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四十八

胡樂的店裏——與其說是店面,倒不如說是一間倉庫。裏面堆放着胡樂從外面收回來的各種雜物。李普和巴哥正踩着三輪竄進小巷裏,叮叮叮,銅鑼和小鐵棒不斷敲打。

這兩人被放出來后找不到原來的班子,一直在街上流浪。肚子餓了,李普就把雙腿盤起來用布藏起來,雙手作腳,手掌打在地上,沿着一條又一條街去乞討。遇上好心人,多問幾句家在哪,幾口人——這種情況往往哭出來就能多討點錢。但更多的都是俯視,然後離去。到巴哥出工的時候就走老路子,自顧自闖進商鋪里開始念含糊不清地話,神神叨叨地不加以解釋,伸手討個利是,要是不給,就到門口吐一口痰,還不說話,無賴,又拿他沒辦法。店家們都有這種經驗,前台都備有些個封幾塊錢的利是,打發走便是。兩人在天橋上遇到的胡樂,還有烤串和自帶音箱的歌手。他穿一身軍綠色的大衣在邊上抽煙,威風。那天晚上他們正在天橋底下的垃圾站倒騰,把手在褲子上蹭乾淨,上橋,就碰到了他。三人湊錢買了一瓶牛欄山二鍋頭,一包花生,依著橋下銀行的防盜鐵窗閑聊。聊起巴哥,巴哥早些年其實是混社會的,那時的社會還沒開始法治,加之偏遠,日常的生活里比的就是誰不要命,誰惜命。巴哥算是最不要命的一個,夜了,口袋裏就掏把水果刀出門,在路上看誰手上戴有手錶,誰穿身小西服,二八寸自行車擦得鋥亮,跟上,到巷子裏堵就他。有時堵上同行,或者被同行堵上,反而和氣,真打起來定要見血。

巴哥看着馬路上的燈,雙眼放光。那時候很風光,別人看他不順眼,都只敢私底下罵兩句,收保護費的時候還不是得哈腰問好。做父母的都跟自己小孩說遠遠看到他這樣的就知道要避開,不要湊上去。上飯館,只有他想掏錢或者懶得掏錢的時候,一碗面賣幾多錢,巴哥當時還真的沒數。很多幫派都來招他,不少人想跟做小弟,優點總結起來還是那句話,爹媽死得早,周邊沒有親戚,無牽無掛,是塊成事的料。

後來社會普法了,管控力度跟着加強,刀槍開始管制沒收,單是像往常一樣動拳頭就要被抓走,一關就是一周,還不管飯。久了,腦袋聰明的都知道這是條死路,走不通,老大們發現做生意的路數和往常不差,都是打點互相關照,你來我往之間生意都成了。小弟還是由老大罩着,照樣風光。巴哥呢,跟他的人和用他的人不需要巴哥為他們賣命了,除了打還是打,身邊攤上個巴哥,早晚得進去蹲著。社會轉變的太快,以往踢著小皮鞋人模狗樣的小四眼不再怕他了,小巷裏也安裝上電燈,堵人說打劫,對方昂首挺胸說,請講普通話。麵館里,他不再能坐正對門口的位置了,老闆說了,有人預定,還有,你這腳再敢踩在椅子上我就給你砍了。巴哥心頭窩火,雙眼對上,起身,然後被人堵在巷子裏一頓毒打,左耳聾了,久點,氣膽都散去。三十歲那年因偷竊被圍毆過,參與人數太多,不好定罪,能抓到的都關了十五天,放了。那時他無親無故,醫院把他醫好后又送到局裏。

巴哥說話迷糊,咿咿呀呀地很難聽懂就是那次給打出來的。他轉正臉給胡樂看,嘴巴是歪的,那人手上的指虎給狠了。巴哥說,以前覺得自己站得老高,看誰都是像看狗一樣,頭低着,裝作聽不懂對方說話。那時候誰不知道他不要命,只要不要命就能成很多的事,能吃上飯,那時候命才真值錢。現在,誰都把他當條狗,

垃圾桶有吃就能走。報應。

胡樂忽然對李普說:「你叫李普是吧?」

他擼起袖子,說:「管你屁事。」

巴哥說:「呵呵。」

胡樂說:「也沒什麼,之前經常見到嘛。」

他對胡樂說:「你這身衣服不熱?」

胡樂說:「還行。」

李普說:「你現在是做什麼,穿這麼神氣。」

胡樂拍拍衣擺,說:「帥吧。」

李普說:「帥。就是看着有點熱。」

胡樂說:「值了。」

李普說:「做的什麼。」

胡樂說:「沒做什麼,混混日子。不過我聽說現在江濱那邊又可以擺攤了。」

李普說:「哦,所以呢。」

巴哥說:「呵呵。」

胡樂說:「知道就行。」

李普說:「能擺管我們什麼事,有什麼好說的。」

胡樂說:「你們不跟上大部隊?」

李普惱一眼他,說:「想開張還要申請許可證,媽的,我和巴哥都問明白了。班子從開放到現在都沒有回來過,天天不看,你以為就你知道,你當我們是聾子瞎子傻子。」

胡樂說:「哦哦,要申請我還真不知道。誒,你們最近是在哪撈生呀?」

李普說:「撈個屁。要他們真的回來,我和巴哥也回不去。這段時間都沒練功,現在讓我自己擰胳膊都擰不動,這腿壓一字還疼,本來好好的,現在全亂了。」

巴哥說:「呵呵。」

李普說:「而且巴哥眼睛近視也深,之前建康哥幫配的眼睛放在箱子裏,沒拿出來。」

胡樂說:「你多大?」

李普說:「管你屁事,比你的大。」

胡樂說:「哦,就是好奇你跟着班子待多久了。」

李普說:「管你屁事。」

巴哥說:「呵呵。」

胡樂說:「不管。」

李普說:「你爺我練功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

胡樂說:「是。」

李普說:「我跟巴哥商量過了,就算班子回來我們也不回去,現在這樣挺好,每天也不累,不挨打,不用洗碗,不用幹活,也就吃得不太飽睡得不舒服其他還好。」

胡樂說:「你們算不算偷跑?」

李普說:「管你屁事!」

胡樂說:「真一直這樣下去啊?」

李普說:「不然呢。」

胡樂說:「你識字不?」

李普說:「管你屁事,認字有屁用,認再多字也打不過拳頭硬的。」

胡樂說:「哪能天天打來打去的,巴哥才剛說,你都不聽。」

對巴哥說:「我說你們班子的素質水平真太低了。」

巴哥擺手,說:「呵呵。」

李普說:「我愛聽我建康哥說的,他說我功夫練到家賺錢了,就帶我去越南買老婆,任挑任選。」

胡樂說:「你這建康哥可真不健康。」

李普說:「我建康哥能打十個你。」

胡樂不屑地說:「還能打十個我,我直接認輸他一個都打不了。」

李普沒話說了,手指在扣腳指甲里的泥。

胡樂說:「怎麼樣,沒話講了吧。你別看我現在這樣,怎麼說我之前也是做老師的。」

李普抬頭瞪他一眼,但更關心從指甲縫裏扣出來的泥,兩隻手指揉搓成小球。說:「老師,也就能說。」

胡樂說:「你不回去,以後怎麼去越南買老婆?」

他沒回答。

巴哥說:「呵呵。」

胡樂說:「唉——」

巴哥和李普眼睛看向他。

胡樂說:「幹嘛,我累。」

李普說:「你什麼時候回去?」

胡樂說:「夜了,喝完酒就回去。」

李普說:「你回哪去?」

胡樂說:「肯定是回住的地方啊。」

李普說:「哦。」

胡樂說:「今晚你們就在這?」

李普說:「管你屁事。」

巴哥說:「呵呵。」

胡樂說:「不管,問一問。」

李普說:「你還去擺攤嗎?」

胡樂說:「擺攤,擺攤算了,擺攤的事等白生回來再說。-」

李普說:「哦,他什麼時候回來?」

胡樂說:「我哪知道。」

李普說:「你們還是回江濱路擺嗎?」

胡樂說:「我哪知道,都是白生挑的地,我就是跟着他打工的而已。」

李普說:「哦。」

又說:「你們好撈嗎?」

胡樂說:「一般。」

李普說:「哦。」

又說:「明天你去哪?」

胡樂說:「我哪知道。你們打算去哪?」

李普沉默一會兒,說:「管你屁事。」

胡樂起身說:「行。那我先回去了。夜了。」

李普抬頭看他一眼,嘴唇微動,胡樂看着他咧咧嘴。

看着胡樂走上天橋,巴哥和李普朝他看,回頭,往馬路對面離去。李普已經把全身上下搓了個遍,越想,精神越是疲憊。他抬頭看一眼巴哥,巴哥眼皮已經緊上,右手在敲打着膝蓋。

李普說:「巴哥你成天敲這敲那敲什麼,吵死了。」

巴哥說:「呵呵。」

李普說:「屁,舒服個鬼。上次我說發燒你也按着我的頭敲,騙我,你想我死就直說,還要說是醫我。」

巴哥說:「呵呵。」

李普看着正在嚼花生米的巴哥,說:「沒用,姓陳那個老頭騙你的,建康哥說他就是個赤腳醫師,什麼都不懂,也是在旁邊翻書,自己都沒學通!你這話要是讓那個胡樂聽到他不笑死你,那傢伙狗眼看人低,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明天要是他再來,他知道了,肯定罵我們蠢。那傢伙狗眼看人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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