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飄雪

第二章 飄雪

段十七第一次走進長林城,已經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他剛剛三歲,還沒什麼記憶。按照嚴東遲所說,他的父親叫段十六,是住在城東河邊的一個乞丐,在城裏要飯的時候被人打死了,留下三歲的他無人看管,嚴東遲看他可憐,就將他帶進了城。

段十七並不查證這套說辭真偽,既然嚴東遲這樣說了,他便信。

嚴東遲也是個乞丐,這是很久之後再次見到他段十七才知道的。三歲的段十七還並不能知曉「乞丐」這個詞的具體含義,在他眼裏世間諸人也並無高低貴賤,穿着錦衣或是破爛補丁都無具體所指。但嚴東遲給他食物,教他說話,也教他寫字,他就知道嚴東遲是熟人,他就願意對嚴東遲笑一笑,或者等他回家的時候,撲過去抱住他的腿。

所謂的家,只是一個荒廢了許久的院子。這院子從前或許是一個小佛堂,四處都可見到殘缺的佛像。許多年前官家曾經禁過幾次佛,這院子大概就從那時候荒廢下來了。

嚴東遲是個精神矍鑠的中年人,雖然鬍子頭髮都一團亂麻,面色卻紅潤,舉著段十七的雙手也很有力,就是人瘦削了些,段十七總覺得有些硌得慌。

出去乞討的時候,嚴東遲從不帶上段十七,他私心想讓這個孩子可以好好長大,最好是趕上有善人開恩,讓他可以進學讀書,就算不求功名,能識文斷字,將來謀個正經營生,也比跟着自己做乞丐有出息得多。段十七卻並不明白這些心思,不過嚴東遲不讓他跟着,他就老實在院子裏等著,雖說枯坐着確實無聊,但一想到嚴東遲回來就會帶好吃的,就會講好玩的故事,他也就沒有那麼百無聊賴了。

更何況還有滿院子的碎佛陪着他,他便知足。

等到段十七長大了一些,小小的院子就越發關不住他了。嚴東遲心中也明白,才這麼小小的孩子,哪個不是生了一顆天大的心呢。於是在段十七五歲這年,嚴東遲偶爾也就會帶着段十七出去玩了。

帶着段十七的時候,嚴東遲就不去乞討。多數時候他都是帶着段十七走走看看,教給段十七何物是何物,何人是何人。嚴東遲總是取笑段十七痴傻,但這些事情他卻記得快,嚴東遲說過一兩遍,段十七就清晰了。回到院子裏,嚴東遲就在泥地上教段十七寫字,段十七也學得很快,這讓嚴東遲更加覺得這個孩子就應該去學堂念書。一念及此,他又不免為囊中羞澀而懊惱……

六月的某一日,氣候已經熱得不像話了。

夏天天黑得晚,兩人吃過晚飯無事,就各自坐在院子裏乘涼,段十七端正坐在門檻上,拿樹枝在地上勾畫嚴東遲剛交給他的新字,嚴東遲躺在半尊佛像上,敞着前襟,拈了片蒲葉扇風。兩人各自忙着,沒多久夜色就深了下來,嚴東遲正不耐煩拿蒲葉打蚊蟲,就聽見段十七低聲說了句什麼。

嚴東遲從佛像上坐起身,問道:「你說什麼?」

段十七又輕輕說了一聲:「阿爹。」

嚴東遲心頭一顫,手中蒲葉也忘了晃動。半晌,他才輕笑站起身,說:「我不是你阿爹,你阿爹叫段十六。」

「那他在哪裏?」

「他死了……前些年,被人打死了。」嚴東遲嘆了一口氣,覺得這天氣悶熱至極,拿着蒲葉在大腿上拍打幾下,想要去找點涼水來沖一衝身上。

段十七沒有接着往下問,怔怔坐在門檻上,兩隻蚊子不厭其煩在他耳邊嗡嗡吵個不停,他揚起手打了幾下,蚊子就飛遠了。沒一會兒,蚊子又貼了過來,嗡嗡嗡叫得讓人心煩,有一隻蚊子落在段十七的手臂上,狠狠地叮了一口,段十七吃痛,用力拍了一巴掌,手臂上就暈開一灘通紅的血。

蚊子還是在嗡嗡叫着,不厭其煩。

段十七甩了甩腦袋,伸手胡亂拍打一陣,蚊子還是纏着他不走。

嚴東遲端着涼水回到院子裏,正看到段十七手忙腳亂的樣子,不由笑出了聲,對他說:「十七,過來洗一洗,洗洗就沒蚊子了。」

段十七便停下,想要站起身去嚴東遲那邊,雙腿卻使不上來力氣。段十七咬了咬牙,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嚴東遲放下水盆,急忙過去將段十七摟在懷裏。段十七這一陣哭沒有由頭,嚴東遲一邊替他擦去滿臉的眼淚鼻涕,一邊輕聲安慰,卻始終不見哭聲小下來。白活了四十多年的嚴東遲一下子抓了瞎,只覺得自己命苦,段十七命更苦,鼻頭一酸,緊緊抱着段十七如他一般也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陣莫名其妙哭過之後,段十七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接下來一連好幾天,嚴東遲都看着段十七木訥坐在門檻上,就像三歲那年他第一次見到段十七一樣,瞪着眼睛,不哭不鬧,默不作聲。嚴東遲搭了幾回話,段十七都回得懨懨。好幾天過後,段十七才慢慢緩過神來,問了嚴東遲一句:

「我阿爹,長什麼樣?」

嚴東遲這才明白,原來是想到阿爹了。他將段十七抓在懷裏,輕輕撫着他有些泛黃的頭髮,一時間也有些啞口無言。嚴東遲與段十六並不熟識,嚴東遲是丐幫的分舵長老,在長林城勉強能算是丐幫的話事人,段十六是前些年突然出現的,嚴東遲與段十六打過幾次交道,都被他混不吝的做派氣得不輕,後來就乾脆不再管這個孤家寡人了。可後來段十六讓人當街打死了,嚴東遲可以不管老潑皮,總不能放着段十七活活餓死。現在突然問起來,嚴東遲實在是想不清晰段十六什麼模樣了。

「你爹啊……跟我差不多,比我丑了點——人嘛,都是長得差不多的,沒那麼多講究。」

段十七就從嚴東遲懷裏別過頭來看他,剛被嚴東遲整理整齊一點的一頭雜毛又亂成一團。嚴東遲朝他心虛笑笑,將段十七的頭拍了回去。

「跟你差不多嗎?」段十七問。

「差不多。」嚴東遲說。

「哦。」

段十七不說話了,任由嚴東遲粗糙泛黑的大手在自己頭上摩挲。嚴東遲想着段十七的頭髮真是又丑又亂,再過兩年長長點了應該會好一些。這樣想着,嚴東遲不自覺就咧開嘴笑了,黝黑的瘦臉上褶子疊了一層又一層,半輪明月高高掛着,蟬鳴喧鬧不已。

第二天一早,嚴東遲醒過來的時候,看到段十七正蹲在自己旁邊,手裏捏著木棍不知道在地上寫寫畫畫些什麼。他起身走動,段十七也拿着木棍跟上,問了好幾次,段十七也沒說出什麼所以然,嚴東遲就不再管他,由他去了。直到嚴東遲收拾好行頭,準備出門了,段十七才開口說:

「我想跟你一起。」

嚴東遲頭也不回:「今天不是去玩,下次帶你。」嚴東遲從不帶段十七行乞。

「我想跟你一起。」

段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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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還在堅持說着,但嚴東遲已經走出去很遠了,大概是沒有聽到。段十七站在破院門口,看着嚴東遲漸行漸遠的背影,緊緊捏着手中的木棍,直到手心捏出了汗水,直到嚴東遲徹底看不見了,他才又輕聲說了一句:「我想跟你一起。」

段十七一會兒看破敗的院子,一會兒看嚴東遲遠去的方向,反覆好幾次,他才跺了跺腳,將拳頭又緊了緊,朝嚴東遲追過去了。

路上行人越來越多,段十七還是第一次一個人出門,小小的個子在人群中搖搖晃晃,他聽到各種各樣的叫喊聲,聞到各種各樣的味道,撞到各種各樣的人,整個街道忽然就開始天旋地轉起來了。段十七一不留神,一屁股坐在地上,嚴東遲沒了。

段十七小聲喊了一句:「喂?」

段十七聲音大了一些:「喂!」

段十七聲音更大了一些:「喂——」

嚴東遲沒了。

直到夕陽漸沉,街道上沒什麼人了,慌亂的嚴東遲才在街邊找到了滿身塵土的段十七,他紅着眼睛拎着段十七往回走,心裏又是急又是氣,又是擔心又是心疼,雜陳之下竟然沒什麼話能說出口,只是反覆念了幾句「你怎麼一個人就跑出來了」,念了幾次就沒了聲音,再開口就變成了「對不起」。

段十七被橫腰拎着,嚴東遲走得大步流星,段十七就一路吹着涼爽的風,除了肚子有些餓之外,這段新奇的體驗讓他心中萌生了絲絲縷縷的竊喜。下次走不動路了,一定還要這樣提着走,段十七這樣想。

再往後嚴東遲不管做什麼都會將段十七帶在身邊了,只是段十七再也沒有享受過被提着走的快樂,有幾次實在是不想走路,他就一屁股坐在泥地上,非要讓嚴東遲將他提起來。嚴東遲就提着他的衣領,笑罵着打他的屁股,段十七隻好趕緊從嚴東遲手裏掙脫出來遠遠跑開,在遠處一邊揉屁股一邊給嚴東遲做鬼臉。

這年是宣寧十七年,註定是後世史書筆墨頗多的一年——旱災、飢荒、漫長的酷暑,還有緊隨其後,宣寧十八年春天洶湧而來的大雪。

就像是前一年夏天的餘熱還不曾散去,一直到一月快要結束,長林城還是暖和得不像話,人們準備了一年的冬衣並無多大用處,身體好的甚至都只需要穿着單衣就能度過這個名不副實的冬天。可就在都以為冬天就要這樣不聲不響過去了的時候,二月初三那天颳了一陣風,天就一陣陣陰了下來,晚上的時候,一團團雪花就打着旋飄下來了。剛開始的時候還只稀稀拉拉幾團,沒多久就撒鹽一般簌簌落了起來。這陣雪,一下就是半月。

嚴東遲又一次覺得自己四十多年真是白活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陣仗的大雪。段十七玩雪正是開心,嚴東遲看着雪地里段十七紅撲撲的臉,卻有些愁。

這幾個月長林城裏的乞丐越發多了起來,都說是外邊逃難進來的。自從外面開始鬧飢荒,長林城裏就有大戶人家在施粥救災,這才讓長林城看起來還沒怎麼受飢荒影響,諸事都還在正軌。可這樣一陣雪,嚴東遲胸中的憂愁就如同他嘴邊的白氣一般縈繞混沌。

他每日仍是出去行乞,收成確實一日不比一日,今天更是顆粒未收。

雖說嚴東遲大小是個丐幫長老,平日裏還算有些積蓄,可如今這般只出不進,他也不知道究竟能抗到幾時了。他自己倒是無所謂,他實在是不知道段十七該如何是好。段十七在雪地里摸摸索索,不知道在雪被下找着什麼,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段十七灰黑色的袍子很快就染白了。

這天下午,破落的小寺院裏老少兩個人湯湯水水對付了一頓飯,段十七捂著肚子意猶未盡,嚴東遲不忍看下去,找了個借口將段十七留在屋子裏,自己瑟縮著冒雪出了門。這一帶人跡少有,嚴東遲一腳踩下去,積雪就直接漫上了膝蓋,他深深淺淺在雪地里艱難挪動。嚴東遲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只是一旦出了哪個小院子,他就沒有回去看着段十七的勇氣,他只好在雪地里漫無目的空耗著。

嚴東遲很快也被染成了一個雪白的人兒,雙腿雙手都沒什麼知覺了,眼看着天色漸漸暗淡下去了,嚴東遲左右望了望,還是回頭朝小院子走回去了。

雪花竟然逐漸小了些,嚴東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有了錯覺,他用冰塊一樣的手搓了搓臉,重重地吐了一大口氣,仰頭看去,半空中細小的雪花散漫飛著,厚重的雲層慢慢散開,皎白的月亮正直直照着自己。他又吐了一大口氣,面色紅潤了不少。

他大步朝家走去,僵硬的步伐輕快如風,他甚至輕聲笑了出來。

沒走幾步,不知道踢到了什麼,他泥鰍入水一般砸進了雪地裏面,他在軟綿綿的雪地上趴了一會兒,然後打了個滾翻過身來,渾濁的兩個眼珠子怔怔瞪着月亮,嚴東遲看到明亮的月亮和它四周閃耀着的群星,大聲笑了起來,手舞足蹈地笑了起來。

笑着笑着,他渾身都暖和了起來,手腳都通紅髮癢,他將十個指頭放進嘴裏使勁咬了幾口,麻癢的感覺才稍微消下去了一些。他在雪地里躺了一會兒,坐起身來,輕快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太陽火辣辣地照耀着,整個長林城都閃亮亮的一片。冰雪消融,流水潺潺,屋檐上水滴成串,屋頂上、樹枝上一團一團的雪掉下來摔成碎片,大俠段十七就拿着根木棍,追着這些從天而降的「壞蛋」們打打殺殺,不一會兒就渾身浴「雪」,被嚴東遲拎回家去了。

太陽剛一出來,沉寂了半月的長林城就蘇醒了,人們脫下厚重的冬裝,三五成群在街頭巷尾、在山頭河邊、在陽光下春風中,洗去一身的陳腐味道,小販們熱鬧着,酒樓妓院熱鬧着,長街熱鬧着,深林也熱鬧着。

嚴東遲穿行在這些熱鬧中間,討得了不少銀錢。城裏的大人物們又在開棚賑災,這次除了米粥,竟然還有兩個白面饅頭,嚴東遲喝了一碗粥,將兩個白面饅頭小心藏在懷裏,在一個小販那兒買了半隻燒雞,還在他經常光顧的酒樓討要了半壺剩下的黃酒,然後早早地曬著太陽回家去了。

一連晴了兩天,除了又有不少乞丐陸續進城,日子又回到大學前的樣子了。

這天白天的時候,嚴東遲還敞着前襟,熱得直流汗,剛入夜就突然打了個寒戰。他還沒反應過來,就突然傳來轟隆隆一聲悶雷,緊接着嘩啦啦的大雨就瓢潑一樣灑了起來,到了後半夜,天越來越冷,雨聲卻越來越小。嚴東遲隔着牆縫朝外望了一眼,紛紛的大雪,又飄了起來。

段十七此時正縮在稻草堆里睡着,嚴東遲摸索著起床,將自己的冬衣蓋在段十七身上,又在房間里生了火,段十七緊繃的臉才稍微好轉了一些。嚴東遲在火邊無言坐了一夜,天剛泛白,他就冒着雪出去了。這一出去就是一整天,直到天徹底黑下來了,段十七也沒有等到他回家。段十七在屋子裏等了一會兒,不久就乾脆裹着冬衣穿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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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積了雪的院子,坐在冰冷的門檻上等著。嚴東遲回來的時候,段十七已經成了一個白色的小雪人。

後半夜的時候嚴東遲開始覺得頭腦發熱,暈得厲害,他知道自己大概是染了風寒。他趕緊坐起身來,幫段十七掖好蓋在身上的衣服,換了個離他遠點的地方睡著了。好在嚴東遲雖然看着瘦弱,但身體還好不差,風寒沒有非常嚴重,幾天之後他已經沒什麼感覺了,他想大概是已經好了,於是又恢復了早出晚歸的生活。

這場雪沒有之前那麼大,積雪並不深,但氣溫卻低了許多,嚴東遲盡量多在身上裹了衣服了,但冷風一吹,他還是有些承受不住。他頂着驟雪走在路上,腳步虛浮,饑寒交迫許多天,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了。走到半道,他忽然看到雪白的大地上有個黑影突兀地橫亘在路間。

嚴東遲一步一步走過去,湊近了才看清晰,黑影是個人,已經僵硬了。

嚴東遲在這人身旁站了一陣,彎下身子仔細看了看,是個不認識的人,大概是前些天剛進城的乞丐。他抓着那人的雙腋,在雪地里艱難挪動,一點點將他拉到路邊。嚴東遲又在四周望了望,選了塊比較平坦的地方,又吃力將那人拖過去。將人安置好之後,嚴東遲一捧雪一捧雪將那人掩埋了。

雪堆一點點高起來,嚴東遲忽然渾身發起熱來。他喘著粗重的氣,靠在簡陋的墳邊,驀地紅了眼眶。

晚上吃飯的時候,嚴東遲始終提不起什麼胃口,端著半碗清湯發獃。段十七啃了半個已經發硬的饅頭,正在喝粥潤喉嚨,看嚴東遲愣著神像是滿院子破敗的佛像,就叫了他兩聲。嚴東遲回神朝段十七笑了笑,喝了口清湯。寒風從牆縫裏鑽進來,正在喝粥的段十七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誇張地抖了抖。

嚴東遲看着段十七的樣子,笑了出來。

段十七也跟着一起嘿嘿地笑。

正笑着,嚴東遲忽然捏著破瓷碗,咬着牙,紅着眼,涕泗橫流了。

段十七的笑容還凍僵在臉上,看着嚴東遲滿是淚水的老臉,卻發不出笑聲了。他看着嚴東遲無聲地哭着,不一會兒嚴東遲開始低聲嗚咽,再不久就開始嚎啕大哭起來。破瓷碗在嚴東遲手裏抖動着,湯水灑了滿地。段十七忽然覺得嚴東遲就好像是被大風掛上天的枯樹葉,嘶啞凄厲卻又無濟於事地叫喊著,隨後就被寒風不知道帶到哪個角落去了。這種感覺毫無來由,卻讓段十七心頭一凜,鼻子也酸溜溜的,一小串鼻涕很快滑溜下來。

段十七放下碗,慢慢站起身來,一點點走到嚴東遲身邊,用自己漆黑骯髒的袖口幫他擦滿臉的淚水,然後踮起腳尖,將下巴擱在嚴東遲頭上,張開雙手將他的頭抱在懷裏,就像半年前那個夏天他抱着自己一樣,緊緊抱着嚴東遲的頭,大聲哭了起來。

真是好大的雪啊。

嚴東遲躺在床上,段十七已經在懷裏沉沉睡過去了。隔着牆縫,嚴東遲可以看到漫天簌簌落下的雪花,還有清冷明亮的月光,寒風一陣一陣刮著,嚴東遲糟亂的頭髮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著。他隔着牆縫悠悠看着遠方,他好像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矮矮的墳堆,小小的墳堆里有一個凍僵的靈魂。

真是好大的雪啊。嚴東遲在心裏對自己說。

這天天快亮的時候,嚴東遲輕輕拍了拍懷裏的段十七,對他說:「十七,起來啦。」

不一會兒,一大一小兩個小人,就一前一後緩緩走出了院子。萬籟俱寂,只有嗚嗚作響的風聲縈繞不去。嚴東遲在前面走着,他感覺自己好像踩在棉花上,每一腳都是軟綿綿的落不到地上,他比前些天得了風寒更頭重腳輕地走着,雪花一團團砸在他身上,似有萬鈞重。

段十七緊緊跟在嚴東遲身後,天空剛剛泛出魚肚白,嚴東遲高大瘦削的背影在風雪中忽遠忽近,竟然有些不實際,段十七走了一段,伸手緊緊抓住嚴東遲的腰帶,才在風雪中緊緊抓住了他。他的臉和眼睛都被風雪颳得疼,手腳也很快沒有了知覺。他用力吸了一下快要掉出來的鼻涕,被冰冷的鼻涕刺了個激靈。

兩個人走得沉默,走了一陣,嚴東遲忽然說:「十七,要不要那個?」

段十七聞言笑了,說:「要!」

於是嚴東遲轉過身來,將段十七攔腰提在半空中。嚴東遲先是提着段十七在原地打了幾個圈,然後快步往前走,將段十七向前狠狠地甩飛起來,又快步朝後退去,將段十七朝後甩飛起來。段十七咿咿呀呀叫喊著,渾身幾乎都沒有了知覺,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

風雪和月光,都各自沉默著。

兩個人玩鬧一會兒,嚴東遲將段十七放在地上扶穩站好,蹲在他身前,輕輕拍打掉他身上的積雪,又將段十七凍得通紅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冰冷粗糙的大手緊緊裹着段十七的小手。嚴東遲朝手心吹了口氣,用力搓了幾下,問他:「冷不冷?」

段十七笑着搖頭,說:「不冷!」他嘴裏吐出大團大團的白霧,將通紅的臉頰遮住了大半。

嚴東遲就笑着拍了拍他的頭。

天色漸白,有霧氣升騰,天地一片慘白。嚴東遲幾乎也快要融化進這天地大同中間了。他伸手將段十七頭上剛剛積起來的幾片雪花拍掉,看了他一會兒,又接着往前走了。

再停下來的時候,雪漸漸下得大了。

嚴東遲將段十七推到屋檐下,將他身上的雪仔仔細細拍乾淨,自己蹲在雪地里,又問他:「冷不冷?」

段十七點了點頭,說:「嗯。」

於是嚴東遲又用自己粗大的手包裹住段十七小小的手,揉搓到段十七齜牙咧嘴喊疼才停了下來。他蹲在階梯下面,雪花從他頭頂落下,灑遍他全身,月光仍然隱隱照着他的背影,牆上的紅燈籠微微亮着,讓嚴東遲的臉看起來蠟黃深邃,他擦了擦自己臉上的雪,將身上的包裹接下來,穩穩噹噹系在段十七瘦小的肩膀上,然後說:「你在這兒等會兒我,我去給你拿件衣服來,凍壞了就不好了。」

段十七點了點頭,說:「嗯。」

於是嚴東遲站起身來,頓了一會兒就轉身迎著風雪走去。段十七站在屋檐下,密密的雪花正落在他腳邊,他一動不動,看着嚴東遲在風雪中逐漸模糊不清,逐漸不真實起來。嚴東遲走出去一段,又對段十七高聲說:「你千萬不要到處跑,就在這兒等我!」

段十七看不清楚他有沒有回頭。

他只是回了一句:「嗯。」

這是段十七最後一次見到嚴東遲,沒過多久他就完全記不起嚴東遲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子了,他的腦海中,嚴東遲最後的樣子只剩下他蹲在自己身前,問自己冷不冷的時候,那團濃重的、怎麼也散不開的渾白的氣團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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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殘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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