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葬儀

第一章 葬儀

這當然是難以接受的事實,但這也是不得不接受的真實,他這樣地安慰自己,握緊鉗子,再夾起一塊骨灰。

台上的輪廓還有人的樣子,但那只是雪白碎屑湊成的拼圖,扁平,細看又覺凹凸。

很不可思議啊,飽滿平靜,彷彿熟睡般的人兒往爐里一推一拉,就永遠地消散了,天地間再無那張面容。

而撿骨的他終會化為被撿的他。

正因如此才要告慰亡者。

為他整理遺容,為他舉行葬禮,為他安置居所。

這樣才能彌補他的不作為,畢竟過去,現在,將來還會有的受害者都與他有關。

那收盡拼圖的滿滿一小罐就是人的全部,白得晃眼,不忍心看。

所以合上蓋子,將它交給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后,他力所能及的就全部結束了。

這是一次無比簡樸的葬禮,在網站上找到了符合條件的那人,

去殯儀館自稱好朋友方便認屍,掏錢請遺體整容,這裏總感覺被套路了,心功能不全引發的猝死也有整容的必要?

然後掏錢買墓地,接着掏錢火化。反正就是掏錢。

那些瑣碎的靈堂白宴,嗩吶紙錢都與伍原無關。

整個流程只有伍原一人操辦,他對死者的家庭背景有所了解。

所做的一切僅出於內疚。

究竟如何才能讓墜於蜜中的螞蟻們得以安息.....

他即不敢合上蓋子,也不願意將其撈起,或許是因為他的朋友撈得用了力些,才會造成現在的結果吧。

伍原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

他蹲坐在殯儀館大廳的長椅上,低頭不知失落了多久,直至凝視的光潔地板中浮現人影時才恍惚回神。

「就是您嗎?」

隨着視線往上,入眼的是大概二十齣頭,相貌平平的女孩,但是她的穿着是用心的,純白的低跟鞋搭配貼身修長的黑西服。乾淨整潔,新得像從未穿過一般,與她手提的灰色挎包不同。

女孩與男人的眼神對上,顯得有些無措躲閃。她覺得自己居高臨下的視線過於失禮,便上前坐在他身旁。

「我聽他們說了,是您幫的忙。」

伍原以沉默回應,他不明白對方的來意。

所以氣氛很是尷尬,男人偏頭注視着女孩緊握的十指。

而女孩不停地用拇指甲刮著拇指蓋,以有些磕巴的聲調說明意圖。

「費..費用!我能出一半嗎?」

她的請求奇怪得令人撓頭,她的態度柔弱得令人心軟。

「我倒是無所謂,反正發票都開好了。」

他從衣兜里掏出紙筆在上面寫好一串數字,撕下那一頁遞給女孩。

「感謝費往我賬戶上打就是。」

他的目的很明顯。

女孩點點頭:「這是應該的。」

嘖。

女孩拿過紙片用手機一通操作:「那....」

「五百就好。」

不時,他的手機便收到短訊,上面顯示收得轉賬五百元整。

伍原沒什麼根據,他只是憑着直覺認為,身旁的女孩是一個單純卻不失敏銳的人,有着世間上難得可貴的品質。

「感謝費是應該的。」女孩像復讀機一般輕聲自語。

她抬起頭來,與伍原四目相對。

「他為什麼走了?您是他的什麼人呢?」

或許是還不起利息吧。

伍原可不會這麼回答,相反地,他吐出一套低情商的台詞。

「他不懂勞逸結合,還有啊我不能是親屬嗎?」

「親屬.......他家門口沒有花圈!!」女孩猛然間漲紅了臉。

「他在我心裏就是陌生人,頂多算是朋友,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

女孩抽泣著,更咽著:「他依然是我心中活着最幸福的人。」

「只是看起來像么,只是我一廂情願么?我,我的眼光竟..」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所有的言語皆化為壓抑的嗚咽。

人們的悲喜並不相通。

置於高台的看客視台下的踩踏如玩鬧。

那我能理解她的痛苦么?

能的,畢竟我與她是一類人。

都是這種為他人的不幸而痛苦,為他人的幸福而高興的傻瓜。

我提給她紙巾:「眼淚不得不流,鼻涕不得不攆,不然不淑女。」

她接過紙巾擦拭淚痕,隨後將紙巾折好放入隨身的挎包。

「要吃蛋糕嗎?戚風蛋糕,我今天特地做的。」

「不了,我不方便,剛才.......呃。」

伍原也不喜歡打啞謎,他也想把話說得更清楚些,

但人很難接受直觀的現實。

她把拉鏈合上:「我知道了。」

「今天本想給他試吃的,這下浪費了,我嘗不出好壞啊。」

女孩背靠長椅仰望天花板,神態疲憊。

「我認為他很幸福是因為他那永遠樂觀開朗的精神,即使負債纍纍也有着與逆境拼搏的鬥志,到頭來,那股鬥志只是讓他死得更快點罷了。」

「我看起來很幸福,他的確很不幸,我與他的差別只是環境的不同,

這一點差別就可以讓一切的努力失去意義,他的債務或許還沒有我現在拿着的包貴。」

「先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魔術是有價值的嗎?」

少女問了一個很糟糕的問題。

伍原回答道:「可以說除使用價值是天然存在的以外,其他的價值都被人賦予的。有價值與否要看認同的人多少。

少女輕聲笑了:「反過來說,不被人認同的話,做什麼都沒有意義。」

「我發表的報道總被人們說是春秋筆法,不被人認同,哪怕附上再多的佐證也沒有意義,一切都靠權勢地位主宰,但是魔術不一樣!

它是障眼法的美名,卻能給人們帶來歡樂,開拓視野,人們為此等技藝喝彩。

那會使人快樂的,不論虛實都有價值。

那會使人反感的,真實與否都沒意義。

少女停下她的勃勃大論,笑容有些尷尬:「那時我與他剛看完那個人表演的魔術,說實話那手空間魔術確實精妙,舉手投足間彷彿將人拉入異世界,我只是不甘心,

認為她那障眼法就圖一樂,哪能和我這足以改變現狀的新聞報道相比?可她簇擁鮮花我臉接雞蛋。

發了一通牢騷后他對我講了這兩句話,當時我不覺得如何,現在有些理解了。」

少女攥緊手機站起身:「葬禮掃墓都是活人去做的,對死人有何用?

它們就是踏在虛實交界線的行為。我想價值與意義不應該划等號,

我會找到理想和現實間的平衡點,但是理想不滅,因為事實就在那裏。」

她把手機一轉頭對着伍原,能看見耳機孔。

「這是我誠意的證明,你無權拒絕!」

..........

「謝謝你幫了我的朋友,謝謝你陪他走完最後一程,謝謝你。」

她說完轉身向大門走去,大廳只剩下鞋跟磕地的迴音與.....手機來信的滴滴聲。

您已收到轉賬叄萬貳仟柒百元整。

數額一致。

再抬頭時大廳已空無一人。

她與劉永安有着相同的執念,正是這份執念使他們相識。

現在,相同的執念已催化出相同的資質。

化為豬籠草養分的資質。

捕食的連鎖開始了。

伍原站起身,推開殯儀館的大門,這是他要跨過的第一扇門,之後還有數不清的門等着他跨越,公交的門,地鐵的門,小區的門,電梯的門,竄動的車流,推擠的人群,

幽閉的花圃,狹長的走廊。

這些門外的光景不休地在他面前閃過,彷彿要被門拉進去了。

門是拒絕的證明,領域的具現。

伍原討厭門。

隨着咔嚓一聲響,伍原終於推開了屬於她家的門,隨門湧出的是香甜清新的食物氣息,客廳的光源有些暗淡,坐在中央沙發上的女孩正伏在玻璃桌上篩選相片,在類比些什麼。

見伍原回來,她露出欣慰的笑容:「我今天烤了蛋糕哦,戚風蛋糕,再涼會就可以吃啦!」

伍原有更關心的:「下一次的捕食何時開始?」

女孩向他招手:「別急嘛,魔術要在合適的時機才有效果,來,去那看看蛋糕涼了沒有。

她家裏的佈局又改變過,伍原不清楚蛋糕的位置。

但是沒關係的。

那從房間深處飄出的誘人芬芳一定會將他牽往正確的方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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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凋花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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