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無名師父

第4章 無名師父

南花庄。

次日清早的酒館里。

原本應是山林堂的劍,眼下流入了江湖之中,那便再也說不準了。

青州四煞雖是一方霸主,但奈何人少地貧,也難出什麼名頭。可是就一夜之間,各地的人全知曉了他們。

酒館里坐着的都是嗜酒的人,而且都是爛醉的人。這還是在早上,便有人睡倒在了木桌子上。

有的人只喝酒,卻不論醉。

坐在酒館正中的一個白衣大漢,正提着酒缸。

門簾晃動了。

走進來的人是展不平,堂主展木棠的二兒子。

所有喝酒的人都不去看他,因為只需要聽外面馬匹的嘶鳴聲就能認出這個人。

展不平坐下,與那白衣漢子一桌。

他舉起酒缸便大喝一口,並不去管這人是誰,便好似他們都認識一樣。

果然,不認識的人是絕不會有默契的,一種沉默中就能產生的默契。

展不平心底里最敬佩的人,除了他的父親,便是眼前這個白衣人了。

他從小到大,一身本事,無一招一式是和展木棠學的,而全是和這個白衣人的打架中學到的。

白衣人道:「你才來么?」

展不平道:「嗯!」

白衣人道:「今天你還想殺人嗎?」

展不平道:「想!」

白衣人問道:「殺誰?」

展不平道:「你!」

白衣人道:「你不想殺了青州四煞么?」

展不平道:「不想。」

白衣人問道:「你今天早上,可聽說了他們的事情?」

展不平道:「沒有。」

白衣人道:「哦!但你一定知道你父親大壽的日子。」

展不平道:「不知道。」

白衣人道:「為什麼?」

展不平道:「你和我打架之時,從沒有提到過老頭子的生日。」

白衣人道:「當真?」

展不平道:「當真。」

白衣人道:「我是說—你當真只聽我說的話?」

展不平道:「當真。」

展不平在童年時候被人所欺負過,那時就是面前這個白衣人站出來幫他。但自那天以後,每個晴朗的日子,白衣人便都會來找他打架,不過展不平從來也沒有說過一個「不」字,即便每次都會輸在他手裏。

白衣人道:「你有把握殺了我嗎?」

展不平道:「現在么?」

白衣人道:「就現在,在這酒館里。你若嫌不便,到外面去殺。」

展不平道:「我進來時候不殺了你,就是沒有把握了。」

白衣人道:「你有幫我的把握嗎?」

白衣人也曾教過展不平讀書和思考。但他忘記了一件事:展不平是被人踩在泥水之中,險些死去了的,如果他不去報仇,那就等同於他還是個四歲的小孩子;這十五年中,他除了打架,什麼也沒做過。

但不得不承認,展不平是個兇殘的天才。

仇人比他更加厲害,是歐陽斷。

歐陽斷正是「六凶人」中排老五的「五體投地」。這不是說他被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而是能在一瞬之間將別人的肉體拆解成五個部分,活活砍死。

他當過十幾年的廚子,在一家黑店裏打工。他們的掌柜要求所有廚子能在黑夜中分清人體的關節部位。

歐陽斷是所有廚子裏刀法最成熟的一個,無論蒙上他的眼睛還是耳朵,就算把他的腦袋砍斷,

也能一樣精準地找到人的器官,並且完好無損地從屍體上切下來。

近幾年來,歐陽斷只練拔刀的速度,從來不關心這第一刀下去之後的事情。就算他死,也只能死在第一刀之後。

展不平道:「有。」

白衣人道:「你去找到青州四煞,或者一個叫作任青的人。」

展不平道:「他們在哪裏?」

白衣人道:「或許在西邊,或許就在中原潛伏,更或者是島上;總之不在青州。」

展不平道:「我這就去。」

白衣人道:「好,你明天就去。我已和老展說過了,你殺了他們便是。」

展不平道:「今天就去。」

白衣人道:「你不用急着上路,他們拿到這劍,一定會去往開封的。」

他又道:「今天你留下來,我再和你打最後一次。」

展不平道:「好。」他灌下最後一口酒,把酒缸「當」一聲摔在地上。

白衣人身上儘是一股酒氣,可他臉上絲毫沒有醉意,反倒是有些蒼白了。他是個瘦骨嶙峋的人,你從遠處看,他的衣服是活生生包着骨頭的。

但這並不能妨礙他殺人。他每天都要爛醉一次,而且爛醉之前,要大吃大喝一通。

沒人知道他的銀子是哪裏來的,他幾乎住在酒館,絕不出去做工。而且他無論怎樣吃喝,身體反而愈來愈瘦弱,看不見長胖的架勢。

展不平從來不問白衣人的名字,就連酒館里的人也只管他叫「老白」。

展不平曾經在一個雨天生擒了一個酒客,用冰冷的雨水把他的酒意醒來后,問他白衣人的名字,可那酒客竟然隻字不說,活生生把自己的舌頭咬破,就這般死在了雨里。

山林堂堂主的二兒子,自然不能教人知道他失手害死了人。可是他偏偏把人頭掛在了開封城樓上,用略抖的字跡寫下了「展不平所殺」五個大字。

他是想殺歐陽斷。歐陽斷的手穩,但一定寫不好字。拔刀的手勢和拿筆的大有不同。

白衣人忽然笑了笑,道:「你敢不敢在我之前拔刀?」

展不平道:「為什麼?」

白衣人又嚴肅起來,道:「你遇到的人里,只有我願意先拔刀。」

展不平道:「我也只遇到過你。」

白衣人道:「可你還要遇見別的人。」

展不平道:「他如果不拔刀,那他便已死了。」

白衣人笑道:「可是你一定不知道一個人。」

展不平問道:「誰?」

白衣人道:「霍滔。」

展不平道:「他是誰?」

白衣人道:「瞎子。所有的瞎子,在你一動不動的時候,都不知道你。」

展不平道:「所以他一定在我之後出招。」

白衣人道:「不錯。」

展不平道:「但我絕不會殺一個瞎子。除非我瞎了。」

白衣人道:「錯,錯。」

展不平道:「怎麼?」

白衣人道:「你要殺的人里,從不笑就是一個瞎子。他是霍滔的徒弟。」

展不平道:「那我該當如何?」

白衣人笑道:「我不知道。」

展不平沉思片刻,只要是一個后出招的人,那麼就一定在思考上佔據了劣勢。

如果一個人全神貫注在我的動作上,那麼他的內心一定是極脆弱的,哪怕他的外表再硬實。

白衣人容許他沉思,因為沉思是不需要動的。

展不平忽然抬起臉,道:「師父,你拔刀吧!」

白衣人道:「我不。」

展不平知道,自己在氣勢上已有了幾分劣勢。

展不平道:「你站起來吧!」

白衣人道:「我不。」

展不平道:「那你能做什麼?」

白衣人道:「等你。我在等你的時候,就是在讓你活下去,只要你一拔刀,你就一定死在我的刀下。」

更可能說,主動權一直都在白衣人的手裏。

可是白衣人知道,師父是沒有為難弟子的必要的,至少對他而言,絕無這個必要。

展不平道:「我不殺從不笑,也絕不會欺負一個瞎子。師父,你若是不拔刀,那麼就當作是我贏了。」

白衣人笑道:「那你也絕對贏不了。」

展不平道:「如果你還不拔刀,只能算是我贏了。」

白衣人方才還把眼睛閉上,聽展不平話音一落,倏地亮出漆黑的刀子,直直一刀刺向展不平的小腹。

這一刀平平常常,毫無華麗可言,可是就威力來說,這一招是最大的。刀尖距離展不平小腹的距離是最短的,他無論如何也會選擇這條路。

白衣人的刀法極其迅速,而且出了右手手腕之外,你連他身上一處變動都看不出來。也就是說,這一刀是毫無徵兆的。

后出招的人,往往只有這一個優勢:先發制人。

這講究「先」和「制」兩個字。江湖上無論大小戰鬥,只不過是在一瞬間的,只有把握住了這一瞬間,方才有殺人的機會。

高手們往往是隱藏自己接下來的動作的,他們只有做到不清楚自己的動作,反而才能不被敵人發覺出來。

敵人也只有儘力不去尋找,才有應對變化的能力。

街頭的小孩子打架,從來不看人的肩頭和腰部。

學得越多,你反而才會去看。

如果已然練到了展木棠的水平,竟然需要抑制自己,絕不去看。

展不平也在觀察白衣人的動作,他除了手腕之外,其他地方沒有任何起伏,就連呼吸也如同平常一般!

於是他不敢拔劍,生怕這一刀是虛著。江湖上多少人死在虛招上頭,何等悲哀。

可是倘若不出招,就一定會輸。與其坐以待斃,展不平還是會拔刀,無論對手怎樣。

展不平捏好刀柄,見白衣人刀光閃電般流出,自也拔出暗紅的刀子來。

他的刀已經出鞘了,那就沒有收回去的理由。

只要是先出招的人,就一定面臨這一個問題:再也不能更改路線。但凡刀法變化,除非去招架對手,不然一定是慢了的。

而慢這一瞬間,已經足夠刀尖插入他的喉嚨。

眼下二人坐在椅子上,甚至連二人的刀都看不見,就已然分出了勝負。

如果是旁人來看,一定會覺得這兩個人是一對冤家。

展不平還是要比白衣人快。

就在漆黑的刀尖抵在展不平的布衣上時,白衣人就已然輸了。

因為他拔刀了,他眼前坐着的,是一個冷酷殘暴的高手,而且很有可能遠比白衣人還要厲害。

於是白衣人的頭頂,憑空般多出了一個刀柄,而他的刀尖指著的那個少年,早就已經立在了白衣人的身後。

於是白衣人輸了。

幸好展不平知道白衣人是自己的師父,也就不肯下殺手。他也沒有下殺手的必要,平白無故結下不少冤家。

白衣人完全清楚展不平想要殺人的熱切,而且不止是殺青州四煞,還要殺了歐陽斷。

現在的展不平,至少比面前嗜酒的白衣人要恐怖了不少。

不過他贏的並不光彩。白衣人說好了要他先拔刀,他卻偏偏第一個拔刀;白衣人能贏,卻偏偏輸給了展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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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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