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此情無計可消除

第十八章此情無計可消除

小元子斜身讓過,並不還招。葉楓長嘯一聲,左手食中二指,倏地探出,往小元子雙眼戳去。小元子見得他來勢凌厲,當即左手橫在眉間,遮住半個面目,擋住葉楓的兩指,身子原地轉了半個圈子,右掌往葉楓的后心拍去。葉楓失聲叫道:「啊喲麻煩了,我的後腦勺又沒有長眼睛,這下怎麼躲得了?」竟不回頭,右足反踢,道:「瞎蒙的一腳,誰知道踢得踢不中?唉,只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他回到華山,心情格外輕鬆,口無遮攔。不像仗劍行走江湖,有所忌諱,終日戴著張面具。他的腳未到,小元子已縱身躍起,在半空中如鷹隼般,直撲下來。眾人目不轉睛,嘴巴均張得大大,卻無任何聲息發出。葉楓道:「想老鷹捉小雞?我……我……和你拼了。」雙手高過頭頂,掌心向上。

那些新弟子以為他是護住腦袋,殊不知小元子的下擊之勢,已被他硬生生打斷。小元子迫不得已,凌空翻了一個筋斗,倒縱出去。葉楓道:「小元子,你一會兒像跳到我頭上,一會兒翻筋斗,你想嚇死我么?」腳跟后蹬,猛地竄起,快若電閃,眨眼間就搶到了小元子身前,兩指仍向小元子雙眼插去,比起先前不知快了多少倍。

小元子在山上訓練新弟子,紙上談兵的時候居多,拘泥小節,不懂變通。終究不及葉楓常年外出,臨敵經驗老道。見得葉楓勢如疾風,出手辛辣,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怎樣化解,而是如何避開葉楓的銳氣,大駭之下,急忙向後躍開。葉楓「嘿」的一聲,笑了出來,臉上卻無半分笑意,道:「喝酒的人,沒有血性,不如喝水算了。」揉身直搶而上,兩指始終不離小元子眼睛左右。

小元子心道:「我喝的是兌了水的酒。」心慌意亂之下,更是反應遲鈍。在他內心深處,竟渴望葉楓儘快將他擊倒,也省得尷尬難看。不料葉楓腳下打滑,身子失衡,直直跌了出去。眾人不知發生何事,都十分焦急。葉楓一躍而起,道:「誰在地下亂吐痰的,害得我差點屁股摔爛?」又往小元子撲去。小元子見他糾纏不清,心裡更增惱怒:「大師兄,你是誠心要我在新弟子面前出醜么?」雙手下垂,竟不招架。

葉楓臉色微變,哼了一聲,道:「小元子,還不快用『烽火連天』?小小的挫折就輕易放棄,以後的路怎麼走下去?」小元子尋思:「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也不知有沒有用?」不抱著太大的希望,抬起右掌,斜斜向上一擋,格住葉楓的手指。豈知葉楓兩指輕輕在他掌上一戳,卻發出一聲大叫,倒躍了出去,退了數十步,才勉強收住身形,看上去極為狼狽。

眾人一頭霧水,大為驚詫,小元子亦是如此。葉楓拍著胸脯,慢慢讓自己平靜下來,冷笑道:「了不起啊,小元子,你臭小子裝傻,原來武功好得很呢。」小元子愕然道:「我……裝……什麼傻啊?」葉楓嘶聲道:「你練成了鐵砂掌,居然不知會我一聲?我兩根手指險些折斷,我可是坦坦蕩蕩,什麼事也沒瞞過你,你這樣深藏不露,實在太不夠義氣了。」眾人見得葉楓氣急敗壞,不由得半信半疑,心道:「師父都要對弟子留一手,況且是師兄弟?」

小元子怔了一怔,急聲分辨道:「我……我……根本就不會鐵砂掌,大師兄你……你……誤會了。」葉楓嘴角帶著微微冷笑,道:「既然你不會,那你臉紅著做甚,這不是明擺著心虛膽怯么?」小元子道:「我……我……一著急就臉紅,你……你……也是知道的。」葉楓道:「正是你的臉紅,我才被你騙得團團轉,是也不是?」驀地大喝一聲,噼噼啪啪,恰似連珠火炮,一一口氣劈出數十掌。每一掌勁道連綿,竟無半分破綻。

眾人早佩服得五體投地,暗道:「我什麼時候,才能有這樣的本領?」情不自禁握緊拳頭,全身熱血上涌,心道:「一遍不成,便練十遍,十遍不成,便練百遍。肯下功夫,不怕吃苦,哪有做不好的事?」小元子在院內奔走,游而不鬥。葉楓嘆了口氣,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捨得刻苦用功,再高大險峻的山,還不是被你們踩在腳下?」這幾句話,顯然是說給新弟子聽的。眾人聽他說得合情合理,句句都打動心坎,不由得暗自感激。

葉楓又道:「趁年輕走得動的時候,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你眼裡只有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你的世界也只能一畝三分地那麼大。你的地里只種著南瓜,冬瓜,你的世界也只有南瓜,冬瓜。根本就不知還有西瓜,天羅。」小元子心念一動,暗道:「大師兄是要我莫在山上過安逸的日子,要我到江湖走一走,磨礪鍛煉自己?」

並非他不想,而是他不敢!他寧願做大樹底下,很難長大的一朵小花,也不願在江湖中風裡雨里的闖蕩,因為他畏懼挑戰,說白了,他怕承受不起失敗!葉楓道:「關係再好的兄弟,也要分割財產,各自立家成業。所以有些苦提前吃,並非是件壞事,至少你知道怎麼應對暴風驟雨。就怕有些人無所事事半輩子,臨老的時候才沖入風雨之中,那真是慘極了。」

小元子的心被他說動了,眼睛發亮,尋思:「我是不是要去試一試?我學得一身本領,難道不是要在江湖上大施身手的嗎?留在山上教新弟子,恐怕志氣都要消磨了。可是我從未踏足過江湖,這條路我該怎麼走?」葉楓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道:「那條路沒有鮮花,沒有掌聲,兩邊荊棘密布,草叢中有各種野獸,路面上布滿著刺痛腳板的尖石,以及大大小小的陷阱。」小元子臉色微變,閃爍的眼光忽然黯淡無光。

葉楓笑道:「好多人望而卻步,其實人生哪有真正的坦途?只不過有些路上石頭少點而已!但那種路必然走不長久。」小元子心頭激蕩,道:「我明白了。」葉楓凝視著他,笑道:「你真的明白了?」輕飄飄的一掌往他拍來。小元子解開心結,頓時精神大振,跟著一掌拍出,竟是要與葉楓對掌。葉楓冷笑道:「果然年少輕狂,硬氣得很,一言不合便硬碰硬。什麼人死得最快?就是那些忍不住氣,自以為是的匹夫莽夫。」

小元子心中一凜,暗道:「師父常說,柿子專揀軟的來捏,魚兒專挑鮮的來吃,碰到厲害的,唯有相機行事,不可硬拼,莫充當英雄好漢。」忙不迭縮手。豈知葉楓手臂一伸,手指向他右脅戳去。小元子微微側身,左掌斜切葉楓手腕。動作嚴謹細緻,一絲不苟。葉楓手腕一翻,扣住他的虎口,小元子半身酸軟,無法掙脫。

葉楓笑道:「武功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滿腦子都是不合時宜的條條框框,不把那些東西砸得稀巴爛,背著七七八八的包袱上陣,能比別人走得快么?」小元子臉上微紅,尋思:「大師兄笑我太過拘束,不懂變通。」左腳抬起,往葉楓下陰踢去。眾人目瞪口呆,心道:「這不是下三濫無恥小賊的行為么?」葉楓哈哈一笑,大聲說道:「這就對了,和人動手,就得拋掉名門子弟的派頭。有些人滿嘴仁義道德,做岀來的事比下三濫還要無恥。」放開小元子,一縱向後。

葉楓有意點撥小元子,出手隨心隨欲,飄逸瀟洒,所使的招數,並不局限本門武功。不知不覺之中,小元子長了不少見識,多了不少應變之道。既是敬佩,又是感激:「做人不能太死板固執,要靈活多變。」眾人見得葉楓雖然招數精妙,處處壓制著小元子,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小元子儘管手忙腳亂,窮於應付,但是總能把葉楓凌厲的攻勢,一一化解,轉危為安。他們當然不知葉楓在手下留情,否則就是再多幾個小元子,也早被他擊敗了。

兩人來來去去,越斗越快,眾人眼睛都看花了。葉楓忽然大喝一聲,搶入空門,呼的一聲,一掌當頭劈至,小元子不假思索,雙掌一分,一掌往葉楓胸口拍去,一掌往葉楓腹部按去,完全不理會頭頂的手掌。葉楓見討不了好,只好退開幾步,苦笑道:「教會了別人,餓死了自己,這樣的蠢事,我對天發誓,以後不能再做了。」他跺了跺腳,胸口一漲一收,道:「看來我只有使出殺手鐧,才能降伏得了他,武當迴風掌,少林千葉手,崑崙落雁掌,崆峒飛鳳手,你怕了么?」

說話之間,雙掌飛舞,猶如飛花落葉,大雪紛飛,忽劈忽削,忽斬忽砍,極其變化,層出不窮,瞬時間就把小元子籠罩在一片綿密掌影之中。眾人雙眼瞪得滾圓,卻根本分不清哪個是葉楓,哪個是小元子?小元子見得葉楓來勢洶洶,剛湧起的信心,不禁又跌落到心底,不敢招架,抽身就走。可惜所有的去路,皆被葉楓封死,哪有路可走了?雙眼忍不住流露出乞求的神色,只盼葉楓見好就收,放他一馬。

葉楓恍若不見,一掌掌向他劈將過去,道:「有時候躲不過去,只有狹路相逢勇者勝,殺出一條路來,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凌厲的掌風激起地下的塵土,化為一團團的濃霧,將他們二人裹得嚴嚴實實。眾人屏息凝神,只覺得手心裡全是冷汗,心中皆道:「小元子師兄非輸不可。」小元子被他一說,立時斷了認輸的念頭,心道:「縮頭是一刀,伸頭也是一刀,我不能讓大師兄看低了。」腦子隨即轉得飛快,瞬間轉過了好幾個應對之策,卻覺得沒有一個是妥當的,葉楓的雙掌始終在他身邊盤旋,掌法變幻,甚是奇妙。小元子心想:「大師兄在江湖上打拚,果然比我們強多了。」

猛聽得葉楓一聲大喝,雙掌捲起一陣勁風,疾向他胸口推去。眾人大驚失色,彷彿這兩掌是擊到自己身上,忍不住齊聲大叫。小元子腦中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大不了吃大師兄兩掌,在床上休養半個月。倘若師父問起緣故,我只說自己走路跌了一跤,決不連累到大師兄!」於是腰身下沉,提臀收腹,扎個馬步,氣沉丹田,雙掌平平推出,正是華山派最尋常的招數「推窗見月。」四掌相交,蓬的一聲巨響,彷彿平地起了個悶雷,只震得眾人雙耳嗡嗡作響。

眾人膽顫心驚,眼睛卻瞪得滾圓,見得小元子站在原地,身子紋絲不動,好像是置身事外的局外人。葉楓卻背靠圍牆,面色慘白,右手捂著胸口,似是受了極重內傷。眾人不明真相,盡皆呆了。小元子低頭看著一雙手掌,魂魄似已脫竅,既迷惘又惶恐,道:「我傷了大師兄么?我傷了大師兄么?」只覺得說不出難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暗想:「大師兄明明讓你,你為何要不知好歹?」不由得無地自容,竟不敢去看葉楓。

葉楓仰天長嘆幾聲,臉上儘是落寂之意,道:「前幾個月小元子還是我的手下敗將,可如今我居然輸得一敗塗地,我不覺得丟人現眼,反而感到自豪驕傲,只要肯去努力,沒有做不好的事。是也不是?」他弓著腰身,緩緩走了過來。小元子羞愧難當,垂頭不語。葉楓也不看他,目光往眾人臉上,笑道:「別看這個小元子,現在神氣活現,厲害得緊,以前也是這樣教,那樣教都不行,把我肺都快氣炸了,恨不得一巴掌教他從我眼前消失。可是他的臉皮實在夠厚,壓根兒不理會我的冷嘲熱諷,反在暗地裡一步一個腳印,直到把我打得屁滾尿流,落花流水。你們並不比他差勁,他能做到,你們就做不到?」

眾人情不自禁叫了起來:「我能做到,我能做到!」葉楓撇了撇嘴,漫不在乎道:「倘若你們認為學好了武功,盡可以向我挑戰,我這個大師兄,反正是讓大家超越的。」小元子的淚水終於流了出來。每次葉楓從江湖歸來,都有不一樣的變化,他忽然發現,葉楓曾經是和他一樣的人,如今早和他拉開了距離。葉楓一直接受新的事物,性格變得成熟包容,而他還在原地踏步,毫無變化。因為他沒有接受過江湖風雨的洗禮!江湖就是熱氣騰騰的熔爐,不被烈火焚燒得脫胎換骨,又怎麼躍升到另一個境界?攀上新高峰?少年啊少年,莫讓酥軟的春風,吹走了你的理想,莫讓醉人的溫柔,掏空了你的志氣。江湖才是你馳騁縱橫的舞台!

忽然之間,聽得一人柔聲說道:「一回到華山,你的話就特別的多,難道在外面沒人和你說話么?」葉楓笑道:「我不想在外面說話,我要把話帶回華山來說。」小元子拍手大笑,道:「有些話只能說給有些人聽,哎喲!」原來一隻手悄無聲息地伸了過來,拎住了他的右耳,那人吃吃笑道:「小元子你好得好,大師兄剛回華山,茶水也沒喝上一口,你卻和他揮拳舞腳,是不是想累壞他?該不該拎你的耳朵?」小元子哈哈大笑,道:「一個巴掌拍不響,不能只賴我一個人。」

不知何時,院內站了個女子,約莫二十餘歲。她亭亭玉立,皮膚白皙,頭髮似綢緞般光滑柔順,又似烏雲般烏黑亮麗。她在淺淺地笑,她笑的時候,眼波盈盈流動,恍如清澈見底的一江春水,變幻不定,漣漪蕩漾。她一笑起來,彷彿連明媚陽光也黯淡下來,時光都靜止不動了。她身穿湖藍色的長裙。

華山之上,時時有風,溫柔的輕風拂動她的衣裳,好像吹動一池平靜的湖水,也吹亂了眾人的心。眾人只覺得呼吸都已停頓,腦中一片空白。平日他們也曾見過她,卻從不敢正眼相視,只是偷偷瞟她一眼,便如喪家之犬般,落荒而逃。一眼便已經心滿意足了,足夠回味多天,再看便是對她的褻瀆,對她的大大的不敬。

葉楓早就痴了,他是百看不厭,每看一次,便痴一次。最要命的是,一次竟比一次痴得厲害,好像中了世上最厲害的蠱毒,從此無葯可解,沉醉不醒。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好像要把這幾個月的遺憾一一彌?過來。在葉楓灼熱多情的目光注視之下,只見她的臉上慢慢湧起一抹淡淡嫣紅,又慢慢的擴散開來,如脂般白凈的臉頰,似升起一道絢爛的彩虹,艷麗之色,難描難畫。她白了葉楓一眼,卻無半分責怪怨恨之意,反而說不出的歡喜,徉怒道:「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嗤哧一聲,笑了出來。

葉楓笑嘻嘻道:「我早牢記於心了,便是沒有眼睛,我也說得出你的樣子。」小元子轉頭看著眾人,喝道:「再看挖了你們的眼珠子,還不抓緊練功?難道你們一招要學一年半載?」眾人極不情願地收回眼光,扎步出拳,招式卻錯得更加厲害。小元子笑道:「冰影姐姐,那邊風景既好,又安靜得很……」這女子面紅耳赤,一腳往他身上踢去,嗔道:「你什麼意思?」小元子翻了個跟頭,笑道:「大師兄帶了一肚子的話回來,難道你不想聽么?」

原來她就是華山掌門余觀濤的獨生女兒余冰影,葉楓一路念念不忘的人也正是她。余冰影哼了一聲,道:「他是他,我是我,我才不聽他的話。」轉身就走。葉楓快步跟上,低聲問道:「影兒,好久不見,你好嗎?」余冰影眼角跳了幾下,道:「以前不好,現在很好。」說到這裡,眼睛忽地紅了。這幾個月她是不是也飽受相思之苦?是不是和葉楓一樣,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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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客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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