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斷後
「啊――啊！」
披上銀色外衣，早已腐朽的森林中，一個聲音正在不斷地哀號著，那滿載着痛苦、斷斷續續卻從未停止過的尖銳哀號――時而是有氣無力地呻吟，時而又是媲美聲波武器的刺耳噪音――甚至能讓女妖為之驚懼戰慄！
半徑數百米內，沒有任何一頭、任何一種天災敢於靠近這令人喪膽的哀號的源頭。
也許是被那痛苦的呻吟勾引起生前的痛苦回憶;也許是那近乎野獸的低等智能察覺到了那裏存在的巨大危險;又也許是因為早已目睹了不久前單騎闖入那片恐怖的地域的下級死亡騎士，被拆成數以百計的碎片，就像狗兒用來圈定地盤一般地灑在地面上的下場……誰知道呢？總之這些僅有靈魂和腐朽的身體被禁錮在世間的可悲存在，不約而同地遠離了那裏。
天災之間也會互相吞噬廝殺，但最基本的本能仍然存在着。
在沒有得到命令之前，這些屍骸仍然會遵循着自然賦予他們的本能――遠離毫無意義的危險。
奎米倫――狙擊躺在地上，原本小巧的嘴唇大張著，在大量吸入空氣的同時，將能量轉換成一串串令人撕心裂肺的哀號，似乎將她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悲鳴上，甚至令人懷疑她也許會因此而造成下顎脫臼。
原本因爆炸的熱浪和碎片變得殘破不堪的焦黑身軀，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組……或者說，重生！一條條肌肉沿着骨骼攀附着，如觸手一般爬行、蠕動着，而那些被炸得、砍得粉碎的地方，骨骼就好像啤酒的泡沫一般，在端頭處不斷地湧出來，繼而凝固，變為晶瑩剔透、如水晶般的透明骨骼;而那些軟骨之類的軟件組織，則如同雨後的春筍般，似是歡呼著，爭先恐後地從那些骨骼中「鑽」出來！待將一切包裹好后，再被衍生出來的肌肉深深地埋在下面……
黑色的焦炭般的皮膚不斷地裂開，一道道青色的微光自那些縫隙中鑽出來，然後毫無顧忌地將那些裂痕撕扯地更大、更寬，直到它們再也支撐不住，如傾覆的大廈的磚牆般散落在地面，化為灰燼！而那些青色的光芒則在一陣陣波動后逐漸黯淡下去，露出死者特有的青白色質皮膚，被風雪一刮，像是重新刷上了一層冰霜……
與之前不同的是，重生的肌膚不再顯露灰敗的顏色，也不再因那些混雜着泥沙的冰渣而變得骯髒不堪……它們看上去更像是青色的大理石，又或者是玻璃！
但是，這樣的再生卻是如此痛苦，幾乎將奎米倫的精神和靈魂撕扯得粉碎！
那滴在她胸口的水晶上的血液並未賦予她生命，而只是將她的意志喚回這個世界！它正在賦予她新的軀體，新的力量，但同時，也賦予了她已經失去的觸覺和痛覺！
而這些，同樣是令她痛苦地近乎崩潰的原因之一。
要知道，僅僅是令**重生的話……除了血液中孕育的神秘力量外，奎米倫的身體也不得不經歷一個「拆東牆補西牆」的過程，但人體畢竟不是積木！更何況，回復了部分知覺，就意味着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被挖下一半移到了胃部，或是肝臟的某些組織被「拆」下來，挪到了腋下的再生部分上……體驗這種奇妙的感覺，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即使僅僅是一部分知覺，仍然巨大到能夠令人徹底崩潰的痛苦！
對於奎米倫來說，每一秒都像是在經歷一次謀殺――可以為世界上的施虐狂們所津津樂道的那種。
良久，隨着一部分四肢的再生完成，她的身體也開始痙攣，蠕動了起來。
這是一種本能，她已經無法思考痛苦以外的任何事情了，但這顯然不利於接下來的「復建」。畢竟無論是從能量的消耗，還是從接下來手腳的再生的角度上來講，這都是不明智的。
於是，一隻腳伸了過來，踩在了她的上腹與肋骨之間，任她如何掙扎，也無法再動彈分毫。
「不錯，相當不錯。實驗成功得令人難以置信呢……」絲毫沒有被腳下的奎米倫的呻吟和哀號影響到似的，艾利耶爾緩緩地摸著下巴，自言自語地喃道。
兩道金色的光芒透過地穴追獵者頭盔下那不時竄出一絲火光雷電的黑色迷霧，肆意地在血精靈狙擊手的身體上逡巡著。
「每一個彈指都是一次毀滅，每一個瞬間都是一次新生。」正在使用着艾利耶爾軀體的魯子妖觀察着腳下的軀體的每一分變化，繼而感嘆道：「永恆之井……多麼可怕的力量！但似乎正如我們所想的那樣，單純的井水只是能量和情報的集合體，但一旦注入了不同的意志，就會衍化出這世界上一切的奇迹。」
「看來，就如分子與原子是物質的組成基礎一樣，能量和情報就是『井水』的本質――物質和現象的構築規則！並且還能依據由意志傳來的條件參數進行功能上的『篩選』！當它注入了破壞的意志，就能變為毀滅一切的魔法烈焰，而當它依附於治癒的意志時……」她又瞥了一眼腳下的那具仍然在哀嚎和再生的軀體，不由嘆道：「甚至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嗯？等等啊？」
一抹銀光自她眼中劃過，隨即擰起了眉毛，困惑地抓了抓腦袋，將頭盔撓得空空作響：「……這麼說來，咱們這百十來斤豈不是變成了……唐僧肉？」
意識海里，艾利耶爾.狩星者和諾文.暴風權杖聽着魯子妖的疑問，面面相覷，滿頭黑線……
一陣寒風刮過，樹林里除了狙擊已經越來越弱的呻吟聲，再無一絲動靜。
……
「你確定？」飛鏢漠然地――至少她的眼中沒有一絲情緒――詢問著肩膀受傷的弩轟。
後者沒有一絲猶豫地點了點頭，並給了另外兩名精靈一個微笑。
毫不在意的微笑。
「明白了，有什麼遺言嗎？」飛鏢點了點頭，又問道。
「等等，」未等弩轟開口，一旁的筆尖卻急躁地問道：「我們真的要扔下她嗎？」
「我不能跟着你們繼續走了，留着有用之身，至少能為你們拖延一段時間。」飛鏢沒有說話，反而是受傷的弩轟一臉譏諷地介面道：「你不是軍人，也不是惡棍流氓，你只是個學者，一個地圖師，你擁有足夠的靈活和耐力，卻沒有一顆戰士的心。」
「所以，你是無法理解我們的。」
「我不明白。」筆尖氣憤道，她覺得自己的善意和憐憫被踐踏了，好心被當做了驢肝肺，用熱臉去貼了冷屁股：「為什麼要留下來？你以為你是誰？你能擋住數以百計的天災多長時間？兩秒鐘，還是三秒鐘？你會死的毫無價值――再說，我們還可以繼續走下去，你不一定需要犧牲的啊！」
「我不想冒險。」弩轟嘆了口氣，向著頗有點迂腐傾向的同族解釋道：「我認識洛森.葉刃，他曾是一個強大而勇敢的獵人，但他死前的表現完全不像他一直以來的樣子。」
「也許他只是隱藏得好。」筆尖反駁道：「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真實，更遑論別人。」
「如果他是那樣的人，他早就死了。」弩轟冷笑道：「你以為瘟疫之地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小姑娘？這裏是最殘酷的自然，它淘汰一切經不起身體和心靈考驗的存在！如果在心底隱藏着畏懼和怯懦，那麼這片邪惡的腐朽之地就會在第一時間將它毫無保留地拖出來，丟在地上，然後將我們的屍體覆在上面……」她頓了頓，又道：「所有的怯懦者都已經早早出局了――無一例外！」
「我所認識的洛森.葉刃，是一個可以在這遍佈天災的北地自如行動的勇士，而不是一個畏懼死亡與責任的怯懦者。然而在他的腦袋被我們打成蜂窩之前，他的行動和心態明顯已經失常了。」
「你懷疑是那個咬了他一口的天災造成的？」飛鏢介面道。
「我也懷疑這是一種會感染的病毒，或是詛咒之類的。」弩轟望了望自己的左肩，那裏在不久前還在流淌著綠色的血液，而任何一個人都知道暗夜精靈的血絕不會是墨綠色的：「也許是一種天災開發的新式武器。我甚至已經可以想像，當我們的人被咬傷，或者因為吸入了那些霧氣而變得膽小、眩暈，最後在我們的軍隊內肆意亂咬，製造更多的被感染者后，會是什麼樣的情景了……所以你們必須活着，將我們這幾天探測出來的地圖和這份情報帶回聖光禮拜堂。」
筆尖張了張嘴，卻最終放棄了。而飛鏢則點了點頭。
以洛森的情況來看，這種病毒是具有較長的潛伏期的，而一旦被感染的對象被編入成建制的軍事編隊后再爆發出來，對軍隊的士氣和戰鬥力的打擊，都將是毀滅性的。
在這種級別的情報面前，弩轟的性命和遭遇……輕如鴻毛！
「我不想在死後變為天災的病毒傳染源，也不想在最後的一刻丟棄戰士的尊嚴，像一個懦夫般死去。」弩轟靜靜地道：「所以，我留下，你們離開。」
「需要什麼嗎？」飛鏢抱了抱拳，淡聲問道。
「一支爆裂箭，一隻響箭……我用我身上的食物和你換三柄刀和三十隻箭，如何？」
「希望你能堅持到將它們消耗完。」飛鏢二話不說地丟出弩轟所要的物資，然後將對方拿出來的水和食物塞入自己的行囊。
旋即，她一聲不吭地拉起身邊的筆尖，向著北方飛奔而去。
「艾利――」筆尖叫道，但很快，那聲音就湮沒在風的吼聲中，再也聽不到了。
弩轟找了棵視野較好的矮樹，又將洛森的屍體拖到了身邊，將他上身的衣甲剝去，披在自己身上，又草草地換了一遍葯和繃帶，避免在後方的天災追來之前就因為失血和寒冷而喪失更多的體力。
她拿出一張滿弦的手弩和幾柄軍刀，細心地擦拭著，以保證自己的注意力集中於某件事上，順便依靠這種輕度勞動來獲取溫暖。
「來吧，兔崽子的病毒，兔崽子的天災們。」嗅着凜冽的寒風帶來的腥臭味道，她哼笑着：「讓我們來比比耐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