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Chapter2

第二章 ——Chapter2

6

姐姐的步伐平緩而堅決,什麼話也沒說。我靜靜的保持着一米的距離跟在後面,不管姐姐去哪裏,我都會跟着去。

走了不知多久,黎明的微光已出現在地平線,預示著新的一天即將開始。姐姐在一家早餐店停下,買了兩個饅頭,兩袋豆漿,然後繼續往前走,在一棟大樓前停下,坐在台階上。我坐在姐姐身旁,吃着饅頭,喝着豆漿,抬頭看見樓前的一根柱子上掛着五星紅旗,門欄上寫着「民政局」。我開始佩服起姐姐的果斷與決絕。

時間一點點過去,周圍開始人來人往,姐姐一動不動的坐在石階上,木楞。太陽快到頭頂的時候,那畜生出現了,右手邊掛着一根塗脂抹粉的紅艷艷的香腸。

姐姐對我說:「在這裏等我」,沒有正眼看那畜生一眼,徑自走進了民政局。

「力哥,我在這裏等你,你要快點喲。」商店街風鈴的聲音,諂媚而無情,吸引你靠近。

「寶貝,等着我啊,馬上就出來了,要乖喲。」公狗的犬吠,噁心又刺耳。

那畜生也進了民政局。

「喂,你就是程世珠的弟弟吧,跟你姐姐長得真像,小模樣挺俊的,再長幾歲也是個禍害,不知道有多少小姑娘會被你霍霍了。我就在前面那個洗髮店上班,以後如果你要剪頭,就來找我,我保證讓你滿意。」

說着就要摸我的頭,我厭惡的避開了。她臉色瞬間不好看了。

「哼,你姐姐也是不爭氣,五年了連個蛋都沒下,真給我們女人丟臉。一看你姐姐那個精瘦的樣子就知道不好生養,也就是臉長得好看。我就不一樣……」

我打斷她:「你不一樣?那你生養幾個了?看你大胸大屁股大腿,肯定比生產隊的母豬能生。」

「你,我……」她惱羞成怒,抬手作勢要打我。

「住手。」姐姐出來了,擋在我面前,「要打沖我來。」

「我才不打你呢,你現在身子弱得連蛋都下不了,已經夠可憐了,我才不打呢。」說完,嘻嘻嘻的竊笑起來。

姐姐握緊拳頭,憤怒佈滿了整張臉。那女人看着姐姐憤怒的臉,止住了笑,她感受到了危機,表情變得嚴肅。

「幹嘛呢這是?」畜生走出來了。

「力哥,她欺負我,要打我。」風鈴響了。

「有我在,我看誰敢欺負你。」公狗的犬吠。

姐姐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睜眼目視前方,「我們走。」平淡的語氣,感覺以前的姐姐回來了,又感覺沒有回來,再也回不來了。

7

青春期對於我意味着什麼?我想僅僅是身體的躁動和深不見底的緘默。

厭食,不聽完姐姐的話直接走掉,不回應姐姐的話。緘默,緘默,緘默。對一切聲音厭煩。

姐姐也緘默,但每天都會在我的早飯里加一個雞蛋。我倆就像是在上演一場無聲的電影,雖然沒有劇本,但彼此配合得相當默契,個人盡職盡責履行着自己的那份家庭責任。

姐姐離婚後,帶着我回到了生養我倆的家,除了兩間頹敗的土房,什麼都沒有。家裏還進過賊,裝衣服的箱子、幾張木凳、裝有幾個陶碗的木櫃都不見了,就只剩下一張被蟲啃咬散架的木床,幾把燒火用的乾草。姐姐嘆了口氣,望向我:「我們需要去鎮上買點東西。」我點點頭。很擔心,主要是擔心錢的問題,姐姐離婚的時候甚至連衣服都沒帶走,哪裏有錢呢?

姐姐說一些東西村裏就有賣的,先在村裏買。的確,村裏有的人自己編製簸箕、背簍等賣錢,也有從事木工工作的人,還有在鎮上打鐵、彈棉花的。走家串戶,全是熱情的招呼和詢問,「珠珠回來啦?海海才走沒多久,個頭長了一大截。什麼?買掃帚?有現成的。我給你包起走,你回夫家的時候要走很長的路,包起來好拿。什麼?不回去啦?」「珠珠,回來給父母掃墓?這也沒到清明呀?什麼,回來住?」「珠珠,就你和海海呀?宏力呢,沒一起?什麼,離婚啦?」平靜的炊煙裊裊、香草青青的村子,猛然像剛倒入沸水裏的魚蝦,炸開了鍋。關心的人,疑惑的人,更多的是過分熱情的人,都讓我感到很不自在,好像我做錯了事,他們射向我的眼神就是一種刑罰。減輕這種刑罰作用的是姐姐手裏的錢,姐姐從外衣內襯的夾層里掏出來一個黑色的口袋,裏面是一疊錢。

回到家,姐姐和我開始收拾屋子,聯繫好的木匠也來了,開始修理那張散架的床。

木匠是實在人,什麼都沒說,拿着工具悶頭幹活,按輩分來說,我還應該叫他表舅。床修理好的時候,屋子也差不多打掃乾淨了。

「表舅,您看能不能請你再做一張小床,按照我們鄉下人的演演算法,海海差不多也快是大人了,不能和我睡在一起了,該有自己的床了。」

「沒問題,前幾天剛好做了一張小床,我再修理修理,晚飯之後給你送過來。價錢就照最低價收。」

「謝謝表舅,真是太感謝了。」

「嗯。」表舅出去的時候,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等一下,表舅,我還想在您這裏訂做一個衣櫃,一個櫥櫃,兩張長凳,一個木桌。」

表舅返回屋內,用標尺量了量。「好,但可能要一周的時間,價格也是按最低價收。」

「好的,謝謝表舅,辛苦您了。」

姐姐掃視了一圈屋子,「現在就差鍋碗瓢盆,洗漱用具,還有衣物和被子。海海,跟我一起去鎮上吧。」

現在想想,如果說我們程家有什麼優良傳統的話,那一定就是行動力,什麼事只要敲定了,說干就干,絕不含糊。

8

一個饅頭,幾片豬頭肉,一把生菜,這是我在學校的午飯,生菜還是我在上學路上從別人的菜地上順的。

「程世海,上午的考試怎麼樣?」

我轉頭看見粉面圓月啃著雞腿走過來。

「就那樣,還行吧。」

「我飯盒裏還有一個雞腿,給你。」

她把她的飯盒遞給我,我也就不客氣了。

「你下學期是不是不在這所學校讀啦?」

「嗯,太遠了,會轉到近一點的初中讀。」

雖然回到了生養我和我姐的家,但我並沒有很快轉學,因為就差一個月就期末考試了,姐姐說她去問了教育部門,說是最好從下學期開學的時候轉學,這樣比較節省成本。我不知道這個成本是怎麼計算的,對我而言不即刻轉學是十分辛苦的事,每天早上五點就要起床,再步行兩個半小時才能到學校。下午六點放學,再步行兩個半小時才能到家。姐姐對我很好,每天都會給我一塊錢,讓我放學路上買個饅頭充饑。

「我以後是不是就看不到你了?」

「嗯。」

「哎,以為交到了朋友呢?」

「朋友又不是必須每天見面,說不定以後在什麼地方就見到了。」

「即使碰到了,也會認不出來吧。」

「為什麼?你就是你呀,大圓臉,白生生的麵粉上,兩朵粉玫瑰。這個面相的人,我還沒有碰到過第二個。」

「我奶奶說人都是會變的,說不定我變得骨瘦如柴了呢?」

我想像著莫莉骨瘦如柴的樣子,想像不出來,只覺得腦門疼。

「對了,你想不想知道你那個前姐夫的事。」

我緘默不語,目視前方。莫莉試探性的看着我,她感覺她可能可以說了,「你那個前姐夫把那個洗髮店的妖精領回家同居了,每天都能聽到從你前姐夫家裏傳出的嘻嘻哈哈的尖細的笑聲。每次聽到這種笑聲,我奶奶都會投去反感的眼光,那眼光就像是看見了什麼噁心的髒東西。如果這種眼光落在我身上,我一定會很受傷,我又不是什麼髒東西。」

其實她可以閉嘴不說的。

她向我這邊擠了擠,像小偷一樣賊眉鼠眼的看了周圍一眼,音量也變小了:「我悄悄告訴你,我奶奶說你前姐夫上班不在家的時候,有好些個男人偷偷去你前姐夫家,還是那個妖精主動開的門。我奶奶說你前姐夫不是個東西,他帶回家的妖精也不是個東西。現在你前姐夫可能會被廠里開除呢……」

「打住,別再說『你前姐夫』,他現在跟我什麼關係都沒有。」

「哦,好。那姓何的因為作風問題可能會被廠里開除,姓何的就天天提着煙酒往廠長辦公室跑,廠長為了躲他,去外地出差了。這還沒完,他居然往廠長家裏送煙酒,廠長的老婆可是公務員,哪能縱容這種請客送禮,直接讓廠長給通報了。開除他是遲早的事。」

這時鈴聲響了,我站起來,如釋重負。

「莫莉,謝謝你這學期的關照,不管作為同學還是朋友。下次見面,我請你下館子。」

「還是我請你吧,感覺我會比你有錢。」

9

世人所說的青春期,我有深刻的感受。但叛逆期,並沒有隨着青春期的到來而如期而至。可能我沒有那個時間和精力去叛逆吧。

春耕秋收,餵養家畜牲禽,這些繁重的農活不是叛逆的溫床,對它叛逆,你就得餓肚子,冬天就沒有糧食過冬,而冬季又是那麼的漫長。即使是冬天也要走很遠的路去割豬草。而姐姐一到冬天就會去隔壁村的蓮藕地挖藕,挖一斤藕給五角錢的勞務費。挖藕比插秧打穀要辛苦十倍不止,因為它不單單是體力活,還是一種與泥土的較量,泥土會讓你的指甲脫落,雙手皮膚潰爛。現在挖藕有專門的手套和水褲,但那個時候只能借用工具用手硬生生的從泥土裏將藕刨出來。每次看見姐姐在挖藕后清洗雙手,看見姐姐被泥土折磨后的雙手,叛逆期這個詞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天外之物,於己毫無無關。

10

六點起床,姐姐已經煮好了豬食,正在做飯。我去豬圈提餵豬用的桶,將豬食倒入桶內,再提到豬圈倒入豬槽里。刷牙,從水缸里舀一瓢水倒入洗臉盆,用雙手胡亂洗一下臉,再將洗臉盆端到屋外,用剩下的洗臉水灌溉橘子樹。這顆橘子樹是表舅送木床來的那天一起帶過來的,說是屋前種一顆橘子樹,可以帶來福氣,也有橘子吃。回屋吃早飯,一碗乾飯,兩根豇豆泡菜,一個煮雞蛋,一碗酸辣土豆絲。吃完早飯,背上書包,拿飯盒將沒吃完的早飯打包帶去學校,這時姐姐會給我兩元錢,讓我在學校賣肉吃。兩元錢也就夠買三四塊薄薄的肥瘦參半的豬頭肉,但豬頭肉里的辣子很下飯,而且辣子分量也足,所以每次我都只買豬頭肉。

轉學之後,每天只要步行四十分鐘就能到校,如果用跑的,二十多分鐘就能到。但我從不用跑的,可能是青春期,發育快,所以餓得也快,要盡量避免消耗體力,不額外買吃食,不到飯點絕不吃食。

「程世海,等等我。」

我回頭,是劉闖,隔壁村的,雖然是隔壁村的,但和我家也就兩百米的距離。他母親精神有問題,父親老實得過分,比我家還窮,衣服春夏一套,秋冬一套,衣服補丁太多,還不如說是用很多塊布拼接而成的。

「中午請你吃肉。」他得意的拍了拍他的變型嚴重的金屬飯盒。這個金屬飯盒是他父親在垃圾堆撿的,劉闖把它當成寶,打理得錚亮,但就是變型這點,想盡辦法都無法克服。

「不會又是什麼奇怪的東西吧。」想想上次他騙我吃下他說是他精心烹飪的油炸螞蚱,我至今還噁心得發怵。雖然當時給了他兩拳外加一飛踢,但心裏還是膈應得很,覺得自己還沒有發泄夠。

「怎麼會是那種上不了枱面的東西,這次可是實打實的肉類精品。」

我不理他,繼續往前走。

「我跟你說,這絕對是神仙佳肴,你別不信,中午的時候我去找你。」

11

「你打我幹什麼,我好心請你吃肉,你還打我,別人想吃我還不給呢。」

看着他揉着被我打的臉,一副無辜的樣子,心裏的無名火燒得更旺了。恨不得打死他。

「我跟你說,程世海,你還真是山豬吃不了細糠,我這肉在市場上可是要賣一二十元一斤呢,比豬肉貴多了,只有有錢人才吃得上。你這麼抗拒,註定是窮鬼。」

他嘟嘟囔囔的小聲咒罵了我兩句,然後繼續吃他的神仙佳肴。看他吃得津津有味,我怕真的打死他,直接起身離開。

「別走別走,不就是蛇肉嘛,你不吃就不吃,還不准我吃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情況,窮得叮噹響,有白米飯吃就不錯了,哪裏吃得上肉。我又想吃肉,我媽也想吃肉,我爸也想吃肉,所以才吃的嘛。再說了,這又不是我偷的,是我和父親捉住的。以前捉住了,捨不得吃,拿到市場上去賣,換幾個錢維持家用。偶爾家裏人饞了,也會煮來吃。之前在學校都是偷偷的吃,把你當朋友,才想着和你一起吃。」

他說的話,讓我突然深刻的意識到:姐姐也想吃肉呀。姐姐每天干農活,還要供養我。我中午那兩元的肉錢也是姐姐餵養家禽賣錢得來的,我在學校每天都能吃到豬頭肉,姐姐呢?中午也就是豇豆泡菜就白米飯吧。每個月的最後一天,姐姐會將掛在牆上的臘肉割一塊煮了,自己碗裏擱兩三塊肉,其餘的全扣在我碗裏了。我當時還沒有注意,因為我碗裏的肉在米飯下面,米飯蓋在肉上,而姐姐的碗裏,米飯在下,肉在米飯上。姐姐每次都說,她切肉的時候,因為太香了,就先吃了一些。這麼蒼白的謊言,我當時竟然相信了。對於青春,大家都說青春韶華,美好的年紀,但我很討厭青春,因為年紀小,心智發育不全,什麼都看不透,什麼都容易相信,像一張白紙,更像一個白痴。

12

「世海,初中畢業了想幹嘛?」

「應該會去打工吧。你呢?」

「我也會去打工,我大伯在跑船,我會去投靠他。」

「……」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

「算了,我不喜歡水。」

「你是不喜歡我大伯吧?我大伯這人是有些毛病的。」

劉闖閉眼不語。我倆躺在山坡頂,天很藍,陽光很刺眼,我倆把頭放在裝豬草的背簍背陰處。我想着馬上到來的畢業典禮,那個黑髮紅唇的少女會不會在我的紀念冊上留言。她很好看,笑起來眼睛是兩彎新月。脾氣很好,成績很好,連續三年的班長。我很煩悶,到底和她不是一類人,我在學校平平無奇,成績平平,運動平平,我就像是黑板報上的一個字,毫不起眼,擦掉也無所謂,連湊數都算不上。小說里的「報告將軍,敵方有三萬兵力,我軍斬殺兩萬……」,我就是那被斬殺的兩萬中的一個,沒有名字,只是一個數字的想像。

畢業那天才知道紀念冊要自己買,我一直以為是學校統一發。在學校外的小賣鋪看見了五彩六色的、封面精美的冊子,一看就知道不便宜。我退出擁擠的人群,劉闖在遠處向我揮手。

「買那種小姑娘的東西幹什麼,我倆在學校就是透明人,誰稀罕咱倆在他們的視若珍寶的小冊子上寫字呢,浪費一頁紙,說不定轉頭就把寫字的那頁撕了呢。」

我心想你是透明人別拉上我,我還是有幾個關係不錯的同學的。但他也沒說錯,並不是說孩子就勢利,誰都會和一個全身補丁的人拉開距離吧,而我是不愛說話,灰頭土臉。現在我才知道,孩子的勢利來源於父母近親的偏見與勢利,孩子只是近墨者黑,耳濡目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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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的水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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