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天使的微笑

第十九章天使的微笑

兩人出了大院,葉楓自然而然往余觀濤所居的「朝宗院」走去,余冰影「喀嚓」一聲,隨手摺斷了一根樹枝,當作鞭子,一下下地抽打著路邊的長草,道:「你帶回來滿肚子的話,難道是向我爹爹說的么?」葉楓搖頭說道:「不是。」往路邊一塊石頭坐去。余冰影飛起一腳,把石頭踢得老遠,葉楓猝不及防,仰面跌入草叢,雙手住地下一撐,躍了起來,道:「影兒,你做甚麼?」

余冰影莞爾一笑,道:「這裡人來人往,你想大家看我們的笑話?」她鼓起腮幫子,手臂向左邊指了指。左邊林木清幽,鳥鳴嚶嚶,流水潺潺,正是情侶獨處的好地方。余冰影幽幽道:「那邊風景既好,又安靜得很。」葉楓怔了一怔,道:「小元子的鬼話,你也相信?」余冰影鼻中哼了一聲,道:「就你說的是正經話,凡事都得光明磊落,坦坦蕩蕩……」

她跺了跺腳,氣乎乎道:「有些事是見不得光的,不是什麼事都可以暴露在陽光下面……」是啊,談情說愛不是在花前月下,柳蔭溪畔么?在大眾廣庭之下卿卿我我,既不正常,又遭別人厭煩。余冰影嘆了口氣,道:「虧你走南闖北,浪跡天涯,原來你什麼也不懂。」徑往左邊走去。

葉楓慢慢的跟在她身後,輕輕吸動鼻子,便可聞到從她身上傳出的幽香,以及花木的芬芳,兩者混合在一起,猶如一壇釀到恰到好處的美酒。葉楓沒來由的心中一盪,有些醺醺欲醉,不知身在何處。余冰影回頭白了他一眼,嗔道:「難道你連和我齊頭並進的勇氣都沒有么?」葉楓臉紅了一紅,搶上幾步,與她並肩而行。

此時幾隻鳥兒在頭頂上的枝頭,嘰嘰喳喳亂叫不休,宛若年青男女在對唱著情歌,一唱一和。余冰影歪著腦袋,仰著臉頰,痴痴地聽著。葉楓唯恐惹禍上身,索性一言不發。一個男人究竟明不明智,就在於有時候在女人面前,能不能閉上嘴巴。在此起彼伏的鳥聲中,余冰影如山泉般清澈的眼神,蕩漾著淡淡的溫馨,她微微翹起的嘴唇,似一彎恬靜新月,葉楓心裡怦怦跳動,暗道:「天使的微笑,也不及她美麗吧?」

陽光從枝葉間投射下來,照得她一張臉色彩斑斕,既不真實,又不像在夢中,彷彿不是存在這個世間的人。葉楓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繃緊,一動也不敢動一下,生怕一發出動靜,就會破壞一輩子也難得一見的美景。偏偏有隻蚊子不識時務,扇著翅膀,撲到他臉上。葉楓任它吮吸他的血液。豈知這蚊子吃飽喝足之後,引了一群同夥過來,在他眼前嗡嗡亂叫。葉楓不願驚擾余冰影,由它們肆意索取。忽然余冰影伸過一隻手來,在他臉上輕輕一抹,這幾隻貪得無厭的蚊子紛紛殞命。

葉楓「啊」的一聲,叫道:「你為什麼要動?」余冰影嗤笑一聲,道:「你是不是血太多了?竟要心甘情願地去喂蚊子?」葉楓捶胸頓足叫道:「可是你方才樣子,真的美極了。」此時陽光上移半尺,再不復先前驚艷精美的場景。余冰影道:「有的人血並不多,可他時時會熱血沸騰,可以把別人感動得一塌糊塗。有的人血多得去喂蚊子,但是他的血是冷冰冰的,令人寒心。」葉楓一時語塞,過了良久,憋著一口氣道:「我沒有!」

余冰影凝視著他,秀眉微蹙,道:「既然你知道我美麗,為何要站得遠遠的,為何不走近點來看我?這不是冷血無情是什麼啊?活該被蚊子咬。」葉楓被她搶白得臉青一陣,紅一陣,忙不迭走上幾步,笑道:「這麼看,夠近的么?」余冰影卻退開幾步,道:「你是頭蠢驢么?別人抽你一鞭子,你就動一下,難道你沒主張么?」葉楓好不尷尬,進退兩難。余冰影拈起一片葉子,放在兩唇之間,發出流暢動聽,婉轉悠揚的聲音。

枝頭上的鳥兒似乎聽得懂她的曲調,一聲輕,一聲高,一聲急,一聲慢,與她相互呼應。一聲聲柔膩如珠的曲調,流入耳中,瞬間在腦里轉化成一副副畫面。每當旭日東升,或者金烏西墜的時候,余冰影總是站在大院門口,企盼著那個遠行的人,踩著第一縷陽光,抑或披著滿身朝霞,微笑著向她走來。他在外面對她千思萬想,可是真正站到了她的眼前,竟然有想打退堂鼓,臨陣脫逃的念頭。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這是什麼回事。

他忽然有個極其荒唐的想法:「難道我對她的思念,不是愛么?」隨即被一個強烈的聲音壓制下去:「正因為你太愛影兒,才有怕她的念頭。」只聽得余冰影幽幽說道:「山中清苦,別無娛樂,百無聊賴之際,就坐在樹下聽鳥兒鳴叫,久而久之,居然能聽懂鳥語。你知不知道,頭頂的鳥兒在說些什麼?」葉楓搖了搖頭。余冰影道:「有隻雄鳥喜歡一隻雌鳥,但是這隻雄鳥不知是天生膽小,還是端著大老爺架子,認識那麼久了,連別人的手都不敢去牽……」

葉楓一怔,心道:「我也從來沒有牽過影兒的手啊?」瞟著余冰影柔若無骨,白生生的小手,不由一陣頭暈目眩。余冰影又道:「連人家閨蜜都看不下去了,出聲指責那雄鳥,不用心待別人,就莫要耽擱別人……」她頓了一頓,直直地盯著葉楓,撅著嘴唇,恨恨的道:「我沒有仗義直言的閨蜜,有些話只能自己厚著臉皮去說,在你葉大俠的眼裡,我的手是根臭哄哄的爛木頭么?」葉楓大窘,余冰影的話說到這個份上,已容不得他有選擇的餘地。葉楓忍不住左右觀望,神色有些緊張。

余冰影掩嘴輕笑,道:「你這個人前怕虎、后怕狼,能做什麼事呢?」葉楓咬了咬牙,握住了余冰影光潔細膩的小手。余冰影「嚶嚀」一聲,趁勢靠在他肩上。葉楓驀地發現全身肌肉僵硬繃緊,沁出細密的汗珠。像這一刻他應該感到幸福,甜蜜才是,為什麼他的心裡卻有莫名其妙的抗拒之意?像他們這樣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且不說要去越雷池,但牽手接吻亦是無可厚非吧?莫非葉楓得了某種難以啟齒的毛病?不,他是個擁有情慾,正常的男人,每天都精神抖擻,充滿活力,那麼他對余冰影究竟是種怎樣的情感?

余冰影完全不知他的心事,半邊臉頰貼在他胸口上,嘴角帶著甜美的笑意。良久之後,余冰影慢慢抬起頭,指著遠處的一排樹木,慵懶的說道:「真是奇怪,那些樹的皮,怎麼都被剝了一大塊?」葉楓望了過去,果然那一排樹木,攔腰皆被齊齊剝了尺余見方的樹皮,上面似乎還刻著字。葉楓心裡暗自一凜:「莫非有人想對華山派不利?」低聲說道:「我過去看看。」余冰影握著他的手,道:「我和你共進退,你死,我死,你活,我活。」

葉楓喉嚨似被什麼東西給塞住了,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得胡說,我們都要好好的活下去。」兩人凝神戒備,慢慢走了過去,葉楓本能地擋在余冰影身前,長劍平舉胸前,余冰影歪頭偷瞧著葉楓,長長的睷毛微微顫動,神情十分詭異,好像調皮的孩子做了件令人大吃一驚的惡作劇。葉楓走了過去,見得與他挨得最近的一棵樹上刻著:「華山下雨了,你那邊下雨了嗎?遠行的人啊,江湖險惡,你務必要照顧好自己,屋檐下的雨水落了一個晩上,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葉楓似被點住了穴道,心裡百感交集:「這不是影兒說話的語氣么?」轉頭看她。余冰影早別過臉去,她的臉上紅撲撲的,也不知是讓日頭曬的,還是少女的羞澀害躁?葉楓一棵樹一棵樹地看了過去:「你走了之後,我度日如年,無法打發時光,獨對空山幽谷,想問你何時歸來,又怕你在路上打噴嚏,心神不寧騎不穩馬……」

「夢見門前高掛燈籠,喜鵲嘰嘰喳喳叫,燕子雙雙返故巢,是不是你要回來了?一大早我就立在大院門口,大家都在笑我痴獃,你去浪跡天涯,我的心也跟著飛了,大笨蛋你再不回來,我真的要死了……」句句纏綿悱惻,情意綿綿,葉楓不由得一聲感慨,漸漸湧出一種喜悅混雜著愧疚的情緒。隨著見識閱歷的增長,他愈發覺得承受不起余冰影沉甸甸的愛。正好余冰影的目光投射過來,兩人四目相對之時,余冰影慌慌張張的道:「你看我做甚?又不是我寫的。」

她忽然從葉楓手中搶過長劍,人隨劍走,往樹身削去。葉楓一個箭步,搶在前頭,大聲道:「使不得!」余冰影早收住劍勢,冷冷道:「這些肉麻,無聊的話,我看著就來氣,我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哪有心思想七想八?就是要想,也是男的想女的,豈有女的想男的?不是作賤自己么?」葉楓道:「是,是,那男的當真混賬之極,不識好歹。」忽然之間,聽得頭頂有人朗聲說道:「冰影姐姐,我知道是誰寫的。」余冰影大吃一驚,叫道:「傅涯,你怎麼在樹上?」

只見一人輕飄飄從樹上躍下,向兩人躬身行禮,道:「如此銷魂蝕骨的言語,華山派男弟子人心惶惶,人人都想出門遠行,師父極是震怒,務必要弟子揪出始作俑者……」余冰影表情有些不自然了,道:「你已經知道那人是誰了?」傅涯臉有得色,哈哈一笑,道:「我已經在樹上守了三天三夜,那個自作聰明的人,做夢也想不到,上面有雙眼睛牢牢的盯著她呢。」余冰影道:「我前幾天不是說請你吃東西嗎?我最近又忙得很,你自己拿錢去買吧。」

她當下掏出一把銅錢,不管他願不願意,硬塞到他手裡。傅涯亦不推辭,放入懷中,笑道:「師母道華山派又不是少林寺,非得要有清規戒律約束,寫幾句風花雪月的話,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年輕的時候,你寫給我的東西還少?師父大笑道,傅涯此事到此為止,敢藉此事要挾勒索同門,定當嚴加懲處,當然別人自願請你吃東西,又是另當別論。」

一邁入「朝宗院」大門,就能看到正躺在藤椅之上,閉目養神的華山派掌門人余觀濤。「朝宗院」顧名思義,就是拜見一代宗師的地方。「朝宗院」這三個字不僅適用於華山派弟子,而且也適用於其他門派。「朝宗院」原來的名字是「養心閣」,自從余觀濤接任華山掌門之後,便給它改成了「朝宗院」。

這麼一改,不僅霸氣十足,而且凸顯了他的雄心壯志,讓華山派成為天下各門派朝見宗師的地方。余觀濤個子不高,身穿黑色衣褲,更加顯得瘦小。他一口一口地抽著旱煙,眼前一片煙霧裊裊,宛若他的為人,說不出的神秘。他怎麼看都不像是名動天下的華山派掌門人,倒像個狡詐猥瑣的大叔,抑或鄉下平凡的小老頭。

那些專門形容成功人士的詞語,譬如說氣宇軒昂、名家風範跟他完全沾不上邊,在他身上只能看到庸俗和失望。任何第一次和他接觸的人,心裡都會產生強烈的失落感:「這樣普通的人,怎麼可能是華山派掌門人?他都能成功,為何我卻泯然眾人矣?」據說江湖第一相士傅藥師,初見他之時,不顧失態,連呼不可思議:「耳小、額窄、腮無肉、手有斷掌,按理說這種人命運平平,至多是三流人物,成不了氣候。是什麼神秘力量,強行逆轉了他的命運?簡直就是天大的奇迹!」

余觀濤本身就是天大的奇迹。二十年前華山派正處於最鼎盛時期,可謂人才濟濟,高手如雲,在江湖上一時風頭無二,大有超越第一門派「洗劍山莊」之勢。那時候的余觀濤在華山派,根本就排不上名號,就似高牆下的一株小草,默默無聞,就連同門中人,也沒幾個人能叫得出他的名字,沒人關注他,也不值得別人去關注。

華山派出類拔萃的人那麼多,誰有閑功夫去理會一個無名小輩?隨便拎一個人出來,都可以將他踢出數百名之外。況且人們的目光,永遠關注著那些有成就的人。他倒有自知之明,並不想在華山派混出多大的名堂,只求無功,但求無過。能夠平平安安在華山派度完一生,便死而無憾。

心情實在不爽的時候,就尋個僻靜的角落,亂寫亂畫一通,發完牢騷之後,又繼續過著無人問津的日子。出人頭地,名揚天下,對他而言就似伸手摘星,水中撈月,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他既沒有那樣的能力,而且這樣的好事怎麼會落到他頭上?能讓同門中人記住他的名字,已經是他在華山派最大的追求了。然而命運偏偏和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在他意想不到的時候,將他推到了人生的風口浪尖,根本不容他有任何的準備,和選擇的餘地。

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毫無徵兆地席捲了華山派,華山派數百號人,幾乎在一夜之間,死得乾乾淨淨。只有幾個在外面執行任務的弟子才幸免於難,而余觀濤恰恰就是這幾個弟子,其中的一個。更為幸運的是,在這幾個弟子當中,他的武功又是最好的一個。於是重振華山派的大任,自然責無旁貸地落在他的肩上。

這二十年來,他可謂殫精竭慮,苦心經營,忍辱負重,終於把華山派恢復到了今日的境地。儘管和最興盛的時期,無法相提並論,但在江湖上也是不容小覷。為了華山派復興,他付出了常人無法想象的努力和代價。他不過四十多歲,可是他的鬚髮早已雪白如雪,脊背彎曲似弓,看上去就像即將駕鶴西去的老頭子。白天他精神抖擻,就像永不疲倦的人,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感覺到全身骨頭都似散了架一般,筋疲力竭,難以忍受。

但他從不說出個苦字來,既然命運選擇了他,他就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有時候連他都不禁搖頭苦笑:「為什麼要選擇我?難道我是做牛做馬的命?」江湖人士只要一提及他,無論和他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都會忍不住一豎大拇指,大叫一聲好:「余掌門力挽狂瀾,重建華山派,是條好漢子,我佩服得緊!」

的確,憑他一己之力,能把華山派起死回生,難道不值得別人敬佩么?難道不應該驕傲么?他也一直為此驕傲,白手起家,不是誰都能做到的。每次他率領眾弟子祭祀華山派列位祖師,他表面上歌功頌德,恭恭敬敬,心中卻大大的不以為然:「我的功績也只有開山祖師,才能和我相提並論,重振華山派,有幾個人能做到?你們當中大多數的人,不過靠守著祖業贏得名聲。」

無論他再忙碌,都要抽出工夫,盡量放鬆自己。一個過於緊張的人,難免會判斷失誤。他從來就不是魯莽的人,無論做任何事,都會在心中一遍遍,反覆論證演練,直至認為已經萬無一失,才會付緒實施。要麼默默無聞,要麼一鳴驚人,這是他做人的原則。如今他的心裡就有一個宏偉的計劃,經過他大半年的籌劃布局,已經接近完美無缺,如同嘔心瀝血創作出來的一副畫卷,即將向世人展現出大氣磅礴、波瀾壯闊的一面。

他深吸一口氣,吐出一口濃煙,彷彿指揮千軍萬馬的統帥,在決戰的前夕,做最後的準備,一擊必中,一必擊勝!華山派有他而變得更強大,江湖將牢記他的名字!余觀濤,誰也不敢小瞧你!總有一天,大家會用崇拜的目光,仰視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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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客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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