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Chapter206
被帶到隔壁的房間時,今泉昇才意識到:伊拉斯特是認真的。
空曠的房間中只零星擺放著幾個櫃架,上面整齊排列著各式品牌的顏料和畫具。而場地中央,也早已被人提前支起木質畫架,上方放著一塊4K大小的畫布,面料肉眼可見的昂貴。
伊拉斯特率先走到了畫架旁邊,慢悠悠地扭過頭,展露出和煦的微笑:「這些工具足夠嗎,今泉君?」
今泉昇語塞了一瞬:「……足夠的。」
早川晉一確實是提前說過,他的父親可能會刻意為難他。
但今泉昇沒想到,對方竟然會提出現場作畫……簡直就像是毫無預兆的臨場考試。
黑髮青年輕咬下唇,視線再度游移向眼前白髮蒼蒼的老者——對方笑起來的模樣不留漏洞,和藹而不失氣度。他像是一隻狡猾的老狐狸,一切情緒都掩蓋在慈祥的笑臉下。
在這裡作畫,意味著今泉昇要耗費數個小時的時間呆在屋子裡。
與此同時,他也會喪失調查宅邸的機會。
他不清楚伊拉斯特的意圖究竟是什麼。
伊拉斯特是發自內心地想要看到一副臨場畫出的作品嗎?
還是說……伊拉斯特已經在懷疑他的身份了?認為他來到宅邸是懷有其他目的,所以用這種理由把他禁錮在屋子中?
今泉昇摸不準。
早川晉一對父親的過去顯然一無所知,他甚至還在驚喜地感慨:「太好了,今泉先生!」
他望向黑髮青年,綠眸熠熠發亮,語調充斥著興奮:「終於可以一睹您的作畫流程了!」
言下之意,早川晉一準備留在畫室里看他作畫。
這就更糟糕了……無異於火上澆油。
「抱歉,晉一君。」今泉昇露出一副略有為難的神情。
「在創作過程中,我必須要獨處……我不太習慣有人待在我的身邊,那可能會影響我的思路,所以……」
幾句簡單的暗示,很快讓性格單純的青年意識到自己的不妥。
「啊……是這樣啊。」早川晉一努了努嘴,有點可惜地嘆息:「原本以為能看到創造過程的……果然,我還是太貪心了嗎。」
但青年的情緒轉換的很快。
他將十指交疊起來,再度彎起眉眼,語調格外的真誠:「不過沒有關係,能看到您的最新作品,我也相當滿足了。」
一言一語之間,儼然成為了今泉昇的頭號粉絲。
早川晉一抬起頭,看向更遠處的老人:「父親,我們現在就離開吧。給今泉先生提供一個私人空間。」
老者點了點頭,二人正欲一同退出去,今泉昇卻又輕喊道:
「——等一下。」
已經走到門邊的父子默契地停住腳步。
伊拉斯特溫吞地扭過頭,嘴唇上下開合:「怎麼了,今泉君?」
「創作主題,有什麼限制嗎?」今泉昇問。
「還有作畫時間,不知您對這些有無要求?」
老者再度微笑,翠眸中一閃而過的光亮意味不明。
他將手背到身後,輕飄飄地:「沒有任何限制。」
「即使今泉君想要在這裡過夜,甚至多住上幾天,也是可以的。」話及至此,老者的話鋒隨之一轉:「畢竟限制時間,就是在扼殺藝術品的誕生。」
「我很期待,能讓晉一君帶到我面前的畫家——究竟能創造出什麼樣的藝術品。」
……
板倉卓的手機非常乾淨。
雖然使用年頭有些久了,但裡面只存儲著家人和少許朋友的聯繫方式……人至中年,板倉卓社交生活無限趨近於零;
相冊里的照片更是寥寥無幾,只有零星幾張藥物圖片,都是治療心臟疾病的相關藥物,似乎是為了提醒自己按時買葯。
手機內的文件檔案被彈窗翻了個底朝天,但沒有什麼值得關注的東西。
它現在還待在板倉卓的手機里,而手機被板倉卓揣在外套的衣兜中。攝像頭現在不方便打開,但彈窗可以依靠開啟手機的收聲口,聆聽車廂內的對話——
車廂內共有三個人。
琴酒、伏特加、板倉卓。
他們現在要前往的研究所,想必就是烏丸蓮耶的藏身之地。
而板倉卓顯然被組織限制了人身自由,他現在是某項實驗的團隊領導人。
至於他負責的項目……恐怕就是復刻人腦數據並上傳雲端的實驗。其目的毋庸置疑,是為烏丸蓮耶實現「電子永生」而服務。
但是板倉卓很不情願,他剛才還朝著保鏢一通發泄,但面對琴酒卻敢怒不敢言。上車后變得像只梗著脖子的鵪鶉,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
車程已經兩個多小時了,路上很安逸,甚至能聽到引擎的嗡鳴。板倉卓一句話都沒有說,開著車的伏特加倒是一騰出功夫,就向著琴酒阿諛奉承。
大概沒人提醒過伏特加,他的嘴真的很笨拙,誇起人來像是義務教育的漏網之魚,只會重複那幾句小學辭彙。
琴酒顯然習慣了,甚至懶得搭理不太聰明的司機,只有閉眼休憩的時刻,才會冷冷地吐出一句:「吵死了。」
然後伏特加悻悻閉嘴,車廂重歸平靜。
彈窗趁機打開了手機的定位系統,這輛車從東京都的邊緣區域出發,如今已經抵達了長野縣的縣內。
半個小時后,車子停下了。
伏特加給車子熄了火,又顛顛從車頭繞過,拉開了駕駛座的大門。
門開啟的一瞬,他和車門平齊站立,朝緩步走出的銀髮男人鞠躬,言辭之間恭敬而順從:「大哥,我們到了。」
琴酒沒有回應。
他從這台黑色的老爺車踏出,步履平緩,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伏特加對上司的冷眼和愛答不理習以為常。這台車子比他貴重的多,他小心翼翼地關合車門,這才騰出功夫看向後車座。
面對不同對象,伏特加的態度也大相徑庭。
他隔著車窗看向板倉卓,寬大墨鏡下的討好笑臉驟然潰散,如今只殘餘一口帶著粗暴彈舌的催促:
「喂——我們到地方了,快點下車!板倉!」
板倉卓無精打采地拉開車門,蒼白的臉龐只剩萎靡。
他走起路來顫顫巍巍,雙腿在不自覺地抖動。
他很清楚,他要去見「那位先生」了。
……
兩個多小時,起稿加鋪色,還有一定程度的細化。
當畫面已經有了大致的雛形,今泉昇才從座椅上站起身。
他沒能摸透伊拉斯特的想法,但他有必要證明自己的能力,所以對於作畫一事,必須認真對待。
時至今日,今泉昇在繪畫方面也沒什麼大突破,他很清楚自己沒有成為創作者的天賦,依然只能用畫筆勾勒他曾親眼目睹的事物。
這一次也不例外。
要讓畫面達到震撼人心的地步,他就必須畫下深刻烙印在腦海中的回憶。
青年放下沾著顏料的畫筆,緩慢起身,試探性地走向房門。
當扭動把手的時候,他驚異地發現——房門並沒有從外部上鎖。
伊拉斯特並沒有把他關起來。
這間屋子就在伊萊斯特的書房隔壁,而隔壁的門口,還是站著那位不苟言笑的保鏢。
保鏢見到他走了出來,便開口問道:「你的畫,已經畫好了嗎?」
「還沒有。」今泉昇回答。
下一秒,他直接拋出了一個大多場合都能適用的萬能理由:「我想上個廁所,請問盥洗室怎麼走?」
保鏢面無表情地指了路,越過正前方的轉角,就有一間盥洗室。
「謝謝。」今泉昇禮貌地致謝。
就他目前的觀察,宅邸里應該沒有攝像頭。
伊拉斯特在此地藏身,消息沒有泄露向外界,平時也不接待訪客,今天的板倉卓是個例外,恐怕是伊拉斯特要求他過來見他的。
生活環境很安全,伊拉斯特沒必要在房子里裝監控,監視自己的生活。
黑髮青年一路走進盥洗室,裝模作樣地進入隔間,然後翻開手機——
已經過去兩個多小時了,但他還沒有收到任何有關彈窗的消息。
那傢伙在做什麼……?
說不擔心是假的。
雖然作為數據,彈窗擁有諸多優勢,可以自由地穿梭在計算機中,但同時也很脆弱——在沒有計算機、也沒有網路的封閉環境里,它很有可能會徹底消散。
而彈窗要聯繫他,大概率會通過遠程方式——給他打電話或是發郵件。只可惜手機現在還沒什麼動靜。
兩個小時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彈窗待在板倉卓的手機里,恐怕也不能輕舉妄動。
再等等好了。
今泉昇把手機收回口袋。
「上廁所」的流程要做全。
他在隔間壓下馬桶的沖水鍵,又出門去洗手池洗了下手。
今泉昇在二樓轉了一圈,二層的面積很大,可惜他沒能發現什麼特別的地方。
兜兜轉轉,他又繞回了畫室。
但當他站在畫室門口時卻發現,旁邊的保鏢不見了。
保鏢的任務是確保伊拉斯特的人身安全。
保鏢沒站在書房門口……也就意味著,伊拉斯特如今不在書房。
——他出門了。
今泉昇挑了挑眉。
他觀察了一圈四周,在確信周圍沒人時,目光才落向書房的大門。
剛才他和早川晉一雖然進書房坐了一會,但是全程都在沙發上和伊拉斯特交談。他沒什麼時間調查書房,更沒有機會靠近伊拉斯特的辦公桌。
既然伊萊斯特不在……那趁此機會,他或許可以進書房一探。
畫室和書房緊挨在一起,兩道房門均採用相同材質的紅木,不仔細看紋理,幾乎分辨不出區別。即使他進去之後被人抓個正著,他也能以自己想回畫室,但是不慎走錯房間的借口搪塞。
風險與機會並存,他沒有時間猶豫。
今泉昇果斷握向房門的把手。
「咔噠——」值得慶幸,門沒鎖。
今泉昇輕聲邁進書房。
他朝房間探去,屋內不見任何人影,靜謐至極。
徑直走向辦公桌后,今泉昇發現桌上堆疊著少許文件。
他將紙張一一拿起,翻閱了一會——這是一份申請貨品過海關的申報表格,旁邊還有不少相關的文件證明。
伊拉斯特要舉辦畫展,除了不少日本畫家投稿的作品外,展覽上也會展出他個人珍藏的名畫。
而他申請通過海關的貨物,就是他的個人藏品。
這批畫預期在10月3日通過海關。距離現在還有七天時間。
今泉昇將文件原封不動地擺了回去。
伊拉斯特挑選今天和板倉卓會面,一定是有什麼原因才對……
可是他翻找了一會,除了這份申請表格之外,沒能發現任何線索。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他在書房已經停留快要十分鐘了。
今泉昇抬手掃了一眼腕錶,眉頭緊皺。再這麼待下去,他很可能會被人察覺。
先回畫室吧。
青年飛快把動過的地方歸復原貌,悄聲返回了隔壁。
……
……
下午五點,今泉昇的畫終於完成了。
歷時六個小時,以最終成品的質量來說,他的速度已經非常快了。
他給早川晉一打了電話,對方不到十分鐘,就興高采烈地衝進了房間。
早川是一個人來的,今泉昇瞥了一眼門口,狀若不經意地問道:「你的父親呢?」
「我剛才聯繫他了,但是他沒接電話。」早川晉一聳了聳肩膀,習以為常地:「這個時間他可能在泡溫泉,所以沒看手機。」
「他一會肯定會回復的,先不說這個了——」青年迫不及待地跑到畫架旁,「讓我看看你的成品吧,今泉先生!」
這張畫才剛完成,還有少許顏料沒能幹涸。
但早川晉一在看到成品的一瞬間,雙目卻不由自主地瞪大,連呼吸的本能都幾度遺忘。
精緻的畫布上,一個渾身浴血、看不見臉龐的黑髮女子懸浮半空。
她凌空的姿勢有點怪異,雙臂伸長、五指擴張,好似在竭盡全力地推開什麼人;而她身後劃破虛空、猶若泥潭的黑洞,似乎才是導致她飄在半空的原因。
畫面的背景則是一片破碎的屋房,周圍縈繞著熊熊烈焰。滔天的火光明亮至極,卻將灰敗和無望的氛圍襯托更甚,好似再說——
黑暗中唯一的光,並非救贖。
火焰只會將殘存的希冀湮滅,最終化作了無生息的餘燼。
「這張畫……」早川晉一出神地盯著它,眼眶陡然泛紅。
他其實沒能看懂這張畫的涵義,但撲面而來的悲愴揪著他的心臟,令他的胸口一陣沉悶。
他揉了揉眼睛,小聲沉吟著:「這張畫,叫什麼名字?」
今泉昇將畫具無聲地收回工具盒。
他站起身,清冷的聲線隨著翕張的唇瓣飄向空中,又沉沉地落地,好似夾雜著若有如無的嘆息:
「這張畫叫……《做個好夢》。」
希望那位逝去多年的女子,能做個安逸的好夢。
夢裡她可以用畫筆,繪下她最摯愛的故事。
……
今泉昇沒在宅邸久留,將畫留在畫室后,便匆匆離開了。
他沒在宅子中發現什麼端倪。今天初次接觸伊拉斯特,而對方的一姿一態,就像個對藝術品抱有極度熱忱的正直收藏家。
不知是演技過人,還是二十多年過去,他真的轉性了。
降谷零會在下午五點半開車來接他,這是之前約定好的——參加完聚會後,他們會一起去商業街購買新衣服。
他在約定的地點等到了車子,零開的是他那台銀白色的科帕奇。
今泉昇拉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座。
從一大早開始,降谷零就黏人的不自然,現在也是。他給自己系安全帶的功夫,對方也能湊過來,趁機咬幾下他的耳朵。
可他現在根本就沒心思和戀人你儂我儂。
「前輩,我們去哪裡購物?」金髮青年踩下油門,溫和地詢問。
今泉昇翻出手機。他沒有抬頭,只輕聲答道:「都可以,你來決定吧。」
果然。
他把自己所有的社交賬號和郵箱都翻了一遍,可惜什麼都沒找到。
而手機的通話列表和簡訊記錄也沒有新消息提示。
已經過去六個小時了。
……彈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