度和音?這裏有什麼物理原因?外星人的音樂會不會是九度和音、十度和音?人和動物、甚至植物都喜歡聽音樂,能產生快感,這裏有沒有什麼深層面上的聯繫?

不管怎麼說,我終於發現了音樂可以拴住你的心。我因勢利導,為你請了出色的老師,把你領進音樂的殿堂。高考時你考上了中國音樂學院的作曲系。你在這兒如魚得水,大二時的作品就已經有全國性的影響。音樂評論界說你的《時間與終點》(這更像物理學論文的篇名,而不像是樂曲的篇名)有「超越年齡的深沉和蒼涼」,說它像《命運交響樂》一樣,旋律中能聽到命運的敲門聲。

我總算吁了一口氣。

從北大到賓館路不遠,我們步行回去,劉度他們同我告別,讓肖蘇送我倆。一路上阿亮仍沒話,有點發獃,也許我在會場上說的話對他有所觸動。肖蘇一直好奇地觀察着他,悄悄對我說:你表弟有一種很特殊的氣質。我說什麼氣質?她說不好說,很高貴那種,就像是英國皇族成員落到非洲土人堆里那種感覺。又說:他比你小七八歲吧,這不算缺點。我有些發窘,說你瞎想什麼嘛,他真是我的表弟。肖蘇格格笑了:你不必辯白,我不打聽個人**。

平心而論,我帶着這麼一個大男孩出門,又同居一室,難免令人生疑的。我認真說:「真不是你想像的姐弟戀。如果是,我會爽快承認的,我又不是歌星影星,要捂著自己的婚事或戀情,怕冷了異性歌迷的心。」我笑着說,「實話說吧,他是300年後來的未來人,乘時間機器來的。」

「那好呀,未來人先生,讓我們握握手。」

阿亮同她握手,問她:「今天會場上,我陳姐答出了你的問題嗎?」

肖蘇笑道:「非常有說服力,我決定退出科幻協會,正考慮皈依哪種宗教呢。」她轉回頭向我:「陳老師,」

我說,喊陳姐,我聽着「老師」彆扭。

「陳姐,你今天說的:個人有自由意志,人類整體沒有自由意志,讓我想起了量子效應的坍縮。微觀粒子的行為不可預測,它們可以通過量子隧道到達任何地方,可以從真空中憑空出現虛粒子,等等。有時想想都害怕,原來我們眼前所有**的實體,都是由四處逃逸的幽靈組成!但大量粒子集合之後,這些『自由意志』就突然消失了,只能老老實實地遵照宏觀物體的行為規則,一個彈子不會從真空中突然出現,我們的身體也不會穿過牆壁。你看,這和你說的人類行為是不是很類似?我知道量子行為和人類行為風馬牛不相及,但兩者確實相象。」

我說沒什麼難理解的,一點也不高深,都不過是一個幾率問題。大量個體的集合,把幾率較小的可能性抵消了,只有幾率最大的可能性才能表現出來。

「不過陳姐,我總覺得你的看法太消極,如果人類走的是『命定』之路,那我們都可以無所作為了,反正是命定的嘛。」

「恰恰相反。這條路『命定』了大多數的人會積極進取,嘔心瀝血地尋找那條命定之路。看破紅塵而自殺的只會是少數,就算它們是有『自由意志』的『量子』吧。」

「又一個悖論。一個怪圈。」

我們都笑。我說打住吧,不要浪費良辰美景了,這種討論最終會陷入玄談。阿亮停下來,仰面向天,一連串響亮的噴嚏噴薄而出。我擔心地說:「喲,鼻炎又犯了吧,今天不該讓你出來活動的。快用伯克寧。」

阿亮眼淚汪汪,說:「在賓館里,忘帶了。」

我暗自搖頭,他連自己的事也不知道操心:「怪我忘了提醒你。快回去吧。」

肖蘇奇怪地看着阿亮,小聲對我說:「陳姐,也許他真是300年後來的人呢。你聽他的口音,有一股特殊的味兒,特別的字正腔圓,比齊越、趙忠祥的播音腔還地道。我是在北京長大的,也從沒聽過這麼高貴的口音。」

我用玩笑搪塞:「是嘛?我明天推薦他到央視台,把老趙和羅京的飯碗搶過來。」

晚上我悉心照料他,先關閉了窗戶。手邊沒有噴霧器,我就用嘴含水把屋裏噴遍(降低空氣中的花粉含量),又催着他使用伯克寧噴鼻劑。去賓館醫務室為他討來地塞米松。到11點,他的發作勢頭總算止住了。阿亮半倚在床上,看着我跑前跑後為他忙碌,真心地說:「陳姐,謝謝你。「

我甜甜地笑:「不用客氣嘛。」心想自己算得上教導有方,才半個多月,就把一個被慣壞的大男孩教會了禮貌。想想很有成就感的。

阿亮還有些喘,睡不着覺,我陪着他閑聊。他說:沒想到你對大媽媽篡位的前景看得這麼平淡。我說:我當然不願意看到,但有些事非人力所能扭轉。再說,人類也不是天生貴胄,不是上帝的嫡長子,都是物質自組織的一種形式罷了。非自然智能和我們的唯一區別是,我們的智能從零起步,而大媽媽是從100起步(人類為她準備了比較高的智力基礎)。也許還有一個區別:我們最終能達到高度1000,而它能達到一萬億。阿亮沉重地說:

「那麼我回來錯了?我們只能無所作為?」

「不,該幹嘛你還幹嘛。生物進化史上大多數物種都註定要滅絕,但這並不妨礙該種族最後的個體仍要掙扎求生,奏完最後一段悲壯的樂曲。」我握住他的手,決定把話說透,「不過不一定非要殺人。阿亮,我已經知道了你返回300年後的目的。你有兩個同伴,其中在以色列的那位已經動手了,殺了一位少年天才。」

阿亮苦澀地搖頭:「我不會再干那件事了,越南那位也不會幹了。其實我早就動搖了,你今晚那些話是壓垮毛驢的最後一根稻草。你說個人有自由意志,很對。我那時決定回來殺你的兒子――是自由意志,現在改變決定――也是自由意志。不殺人了,不殺你,不殺你丈夫。不過,我只是決定了不幹什麼,還不知道該幹什麼。」

「我丈夫還不知道在哪兒哪,我兒子還在外婆的大腿上轉筋呢。」我笑,「不過我向你承諾,如果我有了兒子或女兒,我會讓他(她)遠離科學研究。我這麼做並不是指認科學有罪,我只是為了你,為了你的苦心。還有,我也不敢保證一定能做到――我的兒女也有自由意志呀――但我一定儘力去做。」

阿亮笑着說:「謝謝。這樣我算沒有白忙活一趟,也算多多少少改變了歷史。我不再是廢物了,對吧。」

他用的是玩笑口吻,不過玩笑后是濃釅的酸苦。我心中作疼,再次鄭重承諾:「你放心,我會儘力去做。」

你在大三時突然來了那個電話,讓我異常震驚。震驚之餘心中泛起一種恍惚感,似乎這是註定要發生的,而且似乎是我早就預知的。你說:經過兩個月的思索,你決定改行搞物理,要背棄阿波羅去皈依繆斯。我儘力勸你慎重。你在作曲界已經有了相當名氣,前途無量,這麼突兀地轉到一個全新領域,很可能要失敗的,弄得兩頭全耽擱。

你說:「這些理由我全都考慮過了,但說服不了自己。我一直是站在科學的殿堂之外看它的內部,越是這樣,越覺得科學神秘、迷人,令我生出宗教般的敬畏。兩個月前我聽了科學院周院士的報告,對量子力學特別入迷。比如孿生光子的超距作用,比如人的觀察將導致量子效應的坍縮,比如在量子狀態中的因果逆動。我覺得它們已經越出了科學的疆界,達到哲學的領域,甚至到了宗教的天地……」

我不由想起楊振寧先生關於科學、哲學和宗教的那段話,覺得相隔20年的時空在這兒接合了。我搖搖頭,打斷你的話:「你是否打算主攻量子計算機?」

「對呀,媽媽你怎麼知道?」

我苦笑:「你已經決定了嗎?不可更改?」

「是的,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自學物理專業的基礎課和專業基礎課。我和周院士有過一次長談,他是一位不蹈舊規的長者,竟然答應收我這個門外漢做研究生。他說我有悟性,有時候悟性比學業基礎更重要。我的研究方向是量子計算機的退相干,你對這個課題了解嗎?」

我了解。我不了解細節,但了解它的意義,深知它將導致什麼,比你的導師還清楚。科學家都是很睿智的,他們能看到50年後的世界,也許能到100年――而戈亮已經讓我看到300年後了。我仍堅持着不答應你,不是一定要改變結局,而是為了對戈亮的承諾,我說:小明,你聽我講一個故事,好嗎?這個故事我已經零零碎碎、旁敲側擊地對你說過,但今天我想完整地、清晰地講給你。

我講了戈亮的一生,你爸爸的一生。你一直沉默地聽着,偶爾對時空旅行或「大媽媽」提一些問題。也許是我多年來的潛移默化,你看來對這個故事很有心理準備。最後我說:「媽媽只有一個要求:你把這個決定的實施向後推遲一年,如果一年後你的熱情還沒有熄滅,我不再攔你。不要怪媽媽自私,我只是不想讓你爸爸的犧牲顯得毫無價值。行嗎?」

你在猶豫。你已經心急如焚,要向科學要塞發起強攻,一切犧牲早已置之度外。探索欲是人類最頑固的本性之一,一如人們的食慾和**。即使某一天,某個發現篤定將導致人類的滅亡,仍會有數不清的科學家們爭先恐後、奮不顧身地向它撲過去。其中就有你。

你總算答應了:「好吧,一年後我再和媽媽談這件事。」

我很寬慰:「謝謝你,兒子,我很抱歉,讓你去還父母的債。」

你平靜地說:「幹嘛對兒子客氣,是我應該做的,不管是對你,還是對我從沒見面的爸爸。媽媽再見。」

我就是在那個晚上從戈亮那兒接受了生命的種子,俗話說這是撞門喜。那晚我們長談到兩點,然後分別洗浴。等我洗浴后,候在客廳的戈亮把我從後邊抱住,我溫和地推開他,說:「不要這樣,我們兩個不合適的,年齡相差太懸殊。」

戈亮笑:「相差309歲,對不?但我們的生理年齡只差9歲,我不會把這點差別看到眼裏。」

我說:「不,不是生理年齡,而是心理年齡。咱們的交往從一開始就把你我的角色都固定了,我一直是長姊甚至是母親的角色。我無法完成從長輩到情人的角色轉換,單是想想都有犯罪感。」

戈亮仍是笑:「沒關係的,你說過我們相差309歲呢,別說咱們沒有血緣,即使你是我的長輩,也早出五服、十服了。」

我沒想到他又拐回去在這兒等我,被他的詭辯逗笑了:「你可真是,正說反說都有理。」我發現,走出心理陰影的阿亮笑起來燦爛明亮,非常迷人。最終我屈服於他強勢的愛情,我的獨身主義在他的一招攻勢前就潰不成軍。然後是一夜歡愉,戈亮表現得又體貼又激情。事後我說:「糟糕,我可能懷孕的。今天正好是我的受孕期,咱們又沒採取措施。」

戈亮不在乎地說:「那不正好嘛,那就把兒子生下來唄。」

我糾正他:「你幹嘛老說兒子,也可能是女兒的。heorshe。」

戈亮沒有同我爭,但並不改變他的提法:「我決定不走了,不返回300年後了。留在這兒,同你一塊兒操持家庭,像一對鳥夫妻,每天飛出窩為黃口小兒找蟲子。」

我想起一件事:「噢,我想咱們的兒子(我不自覺受了他的影響)一定很聰明的,你想,300年的時空距離,一定有充分的遠緣雜交優勢。你說對不對?」

戈亮苦笑:「讓他像你吧,可別像我這個廢物。」

我惱火地說:「聽着,你如果想留下來和我生活,就得收起他媽的這些自卑,活得像個男人。」

阿亮沒有說話,摟緊我,當作他的道歉。忽然我的身體僵硬了,一個念頭電光般閃過腦際。阿亮感覺到我的異常,問我怎麼了,我說沒事,然後用熱吻堵住他的嘴巴。再度纏綿后阿亮乏了,摟着我入睡。我不敢稍動,在暮色中大睜兩眼,心中思潮翻滾。也許――這一切恰恰是大媽媽的陰謀?她巧借幾個幼稚青年的跨時空殺人計劃,把戈亮送到我的身邊,讓我們相愛,把一顆優良的種子種到我的子宮裏,然後――由戈亮的兒子去完成那個使命,完成大媽媽所需要的科學突破。

讓戈亮父子成為敵人,道義上的敵人。

我想自己是走火入魔了。這種想法太紆曲,太鑽牛角尖,也會陷進「何為因何為果」這樣邏輯上的悖論(大媽媽的陰謀成功前她是否存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不符合我的思維慣勢。但我無法完全排除它。關鍵是我懼怕大媽媽的智力,它和我們的智慧不是一個數量級的。所以――也許她會變不可能為可能。

阿亮睡得很熟,像嬰兒一樣毫無心事。我憐憫地輕撫他的背部,決心不把我的疑問告訴他。如果他知道自己竟然成為大媽媽陰謀的執行者,一定會在自責和自我懷疑中發瘋的。我要一生一世守住這個秘密,把十字架自己扛起來。

第二天我倆返回南都市我的家――應該是我們的家了。第一件事當然是到鄰居家裏接回靈靈。靈靈立起身來圍着我們蹦,狂吠不止,那意思是我們竟然忍心把它一丟五天,實在太絕情,不可原諒。我們用撫摸和美食安撫住它。看得出戈亮對靈靈的態度起了大變化,不再討厭它了。

戈亮一連幾天在沉思,還是躺在院子裏的搖椅中,一隻手捋著身邊靈靈的脊毛。我問他想什麼,他說:我在想怎樣融入「現在」,怎樣盡當爸的責任。可惜到現在還沒有發現自己有什麼生存技能。我笑着安慰:不着急的,不着急的,把蜜月度完再操心也不遲。

戈亮沒等蜜月過完就出門了,我想他是去找工作,沒有說破,也沒有攔他。我很欣喜,做了丈夫(和准爸爸)的阿亮在一夜間長大了,成熟了,有了責任感。我沒陪他出去,留在家裏等大媽媽的電話,我估計該打來了,結果正如我所料。大媽媽問戈亮的情況。我說他的過敏性鼻炎犯了,很難受,不過這些天已經控制住。她歉然道:

「怪我沒把他照看好。你知道,把2305年的抗過敏葯,還有衣服,帶回到2005年有技術上的困難。」

「不必擔心了,我已經用21世紀的藥物把病情控制住。」

我本不想說出我對大媽媽的懷疑,但不知道為什麼沒能管住舌頭。也許(我冷笑着想)我說不說都是一回事,以大媽媽的智力,一定已經發明了讀腦術,可以隔着300年的時空,清楚地讀出我的思維。我說:

「大媽媽,有一個消息我想你已經知道了吧。我同戈亮相愛了,並且很可能我已經受孕。可能是男孩,一個具有遠緣雜交優勢的天才,能夠完成你所說的科學突破。我說得對嗎大媽媽?」

我隔着300年的時空仔細辨聽着她的心聲。大媽媽沉默片刻――以她光速的思維速度,不需要這個緩衝時間吧,我疑慮地想――嘆息道:「陳影,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怪想法。你在心底還是把我當成異類,是不是?你我之間的溝通和互信真的這麼難嗎?陳影,沒有你暗示的那些陰謀。你把我當成妖怪了,或是萬能的上帝了。要知道既仁慈又萬能的上帝絕不存在,那也是一個自由意志和客觀存在之間的悖論。」她笑着說,顯然想用笑話調節我們之間的氛圍。

也許我錯把她妖魔化了,或者我在鬥智中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在她明朗的笑聲中,我的疑慮很快消融,覺得難為情。大媽媽接着說:

「我確實不知道你們已經相愛,更不知道你將生男還是生女。我說過,自從有人去干涉歷史,自那之後的變化就非我能預知。我和你處在同樣的時間坐標上。我只能肯定一點:不管戈亮他們去做了什麼,變化都將是很小的,屬於『微擾動』,不會改變歷史的大趨勢。」她又開了一個玩笑,「有我的存在就是一個鐵證。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對。」

我和解地說:「大媽媽,我是開玩笑。別放在心裏。」

我告訴她,戈亮很可能不再返回,打算定居在「現在」。她說:「我也有這樣的估計。那就有勞你啦,勞你好好照顧他。我把一副擔子交給你了。」

「錯!這話可是大大的錯誤。現在他是我的丈夫,男子漢大丈夫,我準備小鳥依人般靠在他肩膀上,讓他照顧哩。」

我們都笑了,大媽媽有些尷尬地說:「在母親心裏,孩子永遠長不大――請原諒我以他的母親自居。我只是他的僕人,不過多年的老女僕已經熬成媽了。你說對嗎?」

我想她說的對。至少在我心裏,這個非自然智能已經有了性別和身份:女性。戈亮的媽媽。

大媽媽說她以後還會常來電話的,我們親切地道別。

我為戈亮找到一份最合適的工作:科幻創作。雖然他說自己「不學無術」,遠離300年後那個時代的科學主流和思想主流,但至少說,耳濡目染,他肯定知道未來社會的很多細節。在我的科幻創作中,最頭疼的恰恰是細節的建造。所以,如果我們倆優勢互補,比翼雙飛,什麼雨果獎星雲獎都不在話下。

對我的如簧巧舌,他平靜地(內含苦澀地)說:「你說的不是創作,只是記錄。」

「那也行啊,不當科幻作家,去當史學家。寫《三百年未來史》,更是蓋了帽了,能寫「未來史」的歷史學家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他在我的嘻笑中輕鬆了,說:好吧,聽你的。

那個蜜月中我們真是如膠似漆。關上院門,天地都歸我倆獨有。每隔一會兒,兩人的嘴巴就會自動湊到一起,像是電腦的自動程序――其實男女的親吻確實是程序控制的,上帝設計的程序,通過荷爾蒙和神經通路來實現。我以前很有些老氣橫秋的,自認為是千年老樹精了,已經參透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沒想到,戈亮讓我變成了初涉愛河的小女孩。

我們都沒有料到訣別在即,我想大媽媽也沒料到。像上次的突然到來一樣,阿亮又突然走了,而靈靈照例充當了唯一的目擊者。一次痛快淋漓的*后,我們去沖澡。阿亮先出浴室,圍着浴巾。我正在浴室內用毛巾擦拭,忽然聽到靈靈的驚吠,一如戈亮出現那天。側耳聽聽,外邊沒有戈亮的聲音。這些天,戈亮已經同靈靈非常親昵了,他不該對靈靈的驚吠這樣毫無反應……忽然,不祥的念頭如電光劃過黑夜,我疾忙推開浴室門。一股氣浪撲面而來,帶着那個男人熟悉的味道,他剛才裹的浴巾委頓在客廳的地板上,靈靈還在對着空中驚吠。我跑到客廳,跑到卧室,跑到院裏。到處沒有阿亮的身影,清冷的月光無聲地落在我的肩頭。

他就這樣突兀地消失,一去不返。

他能到哪兒去?這個世界上他沒有一個熟人,除了越南那位同行者,但他不會赤身**跑越南去吧。我已經猜到了他的不幸,但強迫自己不相信它。我想一定是大媽媽用時間機器把他強招回去了。雖然很可能那也意味着永別,意味着時空永隔,畢竟心理上好承受一些。其實我知道這是在欺騙自己,阿亮怎麼可能這麼決絕地離開我,一句告別都不說?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我盼著大媽媽的電話。惱人的是,我與她的聯繫是單向的,我沒法主動打過去。在令人揪心的等待中,更加陰暗的念頭也悄悄浮上來。也許,大媽媽並不是把他招回去,而是乾脆把他「抹去」了。她有作案動機啊,她藉著三個熱血青年的衝動,把他們送到現在,也為我送來了優秀的基因源。現在,「*」已經完成,該把戈亮除去了,否則他一旦醒悟,也許會狠心除去自己的天才兒子……

我肯定是瘋了。我知道這些完全是胡思亂想。但不管怎樣,阿亮徹底失蹤,如同滴在火爐上的一滴水。靈靈也覺察到了家中的不幸,先是沒頭沒腦地四處尋找,吠叫,而後是垂頭喪氣。我坐卧不寧,飯吃不下覺睡不好,抱着渺茫的希望,一心等大媽媽的電話。60天過去了,我的懷孕反應已經很重,嗜酸,嘔吐,睏乏無力。那粒種子發芽了,長出根須莖葉了,而我的悲傷已經快熬干。每一次電話鈴響我都會撲過去,連靈靈也會陪着我跑向電話,但都不是大媽媽打來的。有一次是肖蘇的電話,我涕淚滿面,第一句話就問:「你有戈亮的消息?」

她當然沒有,阿亮怎麼可能上她那兒去呢。她連聲安慰我,要在網絡上幫我查。我想起曾對她矢口否認同阿亮的關係,便哽咽著解釋:「他已經是我的丈夫。他突然失蹤了。」

肖蘇只有儘力安慰我,但我和她都知道,這些安慰非常蒼白無力。

大媽媽的電話終於來了,接電話時我竟然很冷靜,連自己都感到意外。大媽媽一開口照例先問阿亮的情形,我說:

「他失蹤了,在64天前突然失蹤了。你對他的失蹤一點也不知情,是不是?大媽媽,我已經懷孕兩個月,阿亮非常疼愛他的兒子,絕不會拿兒子去交換什麼歷史使命……」

大媽媽當然聽懂了我的話中話,打斷我:「等一下,我立即在歷史中查詢,過一會兒再把電話打回來。不過,按說他不會回到300年後或其它時間的,任何時間機器都在我的掌控中。」

她掛了電話,幾分鐘后又打過來:「陳影,如我所料,在新的歷史中沒有他的蹤影。請你相信,他的失蹤和我無關,我真的毫不知情。陳影,我知道你的心境,但請你相信我。難道你信不過一個媽媽?」

她的聲音非常真誠,不由我不信。我悲傷地說:「那他究竟到哪兒去了?他絕不會丟下妻子和胎兒一去不返的。」

「陳影你要挺住。我想,他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時間旅行中旅行者要經過時空蟲洞再行重組,個別情況下重組的個體會失穩,在瞬間解體,粒子化。歷史中有這樣的例子,但很少,我還沒來得及把這項技術完善。請你想想,他突然消失時周圍有什麼異常嗎?」

「我似乎覺察到一股氣浪。」

「那就是了,我想阿亮已經遭遇不幸。絕不是謀害,只是技術上的失誤。我很痛心,很內疚。但那已經不可挽回,除非用他的信息備份再次重組,但這是違禁的。陳影,你願意這樣做嗎?你如果願意,我可以提申請為你破例。」

我默然良久,最終拒絕了這種誘惑。我不想看到另一個阿亮,那是對原阿亮的褻瀆。當然,重組的阿亮會和原來的阿亮(時空旅行前的阿亮)一模一樣,但我能接受他嗎?這個阿亮沒有來到我家之後的經歷,那麼,把我和他之間的一切重來一遍?我懷着他的骨肉再和他初戀?

不。和阿亮的愛情只能有一次,即使是絕對完美的技術也不能讓它復演。他不是三個月後的他,而我也不是三個月前的我了。

大媽媽對戈亮之死的解釋合情合理。我想,用奧卡姆剃刀來評判,這應該是最簡約最合邏輯的解釋,而不是我那些陰暗的懷疑。即使如此,我也不敢完全相信她的話。因為……還是那句話,同這樣的超智力說什麼奧卡姆剃刀,就如一頭毛驢同蘇東坡談禪打機鋒。但我又沒有任何根據來懷疑,最多是把懷疑深埋心底。我客氣地同她道別,希望她在「冥冥中」保佑我的孩子,免遭他父親的噩運。另外,如果有阿亮的消息一定儘早通知我――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一直沒有阿亮的消息,看來他確實已經悄然回歸虛空,不帶走一片雲彩,不留下一絲漣漪。大媽媽倒是常打電話來,和我保持了30年的聯繫,一直到你去世后才中斷。倒不是說你的死亡同大媽媽有什麼關聯,也不是我對她再度生疑,都不是的。不過從你去世之後,我再沒有興趣同她交談了。和她再談話,只能喚起痛苦的記憶,把傷口上的痂皮揭開。

舞台上的兩個主角都過早下場,我扮演的角色也該結束了。

你很聽我的話,又在音樂學院呆了一年。一年後你仍堅持轉行,我嘆息著,沒有再阻攔。10年後,也就是你30歲那年,八月盛夏是科學界的喜日,量子計算機技術的那四個重要突破相繼完成,成功者的名單中卻沒有你。聽到這個消息后,我不由想起那個心酸的老掉牙的笑話:戀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歷史的結局沒有變,變的是細節。但畢竟變了一點,我想阿亮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畢竟他阻止了自己的兒子去犯罪(他心目中的犯罪)。上帝挑選了另一個天才去完成「註定」要完成的突破,就像是在蜂房中,蜂群會在適當的時候在蜂巢中搭上兩個王台,用蜂王漿喂王台中的幼蟲,誰先爬出王台誰就是新王,晚出生者則被咬死。蜂群可以說是無意識的,但你放心,它們絕不會忘記搭築王台;正像集體無意識的人群,絕不會讓「應該出生」的科學家空缺。科學發現也像蜂王之爭一樣殘忍,成者王侯敗者成灰。歷史只記得成功者,不記得失敗者,儘管失敗者也是智力超絕的天才,也曾為科學嘔心瀝血,燃盡智慧。

我猶豫着沒打電話,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你。這是我心中終生的痛,因為那樣也許能改變你的命運。不過也說不準,命運可能比一個電話的力量更強大吧。晚上,你的電話打來了,聲音聽不太清,裏面夾雜着呼呼的風聲,也許還夾帶着酒氣。你衝動地告訴媽媽:你的研究已經取得突破,正在整理,最多一個月後就會發表!是和那位成功者同樣的結論!

我說:「孩子你要想開一點。你還年輕,以後還有機會的。」

你苦澀地說:「沒有機會了,至少是很難了!我起步太晚,感覺上已經窮盡心智。今後恐怕很難做出突破,至少是難以做出這樣重大的突破。」那晚你第一次對我敞開心扉,說出了久藏心中的話。你激憤地說:「我恨爸爸,那個從未睹面的爸爸。他的什麼承諾扭曲了我的一生!」

我黯然無語,實際上你該恨媽媽才對呀。不怪你爸,那完全是我對他的承諾。而且,如果我沒有強勸你推遲一年轉行,你已經走在所有人的前面了――但那又恰恰是你父親的完全失敗,他的努力和獻身將變得毫無意義。一個兩難選擇,一個解不開的結。

我意識到你是在狂奔的車上打電話時已經太晚了,我焦急地說:「你是不是在開着車打電話?立即停下,停下,停在路邊冷靜半個小時,停下來咱娘兒倆再好好聊。聽見了嗎?」

你沒有停下,話筒中仍是呼呼的風聲,和車輪高速行走的沙沙聲。然後是一聲驚呼。猛烈的撞擊聲。你的手機一定撞壞了,聽筒中一片沉寂。

我沒有目睹你的死亡,但我親耳聽見了。2000公裏外的死亡,就像是發生在異相時空中。在你流着血走向死亡時,當你的靈魂向虛空中飛散時,我只能徒勞地按電話鍵,打北京的110,催促他們儘快找到失事的汽車。我的心已經碎了,再也不能修復,因為我那一刻已經看見了你一生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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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晉康中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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