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暮寒

第三章 暮寒

長林在荊州北境,此地多山,但南北貫通,是從荊州連通襄陽的一道不大不小的關口。古往今來,荊州和襄陽都是大江南北兵家必爭的重鎮之地,聯通兩地的長林自然是遭遇不少戰事,就連長林這個名字,也是久遠之前駐紮軍部的名字。

放在二十年前,長林還只是一座小城,城防嚴密,卻別無長處。若是在亂世,長林大概會是不大不小一個香餑餑——事實也確實如此;可一旦到了太平盛世,長林的高牆大門就顯得食之無味又棄之可惜了。長林建城數百年,從來都是亂世兵戈治世禾苗,一路坎坷過來了。

近些年,長林才漸漸有了些變化。

十多年前,幾個商戶不知從何處遷來長林,盤踞在長林,南北溝通襄陽荊州,做起了布匹糧食生意,這些人大概是有些背景,生意很快就紮下根來,就像雨後春筍般,剛過去每兩年,別說在荊州、襄陽,就是在整個山南東道,長林城裏這支商界突起異軍,也闖出了偌大名號。這幾個商戶以做布匹生意的秦家為首,另外還有做糧食生意的李家、做首飾生意的徐家、做典當的陳家。幾個外來人在長林紮下根發了財,卻並不凌人,反而拿出諸多錢糧,又是賑濟貧苦,又是修路建城,短短十多年,就將以往長林城號稱可抗強攻半月的丈余厚城牆變成了內城。長林也由此一躍成為荊州治下數一數二的大城。

百姓賴其利,自然對這幾個外來人親切。

秦家剛搬來長林,蔡福就做了秦家的下人。

蔡福早年當過兵,有幸隨先皇南下,一路平襄陽下荊州,在慘烈的荊州圍困戰中被煙火傷了眼睛,左腿被流矢穿了個透,雖說僥倖眼睛和腿都保住了,但都留下了點毛病。蔡福乾脆就隨隊退回長林,在長林駐紮一段時間之後,索性退下來了。正好此時秦家遷入長林,蔡福就進了秦府,在門房做了個下人,一眨眼就是十五年過去,如今蔡福才剛剛四十歲出頭,舉止行狀卻與六十歲老翁無異。

這天寅時剛過,天還昏沉得厲害,雪花落得靜謐,蔡福早早醒了過來,從床上坐起身來。屋子並不大,除了一張桌面已經磨得發亮的方桌,幾把椅子,就只有一個陶土火爐。火爐里還留有餘溫,但蔡福還是被被窩外面的冷氣凍了個激靈。紙窗外依稀有些光亮,蔡福看不真切,自從眼睛被煙火傷了之後,即使是在大白天,他的眼睛也只能依稀看到些許光亮,天色一晚,他就與瞎子沒太多區別。

他摸摸索索穿好衣服,又在黑暗中摸索一陣,才顫着手點燃了燭火,做完這些,床上帶下來的溫度就一絲不剩了,蔡福開始覺得手和臉都有些冰冷,手指節和左腿都隱隱抽疼。他扶著桌子坐下,將手伸進爐膛裏面,借餘溫緩解了一下指節的疼痛,這才給自己到了半碗溫水喝了。這時候外面已經開始三三兩兩人聲起伏了,下人們都起來做事了。

蔡福戴好羊皮帽子,又在身上裹了件毛皮裘子,點好了燈籠,才跛著腿開門出去,白雪紛紛,幾個燈籠在急匆匆走着,腳摩挲著軟雪,發出簌簌的聲音,阿福深深呼了一口氣。迎面有人叫他:「蔡瞎子,忙着呢?」

蔡福細細眯着眼,在黑暗中依稀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便朝那影子回答:「這不是剛起嘛,哪有你們忙!」蔡福聽出那人是跟着管家做採買的老馮,三月將近,秦家一年到頭最重要的日子就快到了,老馮他們要忙上好一陣,再加上這好巧不巧的大雪,老馮的聲音聽起來都疲憊不少。老馮嘿嘿笑着,與蔡福埋怨了幾句天氣,撣了撣肩上的雪,接着去忙了。

走出去幾步,老馮又折回來,對阿福說:「蔡瞎子,差點忘了!秦管家昨天還跟我說讓我找你一趟。」

「秦管家找我?」

老馮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前些天你不是進了一批木炭嘛,都潮了!秦管家讓我跟你講,這兩天看能不能備點上好的木炭,平日裏咱們自己煙熏火燎的不是什麼大事,到了上巳還這樣就不好了。」

阿福拍了拍自己一身行頭,笑道:「我這不是就去市場碰碰運氣嘛!這勞什子天氣,山裏封死了,哪有人送木炭進城來。」老馮在秦家主管採買許多年,其中道理自然是不言自明,秦管家也明白這種天氣上號木炭肯定是等閑難遇,倒也沒有強求。老馮笑着寬慰蔡福幾句,仍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蔡瞎子,天氣不好,你這又瞎又瘸的,路上當心點!實在不行就叫個人跟你一塊去,也好有個照應。」老馮臨走的時候對蔡福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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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福笑着應了他幾句,仔細辨清楚了方向,就拎着燈籠一瘸一拐走進風雪裏去了。

蔡福住的地方正靠近秦宅一個偏門,平常進出蔡福都是走這道小門,偏門出去就是街道,倒也十分方便。蔡福沿着院牆沒走多遠,就到了這偏門。蔡福講燈籠放在地上,從毛裘子裏面伸出手開門。這時候天邊已經逐漸泛白,明亮了半個晚上的月亮逐漸被升騰的霧氣遮蓋,天地一片皎白,長林城裏漸漸升騰起煙火氣息——瞎子蔡福眼底仍是一片昏暗無光,門閂觸手冰涼,他打開門,一個黑漆漆的東西就順着門縫滾到蔡福腳下,蔡福沒站穩,一屁股摔倒在雪地里。

燈籠半倒在地上,裏面的燈火閃了幾下,就滅掉了。

段十七醒過來的時候覺得頭很沉,偏了偏頭才發現額頭上壓了厚厚一條濕毛巾。濕毛巾掉在枕頭上,額頭上霎時間升騰起陣陣涼意,段十七立馬清醒過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蓋着厚重的棉被,屋子裏有一些暗,很暖和。

段十七從床上坐起來,褥子下墊的稻草便沙沙作響。床旁邊有一個小火爐,爐膛里正燃得旺,火苗撲撲地跳動,爐子上的水因該燒了很久,在銅壺裏面沸騰著。段十七腦子裏一片白,只覺得渾身無力,一時除了坐着不知道要做什麼。坐了半晌他才想起來,嚴東遲讓他不要到處跑。

他趕緊從被子裏鑽出來,正穿着衣服,蔡福推門進來了。這是段十七第一次見到蔡福,他一下子就想起來破院裏面那個凶神惡煞的石像,嚴東遲告訴他那叫怒目金剛,看着凶神惡煞是用來驚嚇小鬼的。蔡福黝黑壯碩,兩個漆黑的眼窩深陷,半張臉上都是深深淺淺的皺紋。他推門進來,看到段十七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便笑道:「醒啦?你小子真是命大,都凍僵了還能救回來!」

這一笑,整張臉便擠到一起去,段十七看着更絕恐怖,與那怒目金剛唯一不同,就只有那金剛畢竟是石像,只要段十七遠遠的,它就不會靠近了。但此時笑容滿面的蔡福正關上門,然後朝段十七走過來。段十七看到蔡福在桌子邊坐下,拿了個小棍在爐膛里掏了下,火苗一下子躥起來,幾個火星崩出來,在他手邊炸開。

段十七縮在床邊,腿不自主彈了一下。

蔡福講銅壺從火爐上提走,換了個瓦罐上去。火苗閃閃的,蔡福臉上有一層淡淡的油光。不一會兒,葯香就四散開來,瓦罐里熱氣越來越濃,很快就有葯汁從蓋子縫隙中漏出來。蔡福倒了半碗葯湯,在鼻子前聞了聞,對着葯湯一邊吹氣一邊對段十七說:「那狗頭郎中本來說你凍成這樣,肯定是救不活了,死活不肯治,還不就是想多從我這裏騙點錢!還好你醒過來了,不然我肯定打上他門去拆了他家招牌!」蔡福說了許多,段十七都只是坐在床沿看着他,蔡福心想這孩子該不是個啞巴吧,也難怪他爹娘能狠心在這種天氣扔!心裏頓時覺得段十七更是可憐了,想着蔡福便嘆了口氣。蔡福嘗了嘗碗中湯藥,覺得不燙了才遞給段十七,軟聲說到:「你剛醒,還發着熱,要吃藥才能好得快。」

段十七接過葯碗,仰頭一口吞下,很快就齜牙咧嘴吐得滿臉眼淚鼻涕了。

蔡福看着,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一邊給他倒了杯白水,一邊湊過去將他從地上扶起來拍背,半笑着說:「慢點慢點,這是葯啊,傻孩子。」等到段十七漸漸平復下來,蔡福就讓段十七坐在一邊,自己拿了掃帚清掃滿地狼藉。段十七在椅子上乖乖坐着,兩隻腳吊在半空中,蔡福佝僂著腰掃地,兩個人都不說話。

「阿福!阿福!」聲音剛傳進屋子裏,小屋的門就應聲而開,一個女人走進屋子,頓了一下,便欣喜道:「啊呀!這小子真的醒過來了!」段十七回過頭,還沒看清來人模樣,就被那人緊緊抱在懷裏,她摸著段十七的頭,一如蔡福般柔聲說着:「真是苦命的孩子。」

蔡福也嘆氣:「是啊。「

女人抱了段十七一陣,拉了把椅子坐在段十七對面,拉住他的手,放在手心裏緊緊抓着,輕聲道:「我叫丁香,他叫蔡福,你叫什麼名字?」

「這孩子好像是啞的,這麼半天了,一句話沒說。」蔡福也在一邊坐下,直直看着段十七。

「難怪……」丁香已經知道段十七的來歷,心下頓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丁香坐了一陣,天漸漸黑了下來,丁香便告辭離去。小屋裏只剩下段十七與蔡福兩個人,蔡福去廚房拿了些稀飯和肉食回來,一開始段十七不願吃,心裏害怕跟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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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那碗湯藥下肚是一個效果,但沒多久肚子就開始咕咕直叫,只好硬著頭皮喝了一口粥,直到喝了半碗下肚仍然沒什麼癥狀發生,段十七才放開了大吃起來。屋子裏雖然點着油燈,這時候蔡福已經看不太清晰了,只聽見碗筷碰撞的聲響,這才確定段十七真的大難不死活過來了。

這天晚上段十七和蔡福同睡在一張床上,蔡福給段十七蓋好被子后才躺下,不一會兒就鼾聲陣陣了。段十七躺在床上,蔡福的鼾聲比嚴東遲的鼾聲還要大,他這時候才想到,自己還不知道嚴東遲的名字。段十七睜着眼睛,入眼皆是漆黑一片,只有蔡福的鼾聲在起伏。他愣愣地看着黑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蔡福醒過來的時候寅時還沒過,外面還沒什麼動靜,蔡福便不急着起床,他偏過頭,發現睡在床內測的段十七不見了。蔡福趕緊穿好衣服起床,他摸著黑推開門出門,只能接着雪光隱隱看到一些光亮,四周望去,儘是茫然一片,他一時不知道往什麼方向去尋。

「蔡瞎子,怎麼急匆匆地?出什麼事了?」

「老馮!你看到我撿回來那小子了嘛?」蔡福聽見老馮的聲音,趕緊迎了過去。

老馮笑道:「我正要說呢!這小子真是命大啊,這麼快就活蹦亂跳了!我剛在側門那兒碰到他了,怎麼問也不回話,我還說回來叫你去看看……」

蔡福沒有聽完老馮的話,轉身就扶著牆往側門去,老馮看着跛腳遠去的蔡福,也不再多說,做自己的事去了。風雪已經小了不少,大家都說應該過不了幾天就會放晴了。蔡福沒有戴羊皮帽子,花白散亂的頭髮沾滿了雪花。他穿着粗氣,滿頭大汗走到側門邊,緩了口氣才逐漸靠近。

側門拉開了一個小小的門縫,段十七就坐在門縫中間,看着飄滿雪花的街道。兩扇門板靠在他小小的肩膀上,冷風從門縫灌進院子裏來。

蔡福站在段十七身後,心頭一軟,無聲嘆了口氣。

蔡福站了一陣,才走上前去,輕輕將門拉開。段十七回過頭來,眼眶和臉頰都紅著,蔡福無聲看着段十七,段十七便站起身,走進門檻,看着蔡福緩緩關上了漆紅的木門。

這天下午,蔡福不知道從哪裏搬來一個大木桶,燒了半桶水晾著。傍晚的時候,丁香帶了大包小包許多衣服過來,蔡福便將段十七脫了個光放進木桶里泡著。

以往段十七都是與嚴東遲一樣胡亂澆點水抹一抹,只有極少數的時候,嚴東遲才會拿了水盆毛巾,將段十七橫泡在水盆里,仔仔細細搓個乾淨。桶里水霧繚繞,段十七耳根子都泡到血紅。丁香幫段十七洗過頭髮洗過澡,又挑了合適的衣服給他換上,這才滿意地笑了出來。

丁香壓着段十七在火爐邊烤頭髮,蔡福端著木盆出去倒水,段十七兩個腳泡皺了皮,在空氣中冒着熱氣,蔡福一開門,一陣冷風吹進屋裏來,段十七幾個腳趾就凍到一起了。

「你把門關上!」丁香朝蔡福說。

蔡福就笑着在外面帶上了門。

段十七低着頭,頭髮被丁香抓在手裏放在火上揉搓,霧氣滕騰。

「阿福他老了,眼睛看不見,腿也不中用。」段十七聽見丁香說,「你啊,下次要出去,一定要讓他知道,不然他該多着急啊。」段十七聽着,沒來由的想起來那個下午,段十七追着嚴東遲上了街,結果迷了路。那天下午嚴東遲穿着粗氣流着汗,在街邊找到自己的時候,依稀說了句「對不起」。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呢?段十七想不明白。

「你聽到了沒?」丁香見段十七沒有反應,輕輕拍了拍他的頭。

「嗯。」段十七說。

等到段十七頭髮幹得差不多了,丁香就帶着段十七換下的臟衣服離開了,不一會兒蔡福也被叫走了。段十七一個人在屋子裏坐了一會兒,便推開門走了出來。

這時候正是傍晚,雪漸漸停了下來,大概是真的要天晴了,天邊竟然黃燦燦地起了半空晚霞,霞光橙黃,小小的院子也被染成溫暖的顏色。院子裏有一株高大的樹,深綠的葉子上盛滿了雪。段十七在門檻上坐下,霞光正好灑在他的臉上,他微微眯了眯眼。

一陣風吹起,樹上的雪紛紛揚揚地四散,在空中亮晶晶的,像星星閃閃發光。

段十七縮了縮脖子,雪要化了,天氣越發冷了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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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殘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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