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域美人(10)

異域美人(10)

秦國公府的書房裡一片昏暗,唯一的夕陽穿過窗外的黑色竹簾,變成幾條又淡又窄的光線落在地板上,將宵征與秦國公夫妻二人分隔開來。

當林勝雪說出自己便是殺人兇手時,宵征心跳彷彿停了一瞬,暗自嘆息一聲。

有那麼一剎那,他真的以為兇手就是這位多年未見的雪姨。但很快,他意識到這隻不過是一個粗劣的掩飾,兇手必定另有其人。

他瞟了一眼在一旁保持沉默的周燁,心中更是確定了幾分。從前但凡家中有重大決斷,也都如今日這般,林勝雪滔滔不絕,周燁一言不發。

但真兇又是誰呢?宵征頭疼起來,能讓林勝雪寧願犧牲自己也要包庇的人,恐怕也沒有幾個。但有林勝雪護著,自己又怎麼能找到這些人的破綻呢?

不行,必須馬上找到甘棠和段天翊。

一念至此,宵征不再猶豫,便要起身告辭。方一起身,忽然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眼中人影重重,又跌坐了回去。

「孩子,你太累了,今日便好生歇歇吧。」

林勝雪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宵征卻再難看清她的面容,眼睛一合,再也掙不住,昏睡過去。

「非要如此嗎?」

看到宵征呼吸平穩,周燁嘆了口氣,他一雙粗糙的大手搭在宵征的肩膀上,似乎想要稱量這個孩子肩上的重擔。

「事已至此,只有我去面聖,方有一線生機。」

「我與你同去!」

周燁握住一雙柔荑,眼中堅定。

「不管發生什麼,我們夫妻同進同退!」

林勝雪低下頭,靠在周燁胸膛,不再說什麼,就這麼靜靜的、看窗外夕陽落山,繁星入目。

......

「還順利嗎?」

一處偏僻小巷的酒樓上,段天翊正對著一桌子菜狼吐虎咽,好不容易才抽出空當問了甘棠一句。

素顏朝天的甘棠坐在靠窗的位置,「嗯」了一聲,又沉默地看向窗外。這扇窗口正對著巷子入口,可以看清所有來往之人。

「你一直盯著那兒有什麼用,宵征那高來高去的性格,可不一定會從正門進來。」

總算墊了點肚子的段天翊毫不留情地拆穿了甘棠的小動作。

「你也吃點吧,秦國公府里這裡較遠,他可能還要一點時間才能趕過來。」

甘棠轉頭,巷子里的燈火不甚明亮,卻還是在她的臉上映出了兩團紅暈。那雙撲閃的眼睛看看略顯狼藉的飯桌,又乾脆地扭頭看向了窗外。

段天翊尷尬的笑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慢條斯理地夾了兩筷子。

「嚴氏的證詞可有問題?」

等了半天,見宵征還是沒到,段天翊主動談起案情。今天他讓宵征去秦國公府,而甘棠則是安排去了御史中丞府中詢問嚴氏。

嚴氏作為引薦樓小宛進入私宴的介紹人,她所掌握的消息自然不可或缺。而在聽說了嚴氏今日在公堂之上的表現后,段天翊更覺得這人可疑。

按理來說,嚴氏與樓小宛關係不錯,所以才會推薦其參與這種有眾多貴婦的私宴。但她卻在證據不足、樓小宛未被定罪的情況下,刻意將嫌疑引向樓小宛,這是有違常理的。

而在受到質疑后,嚴氏卻的口風一轉,言語中又為樓小宛開脫起來,這太過直接、乾脆的轉變,就更讓人疑惑了。

所以,段天翊讓心思更加細膩的甘棠再去單獨詢問嚴氏。

「她的證詞沒有問題,

樓小宛的箱子確實隨身攜帶,只是模糊了一些細節。宴會上的商賈不少,而且都爭著給那些貴婦試用自家的商品,所以樓小宛肯定對自家的箱子有所疏忽,而不是只有等到兩位夫人召見時,才有機會被掉包。這些細節我也問了不少當日參與宴會之人,都可以證明。」

談起案情,甘棠立馬認真起來。

「而至於嚴氏為什麼一開始不說這些細節,我認為是有人讓她刻意隱瞞。」

「刻意隱瞞......」

段天翊低聲念叨,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有些渾濁的酒液順著喉頭灌入,明明一小杯,卻被他喝出了豪邁的氣勢。

「傳聞李末白作詩前都要飲酒一斗,方能才思如泉湧,今日一試,果然是無上妙法!」

杯酒下肚,段天翊忽然談論起與案情無關的事來。甘棠皺起了眉頭,不滿地說道:「整個長安都知道大理寺丞嗜酒如命,如今案情遇到阻礙,喝點酒來排解煩悶倒也可以理解,只是不用以李末白來附庸風雅。」

段天翊好似沒有聽到甘棠的話,眯著眼睛回味半晌,才放下酒杯,忽然問到:「你知道是誰讓嚴氏故意引向樓小宛嗎?」

不等甘棠回答,他又好似醉酒般搖晃著腦袋,說出了一個意想不到名字。

「御史大夫,張修齊。」

甘棠詫異了一瞬,在她看來,嚴氏在公堂上的模樣,可能是被刑部尚書陳彥師脅迫,也可能與京兆尹柳起之演戲,甚至可能是畏於秦國公周燁的地位,一時慌亂所致,但與御史大夫張修齊應該沒什麼關係。

但她很快想通了,陳彥師也是臨時被通知去三司會審的,根本沒有時間和機會去脅迫嚴氏。而柳起之則根本難以想到這樣的把戲。至於周燁,有了張修齊撐腰,嚴氏倒也不至於如此懼怕秦國公。

只有張修齊,這個嚴氏夫君的頂頭上司,才有時間、有機會,和嚴氏演這麼一場戲。

「但是她們為什麼.......」

不待甘棠說完,段天翊又猛灌一口濁酒,快速說到:「因為他知道,無論嚴氏怎麼說,都不影響大局。反而可以利用嚴氏的話,試探陳彥師和周燁的態度,這是一個順水人情!」

甘棠恍然大悟。

張修齊早就知道段天翊會回來,所以嚴氏的口供指向誰並不重要,因為段天翊一定會帶著更可靠、更實際的證據回來,洗脫樓小宛的嫌疑。

段天翊舉酒笑到:「等到大理寺主動把這案子接過去,御史台不僅賣了一個順水人情,還順帶敲打了一下刑部。事辦了、情送了,還能不涉及自身,安靜看戲,張修齊這等手段,確實高妙。」

甘棠也點點頭,今日看那張修齊不顯山不露水,只是陰陽怪氣嘲諷了陳彥師幾句,還以為這人只是個能言善辯的言官,哪曾想,這不著痕迹的一手,竟有這麼多的名堂。

而能看出這一點的段天翊,果然也不負「神斷」之名。

「接下來該怎麼辦?」

此時的甘棠已是心悅誠服,主動問起接下來的計劃。

但段天翊卻不說話了,他放下酒杯,轉頭向外,月光照在他一襲青衣上,竟真有幾分風雅之感。

他望了窗外半晌,清亮的眼中滿是擔憂,回頭直視甘棠時,甘棠的心都跟著慌亂起來。

「首先,找到宵征!」

甘棠此時才驚覺,月以高天,他們等了半夜的人卻還未歸來。

......

宵征醒來時,房間里只有一盞小燈,照亮了床榻周圍小小的一片。好在窗戶還開著,明月高高地掛在那裡,告訴他夜已經很深了。

他苦笑一聲,扶著頭坐起來。闊別這麼多年,自己不僅低估了雪姨的霸道,還忘了雪姨精通藥理這一點。

記得從前,自己有個傷風感冒,都是雪姨親自抓藥、煎藥。沒想到如今卻被一不留神,被她的藥物迷暈,真不知道是雪姨的技藝精進了,還是自己這些年來沒什麼長進。

又是一陣嘆息,宵征望向窗外。

自從以真面目面對周燁夫妻以來,他嘆氣的次數恐怕已經超過了過往十年。

但又怎麼能不令人感嘆呢。看到那兩人,自然會想起種種往事,想起父輩的光榮與恥辱,想起自己常年在夢中都未能完成的心愿......

感懷一陣,宵征強撐著還有些發軟的身體,走到門邊。他並沒有開門,只是通過門縫,借著月光觀察門外的情況。

門外院落寂靜,楓葉假山將這裡裝點得分外雅緻。黑甲的青年盤腿坐在門外石階上,好像一尊久遠的石像。

「咳...咳。」

冷風從門縫灌入,夾著灰塵衝進宵征還有些麻痹的喉嚨中,讓他不可抑制地咳嗽起來。

名叫周儉的黑甲青年轉頭看了看,沒有做聲。宵征倒是大大方方地推門出來,一屁股坐到了周儉身旁。

「要吃點東西嗎?夫人親自給你準備了酒菜。」

周儉的言語雖是關切,但眼神中滿是戒備。

夫人可是親自交待過,不能讓這人逃離國公府的。眾所周知,在秦國公府里,義父的話偶爾還可以反駁一二,但夫人的話最好不要有絲毫疑問地堅決執行。

所以周儉哪怕面對這個還未從藥物中完全清醒的不良人,也格外謹慎。

但這人到底什麼來頭?

周儉心裡打鼓,夫人將這個不良人迷暈后,並未有任何苛責,不僅親自照料一番,還特意準備了酒菜。這種待遇,可是連他們這幾個義子都未曾有過。

周儉暗暗揣測,想起了坊間的一些傳聞。

聽說大多數不良人除了官面的身份外,還擁有其他的身份為自己進行掩飾。這些身份複雜、隱秘,除了尋常的商賈匠人,還不乏高門子弟、天下名士。也許今日在街上撞見的那個弔兒郎當的衙內,背地裡就是一個冷酷凶厲的不良人。

難不成夫人識破了這人的真實身份,而這個身份令夫人和義父都要禮敬幾分?

周儉暗自心驚,想著如果那件事情被這個不良人知道了該如何是好。

至於夫人看似悉心照料,實則軟禁的行為,他則是不以為然。作為秦國公的義子,更加膽大包天的事他都干過,這點小事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也好,那就看看國公府的菜色。」

宵征自知無法強闖,索性放鬆地仰躺在石階上,雙手枕著後腦,欣賞起月色。

周儉見他這般悠閑模樣,更是篤定他身份非常,越發小心對待,招呼侍候在一旁的婢女去取酒菜,自己板板整整地坐在一旁,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

「你入府幾年了?」

宵征忽然問到。

「七年多了。」

「秦國公準備什麼時候讓你獨自歷練?」

「明年就要去燕州了。」

兩個年輕人在月色里,就著婢女拿來的酒菜自然地交談起來,一開始還有些生澀,但幾句之後,就像兩個久違的老友,熟絡起來。

「燕州?好地方。」

「哈,當然了!那可是義父征戰過的地方。」

談及此,周儉的言語中多了幾分嚮往與激動。要知道,府中年紀稍大的幾位兄長都早已遠赴邊郡,或是出任地方,只有他和另一名兄長至今無所事事,在府中幫閑。

但好在幾個月前,周燁終於決定讓他們前往燕州,各自出任一名伍長。作為義子,周儉自然聽過不少周燁在燕州戰場上的英雄事迹,所以能去到燕州,他是極為興奮的。

「你很崇拜秦國公?」

「這是自然。他不僅是我的義父,更是我們的大英雄,當朝第一武將!」

他痛飲一碗烈酒,大聲說到。宵征卻只是低聲一笑,沒有回應。

周儉見宵征似乎不太認可,也不惱怒,反而趁著酒勁兒,問起宵征在不良人中的見聞。

長安不良人,這個他從小聽到大的神秘組織,其中不知多少傳聞曾讓他心嚮往之,甚至一度纏著周燁,要他幫自己加入不良人,直到被吊在樹上暴揍一頓才消停一二。

如今有正兒八經的不良人坐在眼前,他自然不會錯過。

宵征也是來者不拒,專挑一些不涉及機密的奇聞異事講給周儉聽。不知不覺,二人關係更近了一層,院子里滿是酒氣和歡笑。

酒足飯飽后已是月上中天,子時的更聲已經打過。周儉命人收拾了飯菜,起身往屋裡走去,看樣子今夜是要在這裡住下。

宵征急忙到:「誒,你怎麼進去了?」

「夫人交待了,今晚要看住你。」

周儉有些尷尬地回答到,剛才還相談甚歡、親如老友的兩人,現在卻不得不面對現實。宵征卻好像沒有感覺到似的,大聲抱怨:

「我剛才睡了這麼久,現在哪裡還睡得著?不如...你帶我去逛逛吧。」

周儉一愣,覺得宵征說的有些道理,但卻有些猶豫,本能覺得他有其他圖謀。

「怕什麼,我的兵器、面具,都放在這裡總行了吧。」

宵征急忙站起身,小跑到屋內,指了指說:「再說了,有你在看著,我還真能跑了不成?」

儘管宵征如此保證,周儉還是游移不定。

「這大晚上也沒什麼好逛的,不如再叫點酒菜,我們再好好喝一頓,等到明日早晨,我再帶你去逛一逛。」

「喝不了、喝不了!其他地方不能逛,演武場總能去吧,早聽說秦國公府的演武場是全長安最大的,不如今日就趁著月色,讓我見識見識?」

聽到宵征只是想去演武場,周儉終於是放下心,帶頭走出了院子。

一路行過國公府中的閣樓小院,終至演武場。

這裡左右皆是高高的院牆,隔絕了其他院落的浮華與街道上的吵鬧,自有一派殺伐果決的氣息。

正中是一片沙地,月光照耀在細密的沙土上,反射出亮白的微光。周儉踏上沙場,腳下有輕微的咯吱聲,他滿臉愜意,有某種力量在身體里醞釀。

宵征跟在他身後,揮舞手臂、扭動腰背,舒展著有些僵硬的身體。

「如今府里只有我和七哥.......倒是少有人來用這演武場了。」

周儉徑自走到演武場正中,語氣遺憾,臉色不太自然的指向演武場旁的一排房舍。

「那裡有義父收集的各式兵刃,刀槍劍戟無所不包,都是天下名器!長安城內,除了陛下的內庫,也就我們這裡的兵刃樣式最全、品質最精了!」

談起兵刃,周儉眼中冒光,隱隱有些摩拳擦掌。

還是個武痴?

宵征心中暗笑,跟著周儉走近了房舍。

房舍沿著牆而建,極為廣闊,但只有正中間開有一扇大門。

周儉推開厚重的實木大門,點燃一盞油燈。燈火著涼了屋內,宵征抬頭便是一副大字。

兵!

字形飛舞,如刀劍相交,煞氣十足。

「這是當朝名家任意之所寫,義父可是求了他好多天,這老頭才勉為其難地寫了這一個字。」

周儉隨口說著關於這些逸聞,帶著宵征左拐進入一間小房。

「這裡共計十五間房,左八右七。這間是刀字房,內藏有蠻蒙馬刀、西域彎刀、西涼斬馬刀等共記二十七柄寶刀。」

周儉如數家珍,隨手抄起一柄短刀耍上幾招,刀勢純熟,刀意隱而不露,一看便是刀中好手。

宵征對刀沒有什麼興趣,看過幾眼便轉頭往更深處走去。

可當他剛剛走到門口,卻停住了。

因為他看見了一桿槍。

一桿長逾七尺的長槍正靜靜架在這間房的窗邊。

槍桿直而不曲,有著層層的疤痕。槍尖由純鐵鑄成,斜指朝天,在月光下閃著烏青色亮芒,一縷赤紅色槍纓斜斜垂下,似是老將長髯。

宵征走近前,仔細地看著槍身上的累累傷痕,似乎通過這些疤痕,看到了這桿槍的主人經歷過的場場血戰。

他顫抖了一下,身體緊緊繃起來,用力的壓抑著什麼。

「這桿槍...雖然也算不錯,但在義父眾多藏品中實在算不得出色。我也不知道它為什麼會擺在這槍字房最顯眼的地方。」

「也許...這桿槍對他來說,有著不一樣的意義吧。」

周儉似懂非懂地點頭,聽著宵征嘶啞的聲音,總覺得其中藏著一絲悲傷。

他還要繼續深入,介紹其他兵刃,卻聽到宵征嚷起來:

「光看著有什麼意思!不如我們過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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