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在撒謊

大殿之內，天子躺卧於榻上，時不時咳嗽幾聲，因隔着帘子而見不到他的聖容。堂中有幾位元老，還有跪坐兩側的僧侶。

我被眼前的一切驚住，心中忐忑，心跳不止，甚至吞咽困難。我從未見過這般陣勢，前方還有父親，他雙眼凌厲地看着我，卻又不敢當眾指責。

我險些忘了行禮參拜，多虧太子一旁提醒，我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舌頭如同打結般道，「吐奚安饒拜見陛下！「

天子在內侍的攙扶下坐直身軀，問太子何意，太子稱我略懂佉盧文。

父親趕緊回絕，只說我學了些佉盧文，卻不是精通，況且也不懂佛經，只怕我年紀輕恐誤大事，求天子恕罪。

天子何其聰慧，既然知曉我敢上大殿那必然是有些實力的，我不傻，自然不敢拿身家性命開玩笑。天子只說父親謙遜，父親還在極力反對我的用意。

天子卻說：「安饒譯文本意是好，若是有誤，寡人恕她無罪。倘若能將經文譯出便是大功一件，愛卿若再阻攔，那就是你有罪了。「

天子話意已說於此，父親也不敢再阻攔，只能一臉擔憂地看着我。

我朝着幾位高僧雙手合十行了禮，高僧也紛紛朝我回禮。這時便有人抬上木案，身旁還有一些略懂少許佉盧文的使官，還有一些記錄員，我另一旁站了幾個雙手捧著紙張的內侍，還有專程為我研磨的宮婢。

而我，跪坐於大殿正中。

有人畢恭畢敬地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捲經書前來，在木案上輕輕打開。

我開始認真看了一遍，字元雖然不多，但內容從簡，若無半點佛經學識的倘真是看不懂。我很緊張，額頭已經開始冒汗，手心後背都開始溢出汗水。大殿之內皆是重視這卷經文之人，稍有不慎便會引起責備。

太子輕聲道，「安饒，莫怕，有我在。「

我抬頭看着他，他朝我肯定地點了點頭。我深吸一口氣，從懷裏取出佛串，心中默念：若生，你也會如我這般，為了重逢而努力尋找任何契機么？

我將佛串戴在手腕上，拿着身旁的毛筆開始一個字一個字翻譯。

「此為釋迦摩尼菩提樹下，與文殊，普賢悟佛的開示。「

有人念罷，便有使官將幾個字重合，有了《大方廣佛華嚴經》幾字。

隨後僧侶紛紛跪地，雙手合十，我不明就以。那位身有異香的高僧道：師尊在世時曾說，佛文有示，佛經最初當為華嚴經。可惜不曾見得全文，故而遺憾。

原來，這便是佛文經書中最早的佛經，可惜內容不多。我何其有幸能夠參與它的譯文。

難怪他們那般激動，我能翻譯出少許那也是功德一件了。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我也不知外面是晝是夜，我與幾位使官曆經近十個時辰，方將那一小卷殘文翻譯成鮮卑文，一旁更有其餘使官又將鮮卑文翻譯為漢文。

天子因身體不支已經睡了兩次，除了負責翻譯的使官，以及在旁幫忙做雜活的內侍宮婢外，其他元老朝官也就地而眠，天子不讓退下他們只得陪着我們一起翻譯。

此卷並不齊全，又是全經中的極微小節，況且早在東晉之時就有佛馱跋陀羅高僧譯文，只是全經尚有缺文，至今不全。我能翻譯文種，卻不懂佛理，能將佉盧文翻譯為漢文已是不易，剩下將經文所詮之義理，能詮之言教如何譯為通俗易懂的佛法，便是這些高僧的事了。

全卷不到五千字，因殘缺而前後不連貫，但也是極為罕見的一卷，至今還不曾有人翻譯過。

翻譯之事到此結束，僧侶們看着這些文字都激動不已，言說回去好好參悟，定要將這些佛法廣為傳揚。

所有僧侶向我及其他參與譯文的使官行禮致謝，天子將原經文收起來，再將翻譯為鮮卑文的內容命內侍整理好，這才將手抄漢文交於僧侶們帶回寺里參悟。而參悟后的，得重新修整並開壇講經，傳揚此次佛法。

天子誇讚父親果真是育了一個好女兒，並問我要何賞賜。我深知此次成功翻譯經文並非全是我的功勞，若非其他使官糾正，與我一同查閱翻譯，僅憑我一人之力是如何也無法完成。只是我恰好會佉盧文，翻譯之時又與僧侶求解佛語中可能出現的佛理，一字一句幾番探討理解所得來的。因而不敢要什麼賞賜。

天子最終只得離開，讓太子依次賞賜。父親擦拭汗水，像是在生死邊緣徘徊了一番。只說我簡直胡鬧，還好佛祖保佑不曾出什麼差亂。我笑而不語，父親終究未知我實力，也不曾信過我的能力，我雖然行事有些自我，但也不是魯莽之人，怎會拿自家性命與家族榮譽開玩笑？必然是有着十全把握的。

最後與父親他們相繼離開，走時又被太子叫住，他讓我陪他走一程，可我實在犯困。他只得送我回府。

他道，「安饒，你總給我無限驚喜。「

「殿下，安饒不想被人皆知，今次之事還請殿下與陛下莫讓史官記載。「

「人人皆想獲得名利錢財，安饒，你做了這麼多卻皆無所求？「

太子有些好奇，儘管所有人都想從中獲得財力名譽，可我不一樣，我不想出名。正如市井所言，人怕出名豬怕壯，我做這些是為了生平安好，而不是惹來俗世煩惱。

「安饒，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

他這麼問了，我應該可以求他幫我吧？我做了這麼多均是有利於他，我不求功名利祿，就一個小小的請求，作為太子的他必然心胸寬廣不會不答允吧？

回頭看着太子，我跪在地上，「殿下，安饒想見鄯善國的世子。「

他拉我的手一下停在半空，如此安靜少刻，他又問：「為何？「

「都知佛經最初以佉盧文記述，安饒又在鄯善比鄰近七年。「我再次行了個禮，道，「安饒想續學佉盧文。「

太子未語，只是要將我拉起，我再次試探性喊了聲「殿下「，他只說送我回去，我到底十幾個時辰未休息。

對啊，我十幾個時辰未休息，不就是為了能見到鄯善的世子么？倘若不成功，那我做的這些豈不白費功夫么？

「殿下，安饒別無他求！「

他聽罷徑直前行不再理會我，我跟在他的身後，直到坐上馬車他才將金刀遞給我。

「你第一次求助於我。「

「可安饒也幫了殿下。「

他怔怔地看着我，我也直視着他的眼眸，我不想就這麼浪費機會。

「你究竟有何目的？「

我還能有何目的呢？我既不可能通敵叛國，也不可能擾亂朝綱。

「殿下，安饒所言屬實。「

「你在撒謊！「

我跪了下去，太子居高臨下俯視我，並未將我拉起來。

「殿下，安饒未曾見過世子，因何撒謊？「

他沉默不語只盯着我雙眼，我未曾做虧心事，見世子也是為了收集有關若生的訊息。因而我正大光明地回視他，證明我並無害人或是害國之心。

「不允！「

許久他才回我，而且還是回絕。

我失去最後的希望，又聽他道：「他是鄯善送來的質子，言行舉止均不可脫離大魏皇室視線。他來此用意不是學習那般簡單，你要見他，自然不可。「

「既是他言行舉止均逃不過皇室視線，那又何懼之有呢？「

他聽罷可能覺著理虧，便伸了伸脖子看着我，眼神暗沉而又冷漠，一字一句道，「不允！「

此刻馬車受了顛簸，我未能跪穩撲進他的懷裏，我趕忙又遠離他保持一定距離，迅速整理好儀容，以免冒犯了他。

他突然抓着我下顎，認真而又嚴肅地說道，「不要試圖挑戰大魏律例，否則我也救不了你。「說罷他放開抓着我下顎的手，不再多說一句話。

我一下氣餒，坐在地上也不敢再說話。我終究太過天真，他可是大魏的太子，也會是將來的天子，哪會真正與我這般凡人成為知己朋友？我不過是能剛好幫他，而他又能順手助我，互利之下方能友誼長久，但這互利僅僅是他能得到想要的，或是不會損失什麼。而一旦牽扯到他的利益，我與其他人一樣，也能被拋棄。

他這樣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我一介凡人怎可高攀呢？

他端正筆直地坐着，我也安安靜靜地跪着，此刻他是皇權至上的主子，我是卑躬屈膝不可抗衡的奴僕。

馬車停下，呂宗打開帘子，便見眼前的裙擺掃過我的裙邊離開，只聽見呂宗喊，「女郎，到了！「

原來是到家了，我撐著身旁的坐墊緩緩起身。可能是長時間沒能休息，又跪了一路，我有些使不了力道，卻還是努力踏下馬車。見我有些虛弱，呂宗只問我可需要幫助，我擺擺手，能依靠自己的，還是莫要煩擾別人。

我走到太子身前行了禮，道，「多謝殿下送安饒回府，有勞殿下了。「

他未語，我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得戰戰兢兢往府里去。

卻見趕忙上前的阿暖忙喊，「女郎怎這時回府了？「

這是…什麼意思？

我從離開府里前往宮門口等僧侶，直到此刻我未能好吃好睡，怎的似乎我不該此刻回府么？以阿暖這般行徑，只怕府里又出了什麼要緊的大事。

「族裏又拿女郎說事，此次有些嚴重。「

我身體一顫，該來的遲早會來，現下來了也好。倘若要我如何如何，我倒不如收拾細軟離開，正好與使官去鄯善，大不了再回古達納獃著。

我拍了拍阿暖的手，示意她不要擔心。因為擔心也沒用，只會讓自己亂了陣腳，還會擾亂思緒。

我沒有去管身後的太子和呂宗，清官難斷家務事，這畢竟與他們無關，況且家醜不可外揚。

剛進大門不久我便被一些人強行帶走，阿暖跑來拉我，我藉著腿軟摔倒之時告訴阿暖，讓她幫我給賀蘭熙傳句話，我在她那裏借宿幾日。

我想着，族裏非要給我安排親事，我便離家出走。在賀蘭熙家裏養足精力便離開平城吧，這樣父親母親也不會為難。

他們將我帶到祠堂，我問父親今日這事母親可曾知曉，父親說母親吃了安胎藥睡下了，乳娘在陪着。我這便放心了，只要母親不知曉便好，否則她一定會前來，到時候萬一再傷到哪裏。

父親說罷趕緊將我攙扶起來，讓人拿了軟墊，對着祠堂內的族人說我到底是吐奚家的骨肉，又十幾個時辰未休息。

族裏幾番爭執，原來是因聖僧對父親他們說，我若不入宮門，便儘快成親，否則不做紅顏禍水，便會紅顏薄命。

族裏便抓着這句話要麼儘快給我安排親事，要麼就離開吐奚家，直至母親安然生下能繼承吐奚家香火的公子。

我晃晃悠悠坐起身來，對着族裏道：「一，安饒不認命，不能順從族裏安排盲目從嫁；二，安饒是吐奚子孫，不能離開吐奚家。「

族裏最有話語權的幾位均是比父親年長幾倍的，其他堂室兒女雙全，而父親這邊僅我一女，父親又不納妾室，那有罪的只能是我。

「放肆，小小年紀出言不遜。既是女兒家就該早日脫宗嫁人，卻還拋頭露面身入朝堂。「

「留她在族裏遲早出事，有大師說她儘早婚配終是好事，既可避免禍國，亦能擺脫薄命。「

我此刻虛弱不已，更多的是睏乏無力，「我未做傷人害民事，怎能說我是禍國命？「

至今為止，我幫太子解決流民之事，幫助流民得到溫飽；我為天子翻譯經文，讓僧侶又得新佛法。他們信佛敬佛，我也信佛敬佛，怎就我是罪人了呢？

在這亂世世道，女兒是用來和親和聯姻的，就如玩偶和贈物，是增進雙方關係的禮金。只有男兒才能讓家族強大和興旺，更是一個家族未來地位的象徵。

「你若不與人成婚，那便自行離族。「

總之，我是不能再留府上，因為我是不祥之人。

我心中為之嘲諷，我晃晃悠悠站起身，我留下勢必無法避免與人婚配，長期下去對母親也不好，父親也為難，可我又不願成婚，那我只能暫時離開。

見我絲毫不屑，全程太過冷靜，族裏輩分大的認為我對他們不敬，如此輕視怠慢的行徑實在是荒謬至極，傳了出去定然有損家族威望，此乃敗壞門風所為。

「站住，你若知錯尚可原諒。倘若執迷不悟，冥頑不靈，便不可再回族譜。「

既然認為我是不祥之人，又迫不及待要將我與人婚配，他們早就想將我移出族譜。如今還要我對他們敬重或是服從，怎麼如何都是我的罪過？

「我無罪，便不認錯…「

所有人責備父親將我寵壞，竟然這般不懂禮數。想來能夠正面反抗族裏的，只怕也就我了，況且還是微不足道的女兒家。被女子輕視怠慢，那是很損顏面的事。

他們又不許我離開，要我跪在祠堂認錯。我並不理會他們，頭也不回的離開，我只想尋個安靜的地方休息，我實在睏乏無力。不知誰抓着我的手臂，我慌忙抽離而未加留意徑直摔了下去。

我以為會摔在地上，然而卻落入誰的懷中。而這一摔，我所有的精力耗盡，瞬間全身癱軟沒了再支撐下去的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