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無名小卒

17 無名小卒

群巒屹立,俯視著新生和亡逝,俯視著峽間平原中央的這座小丘。我們住在小丘,像螞蟻般築起一座座巢穴,遍布在被螞蟻命名為「nuncasederrumba」dueme這座小山丘上下每一寸斜坡,彷彿通過依靠名號,巢穴能晉陞成為要塞,一座座石木結構要塞射出光芒,連成光環,一圈套一圈,往上延伸。

雨停了,甜餿味逐漸淡去,緊接著,遠空亮了,閃著綠光。我們離黑暗更近,伸手難見五指,幾乎融入沼澤,被不落之日拋棄,而存留於螞蟻心中急切的擔憂與願景已經被沼澤吞噬,如燃盡之燈,一塊焦黑色的結晶,被微風吹散,浮起,直至半島盡頭。

「離黑暗更近……先生真有詩意。」塞爾希奧·瑪奎納先生道。

「我是個……自稱為哲學家的哲學家,而已。」

狂風從頸肩間穿過,明顯令人發冷,很可能今天這場雨是夏季最後一場雨,然後進入冬季,漸冷期會持續大半個月至一個月,每天比前一天更冷一些,直至降到零下三十度以後才穩定溫度浮動。這是最後,今年夏季最後一場雨,許多人如此堅信,希望每場雨能作為夏季最後一場雨。冬季雖冷,卻很少下雨,泥濘比刺骨更難受,雨季來臨時很多事情都會被迫中斷,例如工作、審判,還有戰爭。

輻射雨停后,緊接著又下起大雨,中間有一個鐘左右時間能給市民們外出購物趕路,黑雲彷彿單獨被時間擱淺在上空,我們離黑暗更近,所以我們討厭黑暗,不想摸黑回家,但有人趁機摸黑趕路,比如身旁一同抽煙這位大狀先生,還有與他一同到來的帕茲里奧娜·埃爾南德斯小姐與朱莉安娜·雪弗爾女士。

方才見到兩位首都遊客,對此我並未感到多吃驚,昨日塔安說過她有參加地下決鬥,住在市裡,總得找處屋頂落腳。得知或者在外頭大街上遇到她們,我不會有什麼反應,明知她們身處市裡,該有什麼反應嗎?但對於她們堂而皇之地跟著瑪奎納先生進入民兵總部,並且胡利奈說她們寄住在民兵總部會議室已經有一段時間,我和小蛋糕同樣吃驚,我們是因為這兩條而吃驚。因為前段時間雪弗爾跟羅德里格斯決鬥那事,自那天開始今天為止我沒見過決鬥者本人,一直以為她與民兵組織變得水火難容,勢不兩立,正常市民大抵有同樣想法,畢竟一個外地遊客殺死了團長,一個具有相當社會地位的人,何況同時是位貴族。如果殺了個平民區具有相當社會地位的下議會議員,那麼逃到貴族區里來,三日兩頭間至少能安然入眠,反之,逃到平民區下邊去,貴族們三日兩頭髮現不到她蹤跡,貴族階層與平民階層間的交流並沒有那麼經常。但是對於雪弗爾寄住於民兵總部,這就很離奇了,我問胡利奈,她給出的解釋比疑問本身離奇得多,離奇得多很多,儘管離奇,可是能把話說得通,並且很有道理,道理能使人信服,道理不能使納德蘭尼亞信服,但能使人信服,前提是對著像我這種能被道理說服的人,有些人像納德蘭尼亞一樣反抗道理本身,他們手握權力,權力能擊敗道理,能成為道理,只需要搬出「無論如何」這串詞句,頓時周身泛光,搖身一變,成為道理,你想要講道理,他就要打鳩你,道理霎時間就沒了道理,為了自身安危,委曲求全。權力大於道理,這是我悟出來並自以為最接近真理的一句話。胡利奈大姐頭說,說我們以為一個民兵組織團長很重要,只是一般市民一廂情願地如此認可民兵團長而已,實際上並沒有多重要,相對來說,其實到頭來也重要。團長這職位,團長有多聰明並不重要,武藝有多高強也不重要,智慧、武力並不是民兵內部推舉誰人上台當團長的首要基準,而是看其有多少人脈,人脈能辦成許多擁有過人智慧、超人武力之人辦不成的事,比如昨日惹上身這灘屎,有了人脈,也許能避免官司之煩,甚至能反告暴民全家,所謂惡人先告狀,說得可太有道理啦,惡人先告狀,好人啃黃蓮,有苦無處呻,打碎牙齒吞下去,當今律法就這態度,只要……

胡利奈自知自己不夠大狀先生說得精闢,望向塞爾希奧·瑪奎納先生,示意他往下補充。

瑪奎納先生同樣對現今半島律法諸多錯漏不公心懷不滿,道:「嗨呀,嗯,各位生不逢時,我亦生不逢時,活在當下這時代,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哪怕到漚肥那天沒留下什麼,也是一種幸福。可生活總有些意外,意外總會破壞幸福,這是叔本華說的嗎?」

「叔本華沒說過,但他確實同意生活本身就是一種破壞幸福的過程。」我說。

瑪奎納先生說:「原來如此,就當是我說吧,同樣理論嘛。少爺您也讀過叔本華嗎?」

「僅僅讀過吧,我喜歡哲學,還有地理。」

「喔……」

「這時代讀得進哲學……您已經通過表情說完啦。」

「少爺,哈哈,唉,呀,您真不愧是勒·費阿姨門生,洞察力真厲害。」

「您也認識她嗎?」

「認識,這山頭誰不認識她呢?也許在首都市——」他瞄一眼朱莉安娜,道:「劍聖頭銜者沒有二十個也有十來個,但在我們這邊境城市,出個本地劍聖可是件百年難得一聞的大新聞,大奇事。實不相瞞,我算是您師兄呢。」

「嗯?您也報過名?」

「很小時候跟她練過幾個月,那時家裡做生意,有點小錢,兄妹三個跟過她。後來兩個妹妹死了,您也知道月球人兒童死亡率特別高,只有我和後來一個弟弟活到今天,長大成人。」

「嗯……」

「勒·費阿姨上課跟外邊道場差太遠了,對於小孩子來說生澀難明。後來我沒有再學下去,剛好那時候貴族區批下晉級許可,我全家搬上來山腰了。」瑪奎納先生失落地說道。

「是嘛,一上來就給人講心理研究,全是些外邊什麼投矛道場、劍術道場到最後才講到的內容,對於小童是很難聽得進腦瓜里,連成年人也需要大量時間去消化。呃,也多得她講得很好,我才能在游擊隊襲擊時活下來,當然,首先得感謝提達·高先生啦。」

瑪奎納呼出口沉重的氣息,問道:「少爺,抽完煙了,上樓吃飯吧。」

「嗯,好。」

大姐頭把話補完,她說:「格安里斯洛梅這人,既重要也不重要,他掌握著很多人脈,人脈能幫助民兵,民間私人單位需要人脈這樣東西,所以他很重要,除此之外有誰跟他伙記,誰跟他關係一般般,所以他又不重要了。民兵好比上班族,團長相當於上司,誰跟上司關係好,傷心多點,誰跟上司關係一般般,也就那樣吧,因為大家不是親戚朋友關係,剛死頭幾天總部氣氛很沉重,再過幾天,就沒什麼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和工作,即使你見到現場很多民兵震驚團長斗死,很多人只是做做樣子啦,有各式各樣理由做樣子,實際並沒有很多人討厭雪弗爾。肯定有些人恨她,千方百計找機會搞死她,可誰敢付諸行動呢?你回憶回憶,將長劍扔上半空,不偏不倚地砸碎羅德里格斯頭,技藝相當恐怖呀,再有就是後來有人吃完下飯去達赫瑪地堡看她打擂台,一傳十,十傳百,全民兵上下更加沒人敢搞她了。何,何況她已經通過合法決鬥制度為自己正名,只可以把她當作首都遊客啦,誰拿她有辦法呢?誰敢拿她怎麼樣呢?」

「我明白啦,那……」我想想,又問道:「那為什麼會允許她們暫時寄住在會議室呢?你們還能當旅館住宿嗎?」

「說出來可能很難相信,而現實就這樣,旅店老闆不願意接待一個每隔幾天渾身血跡的中年大姐,生意因為戰爭多難做也不敢嘛,我能夠體會。」

「你昨日回家了?」

「沒回,盤問那四隻糞箕,而且周身血跡,你也知道啦。」

「嗯,所以才說能夠體會吧。」

「我丈夫可能沒什麼,哪個成年半島人沒見過幾十次生生死死——」

「我未滿十歲就見了兩次呢。」

「——就是嘛,問題我還有兩隻化骨龍呢,一個三歲,一個上年夏季才出世。」

「能夠體會。」

「gracias。」

民兵總部四樓閘開兩邊,一側用作戰鷹休養間,另一邊,靠著環路有長陽台這邊便是飯堂。室內裝潢得豪氣四射,甚至天頂吊下來很多盞鎢絲電燈,從一頭到另一頭,蔚為壯觀。我見過很多貴族家中裝有電燈,因為電費問題很少使用,各式各樣精工細藝做出的燈罩散射出溫暖的黃光,使人心生溫暖,願意一同身處燈光之下把酒言歡,是藍雪燈死白之光無法給予的有感情的光芒。木地板打磨齊平,鞋底劃過接縫處順滑如綢,表面上了蠟,折射著電燈與藍雪燈兩種顏色,再映到每一平方毫米空間之中,每個人臉上被光抹去了疲勞,每個人都看不出另一個人臉上的疲態,造成一幕又一幕虛假,每個人都生活在一幕又一幕虛假之中,甚至於連自己,連自己也成為虛假一部分。有光,相對地自然會有黑暗,光能製造出更多黑暗;如果光能使真實變成虛假,虛假也能被光粉飾成為真實,這種互換行為本身屬於虛假,所以光明是虛假,黑暗是真實,我們自然離黑暗更近。

飯堂只提供套餐,每餐按照值班人數製作,當中也包含有長期寄住者人數份數,朱莉安娜·雪弗爾、帕茲里奧娜·埃爾南德斯兩位自不必說,她們以外還有五位長期寄住者,但當下他們五人尚未歸來,加上突來一陣黑幕,許多民兵無法前來交班,於是多出許多份套餐。原本我以為能借他們民兵廚房一用呢,切西利奈做飯水準跟我半斤八兩,我當然不是指身旁絕世佳人了,是指保鏢客廳先生,安德烈斯能做一手加拉赫蘭特色鑊氣小炒,色香味俱全,原本如有機會可以推他進廚房大顯身手做一席飯菜,我家所有人一致認為他廚藝合格可以開店,能通過展露廚藝認識些恰好有意開飯店或對美食有追求的民兵公子小姐們,日後多一條出路也未嘗不可——套餐入口前,我確實想著給安德烈斯找些機會結識些人脈……但是我知錯了,民兵飯堂這出品水準,這水準,哪是飯堂?高級飯店也不見得做得比民兵總部好吃吧?

客廳先生抬頭,左觀右望,與我、胡利奈目光相接,表情複雜,勉為其難地擠出一絲讚賞飯堂廚師技藝的笑容,又低下頭,彷彿飯菜索然無味,得知一菜還比一菜香后,對自己失去信心。看他,還真能從他周遭讀到點心來,通過觀察他,我又覺得地球人所謂的讀心術超能力到頭來會不會只是觀察力,說觀察力,那麼絕大部分劍聖長期門生,所有地球人、月球人、混血門生都具備了超能力啦?當然不可能了,不可能之處在於月球人與混血不可能使用超能力,而相對於讀心術來說,我們混血如能掌握高度觀察力技巧,所以一個地球人,假如一個地球人觀察力超群,社會上便有足夠理由安個莫須有的罪名給他,拉去奈德蘭登風車,吊上去,點火,然後群眾以此為樂,通過一個無辜之人的痛苦,獲得自我安慰,認為、心理暗示自己替天行道,為社會安寧、和諧盡了綿力,自我滿足,自認為自己很強大,很有力量,取之不竭的力量,生活因為自己施加給他人的痛苦而變得美好,因為控告,或是誣衊一個地球人有讀心術能力,被控告、誣衊者沒有任何途徑證明自己清白無辜,幾十萬分之一只能通過另一個被保護起來的幾十萬分之一來定奪自己究竟是幾十萬分之一或不是幾十萬分之一,所以我想,我們掌握高度觀察力技巧的混血,其實等於因為一層紫皮而撿回來一條命。人,無論是混血,或是地球人,還是月球人,都是人,人一個,只要是個人,他們便都會流露出情緒、思緒,內心之所想、所思、所考、所索,或所惱,都會透過介質,以軀體為介質表露出來。朱莉安娜·雪弗爾是我見過第二個我無從落手去判別她的人,第一個是「劍聖」胡利奈·勒·費,但今天我有幸遇到了第三個,「profesor」sergio·marquina。

布里托雅吃完套餐,隨後發現飯堂邊緣,靠近自助肉湯大桶附近兩架大木櫃,她看到木櫃裡邊許多石瓶,瓶口用軟木塞與蜂蠟密封,石瓶中間貼有各種標籤,霎時精神振奮,沖回飯桌邊問胡利奈能不能喝。我正想問布里托雅她看見了什麼東西,胡利奈便說那是酒櫃,民兵搜羅全半島一些能夠被搜到並尚算大眾化的各國精釀麥酒,如有一部分民兵喜歡,便長期批發,叫店家發貨來杜姆,既然來者是客,便都能喝,只是因為近期陷入戰事,貨期波動出乎意料,請我們適量飲用。聞說此言,連切西利奈也一同興奮起來,我身邊這兩個女人,一個有親情,一個有愛情,她們情同姐妹,除了相交甚歡,其實還是酒友,兩個女人很喜歡各式佳釀,每每論起酒類,妹一言姐一句,旁人毫無插話開口餘地。一聽有酒,各國精釀,私人進口,意味著許多納德蘭尼亞並未開設代理分銷處的品牌也可能有機會品嘗到,她們頃刻炯炯有神,如鷲鷹般注視著酒櫃。

提達·高先走一步,說先處理一些文書工作,等遲點再到會議室集中商談正事。瑪奎納先生則說,提達他一來並非大狀,二來亦非當事人,其實與他並無多少聯繫,大可徑直歸家。

提達說:「阿生,原子之神,外頭黑成這樣,我哪敢冒險回家啊,當然住宿舍應付應付啦。」

瑪奎納道:「方才我同雪弗爾女士、埃爾南德斯小姐不也冒險過來總部嗎?才下完輻射雨沒多久,誰敢出街閑逛呢?」

提達回道:「大佬,你也說了,是同雪弗爾女士和埃爾南德斯小姐同行,人多能壯膽,更何況雪弗爾女士呢。除非兩位能護送我回家啦,否則我寧願一覺睡醒直接上班。」

「高先生家並不遠……」帕茲里奧娜·埃爾南德斯細聲道,但座間所有人能聽到。

「高先生自有他顧慮,」朱莉安娜·雪弗爾對她的跟班小姐道:「況且誰能保證高先生一覺睡醒時像無數次睡醒一樣聖日照耀呢?」

「我是怕兩位回程時被些流氓敗類纏上啦,」提達輕鬆地道:「民兵總會偶然睡幾天宿舍,我家人早習慣了。那,先走一步。」

「catchyoulater。」切西利奈突然說出一句阿米利卡諾語,令大家一時間難以反應,大概只有她本人知道「kahjuleihe」什麼意思。她當即反應過來,大概全民兵總部裡頭當下只有自己會一點阿米利卡諾語,改口用西班牙語——棉蘭島西班牙語向提達·高道:「nosvemos。」

這是切西利奈·沃特曼女士的萌點,我當然連同這樣萌點全盤接納她。阿米利卡諾語,誠然算不上叫做悅耳,齒音太多,獨立發音輔音也太多,至少我不反感,總比月球語要好,好得多,月球語特別多翹舌音,聽著,整個人感覺就很辛苦,發音困難的音說出來辛苦,聽起來也很辛苦。月球語勢力整天抨擊西班牙語,抨擊西班牙語因發音太多而很難學,我覺得他們月球人能用一個難聽的翹舌音來減少聲母韻母組合,看來月球人就不是什麼聰明人。我討厭月球語,切西利奈同樣討厭,我們有很多共同點,因而才能完全解開警惕接納對方,我們才能結為夫妻。

「阿米利卡諾語,對嗎?我聽過,」提達道:「也會跟著說幾句,catchyoulater,yes?好啦,各位,會議室再見。」

「nosvemos。」我道。

他轉身離去,連同與他與生俱來般自帶的異樣感亦同時離去,在座多位,自不必多說,其異樣感之真身究竟稱為何物,連布里托雅亦打醒精神,儘管自己力求中立,卻深知該群體偏激到何種程度。生為貴族階層,平時或多或少遭受到不公,或遭受過不公,該群體當中會分好人和壞人,大抵任何群體都分,可是沒人敢保證自己遇上個好人,像布里托雅就做得很好,將自己偽裝成一個貴族大小姐,少言謹行,與我們的父親截然不同,我想她看出來了,提達·高與我們的父親一樣,又一個月球權力集團崇拜者,又一條月球權力集團走狗。

「瑪奎納先生,」布里托雅道:「岡薩雷斯女士,感謝兩位安排,我和貝爾利恩先生也先走一步。」

安德烈斯道:「少爺,女士,民兵們,我先到會議室等幾位。」

「會議室再見。」我說。

他們道完別,便按照事前說好那樣,布里托雅去另外一位女民兵宿舍與她室友同住,安德烈斯則負責將我分別寫給父母說要留宿民兵總部與寫給斯卡洛·特萊克森先生要他騰出時間為與希爾瓦先生兩家之爭鬥進行和平對話之信交給信鷹。

昨日襲擊我們的暴民歹徒當下只有一人被關押在總部,被我投擲短劍刺穿胸膛那傢伙、被胡利奈一劍砍斷右臂那傢伙、被切西利奈開槍打碎兩顆眼球那傢伙,此三人全部被拉上鳳木連鎖醫院裡救治了,聽提達說死就死不了,也幸好沒死人。被關押在此樓者,幸虧朱利亞功夫熟練掌握好分寸,只打斷其幾條骨,僅此而已,時間能治得好他,而像我們,才入職幾個月的民兵和兩位市民,一般貴族階層市民,我們也許功夫了得,可分寸掌握得不了得,所以事情便了不得,至少,我這樣認為。

於是,布里托雅與客廳先生離開后,飯堂頓時只餘下十人左右,那四位陌生民兵坐得離我們很遠,他們從我們進來時就坐在門口處那張飯桌旁,吃完飯了,有家卻不敢歸,便從廚房借來幾張紙玩《輻射王》計算生命值,並不時大聲叫喊,「我的回合!召喚藍眼究極鷹!」「召喚真紅眼黑鷹!」「出來吧!我最強的僕人!暗黑原子大主教!」氣氛十分到位。廚師們從廚房裡出來,視線先向著我們,胡利奈發現了,便伸出手,手掌向下,彈幾下手指,示意廚師們離遠點坐。人少,其中一位廚師露出友好的笑容向我們示意,切西利奈帶頭給她豎起大拇指。這頓飯很美味。多謝賞識。無言中仍有交流。廚師繞牆一圈,吹熄大部分藍雪燈,關掉大部分電燈,與其他廚師一同坐到牌局附近,打牌王們聲音小了很多,不時地傳來噓嘆聲。

「sergio,」胡利奈開口,同時環顧大廳,確保身前身後無閑雜人員等了,繼續說:「附近安全,除了打官司本身細節,你還可以給少爺說點其它他感興趣的事。」

塞爾希奧·瑪奎納先生聞言,當即便露著複雜渾濁的目光打量我。他從胡利奈這句話當中獲得了什麼暗示嗎?既視感又來了,似曾相識,何曾熟悉,我記得了,想起來了,昨日,不是誰看我,而是我看誰,我當時如此打量著岡薩雷斯姐弟,為同有志向之士竟離自己如此之近,因而複雜、渾濁,眼睛是心靈之窗,通過一個人的目光能夠看出許多潛藏在他們心底不為人知的秘密,有時是情緒。我估計,推測吧,人與人之間關係能推理得出許多關係、聯繫,估計瑪奎納先生對近兩天發生之事未能提前獲悉,而胡利奈亦無合適時機跟他述說,很正常,多數找不到機會。先前提達·高說過,瑪奎納先生只是跟民兵組織有律法事務合作,每周過來幾天,把他當作外包公司職員或者臨時工一類都完全可以,他並不是民兵,但一些敏感話題最好能當面交談交流知悉,況且突然多出一兩個有志之士,並非什麼值得優先廣而告之之事。這片土地上兩百多萬人,每個鐘裡頭跳出三五位有志之士,我認為很正常吧。

「噢,先從主要事情講起可以嗎?各位昨日遭遇那件。」瑪奎納先生道。

「完全可以啊,反正大家又不趕時間。」

「那我就老老實實坦白給大家講講了——至少今日什麼都沒辦法做,因為有人發起訴訟,所以暫時還沒開庭,也因為大雨很難探聽下議院法庭目前,最近傾向於窮人還是律法本身。等雨勢完全停止時平民區派信鷹來通知開庭時間,到那時再商量對策也可以,官司本身不是複雜案件,我也只能說大家該說什麼就說什麼,還可能看看法官本人想幫窮人或者幫公正了,因為我也確實沒辦法給大家承諾什麼。」

切西利奈輕輕地說:「先生,沒理由吧?法官放著公正不幫幫窮人?」

胡利奈說:「女士,你問瑪奎納先生能獲得的答覆其實跟你方才在會議室里說那句名言並無分別呀。」

切西利奈憂愁地道:「是呀,但人總得要抓住些什麼吧,抓住些希望,希望能聽到些專業人士親口說出來的令人精神抖擻的定心丸一般的話句。」

「女士!」瑪奎納道:「千萬別想這些呀,沃特曼女士,萬一,萬一官司有什麼冬瓜豆腐,屆時就是有希望,希望最多的人調過頭來罵我啦。」

胡利奈跟著說:「塞爾希奧他從事律法工作幾年間遇得可多啦,有時法官迫於上頭一些壓力故意判一方冤罪,然後當事人抓著塞爾希奧打,又打又罵,特別落井下石。塞爾希奧遇到這類官司都是直接退錢,道理很簡單,有良心賺,沒命仔使嘛。你也說句關於自己的公道話怎麼樣?在座只有雪弗爾女士和埃爾南德斯小姐算叫做局外人,可你見過她們很多次啦,有事不妨大膽說。」

「我沒有意思隱瞞些什麼不說啊,要說句關於自己的公道話嘛,我怎麼說呢?世間有些事別抱太大希望比較好嗎?哎,你以為被迫輸官司我很好受嗎?肯定不可能啦,我跟外頭一些妖艷訟棍完完全全兩回事,看到自己客戶被關進大牢,心裡很悔恨,很憤怒啊。」

「即使遭受太多苦難,你依然接官司打。」我說。

「沒辦法嘛。」瑪奎納目光儘是無奈,道:「我只能靠官司吃飯,家裡說苦不苦,說富也不富,幾個人各賺各錢,只能這樣子。啊,沃特曼先生,我言過其實了,實際上呢,我仍然是貴族階層,收入符合貴族階層水平,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沒有像其他很多貴族一樣錢從天上來,有多餘錢做各種各樣事而已。說來,胡利奈·岡薩雷斯女士也一樣,大家各家有各家一點難言之隱,但並不可憐,我也只是說幾句發泄發泄情緒而已啦。」

「我理解。先生,怎麼說幾句又扯遠啦,總之您意思是具體策略得等平民區法院將開庭通知寄過來才能決定是吧?」

「正是此意。」

「關於幾個暴徒,您有問過他們些什麼嗎?」

「暫時沒有,但胡利奈女士和朱利亞先生已經問得……哦,漏了位塔安先生!原子之神,把自己好朋友給漏掉了。」

「塔安先生與您、胡利奈、朱利亞相比比較小隻,因為,所以?」

「大概是吧,也大概不是吧,提姆從我搬到他家那時給我印象就很難顯眼,且勿論身高體格差異比較明顯,他跟其他同齡地球人一起時,就像他一個人擁有,穿著一套光學塗層衣服一樣。嗯!他們把該問的事全部問過並記錄好了,等雨後吧,到時我再去上層醫院單獨問問另外三個。至於當下睡在總部這個嘛,他先養養傷,不打擾他,我希望他在總部養傷這幾天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段平靜時間!」

切西利奈道:「先生真有意思,說起話來跟一般律師截然不同。」

瑪奎納道:「律師到頭來始終是人一個嘛,上庭時字斟句酌,出庭後放飛自我,是個人就會有喜怒哀樂,帶有自身感情色彩地與他人交流,再正常不過啦。」

我留意到剛才三人離開后兩位所謂首都遊客未再出聲,便側目望去,只見她們一人一瓶麥酒,安靜品酒。雪弗爾小口慢啜rochefort高度數黑麥酒,對著空無一人處發獃;埃爾南德斯則喝著經典rojoruna牌白麥酒,聚精會神地傾聽我們交談,不時張嘴默念,我記得她說西班牙語並不太熟練,此時也許也在學習。

大狀先生與胡利奈、切西利奈閑談完幾句,又喚起我注意,他問:「少爺,沃特曼先生。您身高有多少?」

「我啊?」

「當然啦,在座就您一位先生姓沃特曼。」

沃特曼先生啊……一時沒反應得過來,se?orwaterman,se?orwaterman啊……

「兩米三七。」

「噢,果然,我想您沒有兩米四總有兩米三大幾吧,比我還高一厘發線。真的,原本我以為自己夠高了,我們這些紫皮,平均得太過分了,街上是個紫皮都是兩米高,就沒見過哪位紫皮先生小姐比我高過,今天見到您,可開了次眼界啦。」瑪奎納風趣地道。

因為經常有人感嘆我是個大傢伙,因此我也早早學會了如何對答如流,便道:「瑪奎納先生,如同人有三衰六運,身體這些天生而來的因素總會人外有人,一人還比一人高,我比較羨慕您能從學院畢業,還能成為律師。您強調過自己收入平平嘛,這收入是一回事,當律師卻又是另一回事啰。」

瑪奎納先生道:「哪值得您羨慕?到頭來吧,職業是一回事,收入多少卻又是一回事,先生,這還押韻吧?社會上什麼大狀,什麼名醫,什麼教授——雖然我被人起了花名叫『profesor』,好像這些職業特別尊貴特別高尚一樣,但實際上可能起點特別尊貴特別高尚,醫生們喜歡額頭貼金——實習生們,巴不得貼塊牌匾上去,親手寫上『妙手仁心』之類口號,到頭來吧,還是為了幾串銀幣。既然說起這些,我便有很多話不吐不快啦。少爺,大家同為劍聖門生,我也問問,多嘴一下,當時大嬸她都教了您什麼啦?」

這問題倒使我不知如何答辯是好了。

「心理學為主,投矛為輔,明顯將我參與決鬥制度作為前提給我上課嘛。」

「先給先生教心理學嗎?跟我小時候反過來嘛。」

「我們沒差幾歲吧?您小時候,小到多少歲呢?晉陞前?」

「沃特曼先生,我比您大幾歲呀,我八四年的。」

八四年……得有二十年沒聽人說自己几几年出生了吧。

「呃,八四年?」

「1684年嘛,新曆。」

「抱歉,瑪奎納先生,我根本不知道今年是新曆几几年,而且大家一般不說自己几几年出生,都是說幾歲哦。」

「這樣嗎?我三十七。」

「我三十三。」

「呃,我那時應該是……二十四五年前吧,1700年之前,今年1721年了嘛。我因為職業原因需要用年作為單位,大家市民沒需求自然不說几几年啦。」

「原來如此,我也失禮了。」

「我那時劍聖大嬸經常有門生,因為人多所以隨便教教?」

「哦,那時她兩個女兒還在生!」

「啊,有印象,她們跟門生們一起做體能訓練,一個叫sofina,一個叫mondjo?monteo?記不清了,誰是姐姐誰是妹妹也記不清了。」

「我記得至少有一個並不叫這兩個名呀。」我道。

「您去過那場決鬥是吧,所以印象不叫這幾個名。」

「嗯。」

「唉,我沒去,也幸好沒去,聽說當時阿嬸……唉。」

「現在她們母女三人應該在核雲層團聚了。」

「她們有好幾個名,難怪您印象中她們並不叫索菲娜和蒙什麼什麼。」瑪奎納先生說。

「也許因為兩個女兒都參與決鬥制度死去,後來才改變自己教育方式吧。據我了解,她從第二個女兒死去后就只收過我和我妹妹兩個門生,因為需要用錢,而年金不夠用。」

「她之前欠了一大筆錢,年金當然不夠用啦。」

「她還欠了錢啊?因何事啊,年金五百萬也填不完啊?」

「填是填得完,哎,知道她借了錢的人很少吧,我估計她本身就沒跟誰提起過。」

「她沒跟我們提起過,方便說一下嗎?雖然我有點頭緒,關於五百萬年金也難還的債……」說完,我便從胸口衣袋拿出伸縮機構金屬短劍。

「哎呀!原來在您這呀!」瑪奎納先生大叫:「確實!她欠錢就因為借錢買了這種史前金屬刀劍。」

「如果我推測得沒錯,當年她買了兩柄劍,另外一柄是長劍,買給兩個女兒,沒錯吧。」

「沒錯,總共用了接近七千萬銀幣,要精確計算小數點的話用金幣單位算,要一億左右金幣。」

金幣……我也二十年沒聽誰說金幣了吧,也沒見人用過了。難怪人家當律師呢。

「比我打聽來的大約市價要便宜哦。」

「大抵我也有所耳聞,動輒上億,是嗎?」

「就是啰。」

「實際上哪有那麼厲害,有價,無市——有價,吹出來的價;無市,無人流出市場,就這麼簡單,哪天有,實際成交價絕對比成交價低啦,您大可放心,花得起幾千萬一個億買柄傳世金屬刃具的老闆,也就只有窮人會說他們人傻錢多啦。」

「您估算一下我手上這柄大約價值幾何方便嗎?或者說有成交記錄嗎?」

「很遺憾,我只知道她當時問哪間銀行借錢,跟誰做成了生意就……」

「感謝……」

不覺間,切西利奈與胡利奈已經離席,去酒櫃選好飲品,回到附近,在另一張飯桌就座,兩個女人談女人之間的議題,我完全理解。將關注點放回塞爾希奧·瑪奎納身上時,旁邊雪弗爾亦順勢加入話題,她說:「兩位先生,我曾經師從新塞維利亞劍聖,關於兩位所說那位胡利奈·勒·費劍聖女士,她教給學生什麼課程和按什麼順序教,我猜她有她個人原由啦。瑪奎納先生,您當年,以及同期那批學生肯定全部是平民階級吧?」

瑪奎納透出疑惑,道:「沒錯,七個人全部平民階級。」

朱莉安娜大姐有酒進肚,表情比三個半月前見到她時更加爽朗,道:「有些劍聖會因為門生階層而制訂合適他們實用環境的課程啦。比如說瑪奎納先生啦,平民階層進行街頭遭遇戰防身概率較高,先進行體能鍛煉、技術指導很合理,畢竟誰都不知道哪天學完下課回家即刻就要用到呀。」

不愧是新塞維利亞劍聖本人,分析得合符情理。

朱莉安娜繼續道:「而艷福先生呢——少爺,我意思是沃特曼女士漂亮得連我也特別羨慕您呢。貴族區治安好,所以大可以仔細講課,將為什麼做什麼分解成幾個小細節,一天沒講完就再講一天,門生再理解不了就又再講一天,反正按課時收費吧,您這位勒·費劍聖是按課時收費嗎?是了嘛,一樣,新塞維利亞也一樣,看來是行規。再者,兩位有統計過參與決鬥制度的決鬥者以什麼階層最多嗎?就是你們貴族階層啊,超過七成決鬥者是貴族階層啊,教貴族階層門生首先假設他們會參與決鬥制度,以作為決鬥者為前提教給他們各種東西,尤其是心理學和氣象學。」

「難怪每隔幾次上節心理學課啦。」我說。

瑪奎納道:「我記得勒·費大嬸說得最頻那句話,『力量一定大於技巧,速度一定大於力量,思考大於一切』。」

「倒不一定。」朱莉安娜道:「每個劍聖頭銜者偏好著重點,亦即個人風格差很遠啦,有跡可尋,例如從事暗殺、投毒的劍聖多數以思考為重,而有些不走尋常路者,比如前幾年有個被秒殺的劍聖嘛,那傢伙執意要近身以劍技論天下,結果被長矛一下捅死,那個劍聖偏好技巧高於一切。話說回頭,死得再快,還是位劍聖,肯定有點實力才當得上劍聖,對嘛。」

「嗯,技巧、速度、力量、思考,沒有所謂高低優劣之分,終歸看決鬥者本身。」瑪奎納道。

經他人提及決鬥制度,才使得我回憶起她生時,投石機攻城那天她對我說過些什麼。我記得當時自己很惱火她說無論什麼都要首先將我參與決鬥制度作為先決條件,而我說自己根本不可能一時頭腦發熱簽字決鬥。我不是指她有錯,想清楚,想透徹了后又覺得她略略多此一舉,兩年多之前找她報名學點武技單純防身之用,結果被她教進大堆心理學課程,把我給當成個決鬥者那樣教。雖然覺得很無謂,可將我從加里寧柯洛達·阿隆索手上救下半條命,以及昨日救下胡利奈·岡薩雷斯半條命也正恰恰是這些課程,它們使我始終冷靜應對,未嘗不是物有所值,學有所成呢。

「……先生!」

「呃?」

瑪奎納改口道:「少爺,您一時還未適應沃特曼先生此稱呼,對嗎?」

「哦!失禮了,確實,我成為沃特曼先生只才短短一天,大概太多人叫我做少爺啦,沒反應得過來。」

「我還是叫您少爺吧。」

「哎?別,總改不了口,身邊個個認識的人都改不了口,不是永無沃特曼先生出頭之日嘛。我需要時間適應,可也得依賴大家給機會我適應。」

「好,沃特曼先生。」

「大狀先生何事?」

「沒,就見您發獃發得靈魂出竅一般,先叫您幾聲,問您去不去拿酒,您看幾位女士已經喝得很開心啦。」

如其所述,四個女人已經坐到更遠一張飯桌邊,四瓶麥酒散著濃郁香氣與苦澀味。她們語調輕鬆,切西利奈和埃爾南德斯小姐交流中談及不知何事,笑容如艷陽般照亮了我,治癒了我,她發現來自我的視線,調皮地斜起嘴角,令我心頭猛地一緊,溫熱浪流湧至兩頰。

「瑪奎納先生,」我起身,邊道:「失禮了,只是方才談及劍聖,回憶起勒·費阿嬸生時一些事、一些時間,感傷莫名。真是,不得不服,到了年齡才驚覺原來每個時代代代流傳的說法確有其事,人一到了某層年齡就特別容易追憶過往想從過往挖掘出一些小美好,同時也更加之難改變自己。」

「沃特曼先生,您這就叫三十而立啊,人一過了三十,三十而立並非指什麼事業有成、家庭美滿之類理想主義者寫來騙共鳴收稿費的心靈雞湯,按我理解而是指人精神層面上一類改變,人格真正定了性,不太會因為什麼而改得了變自己,定了型嘛,一直以來這傳傳那傳傳,講得一到三十就該按哪條規矩去做些什麼,被曲解得不成樣子,活見鬼啦。」

「哈,我記得有間做計時水桶的公司叫jaeger-lecoultre,整天做廣告喊口號三十而立積善成家,它有什麼資格對顧客人生喊話?顧客而什麼立什麼關它蛋事?」

「我正是指jaeger-lecoultre,不過您能不假思索地舉jaeger-lecoultre牌廣告詞作例,定對計時水桶有了解啦?」

「我家用chronoswiss水桶,設計很漂亮,用是能用,但一個花名叫『三流設計,一流管道』,一個花名叫『一流設計,三流管道』,很難不馬上舉例出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您身上帶核廢料煙了嗎?」(作者特別附註:上邊指鐘錶牌子jaeger-lecoultre積家與chronoswiss瑞寶,玩表佬應該都知道,坊間流傳一句話,積家三流設計一流機芯,博君一笑。作者本人所戴手錶為chronoswiss牌,型號1221r,編號06002)

「沒有,我不抽核廢料煙哦。您口味夠重啊。」

「嗯……」我終究覺得有必要說出口,便道:「借煙散愁啰,劍聖對於我和舍妹老闆是位很重要的老太太,論起她,憶到她,難免,又遇著這天氣,難免格外傷感,突然想整支抽抽而已,平時很少抽核廢料煙。」

「哥子,沒有勁煙,但有美酒嘛,國內外牌子任君選擇。」

「煙從肺出,酒從口入,只怕『酒入愁腸愁更愁』呢。」

「是因為您不打算喝到爛醉,多少飯店醉漢商場失熠,情場失意,一醉方休,醉能解千愁。當然啦,我醉過,僅僅一次,吐得簡直慘過玩七八九搖骰,自那以後再沒敢醉到吐過。別人說一醉解千愁,我不認為。」

「您可是『醉卧沙場君莫笑』啦?」

「少爺,您真夠可以,不知多少年沒遇著誰人如此地信手拈詩啦。」

「多謝大狀先生賞識,而只借前人芳香,自己兩手凈凈,坦白講並沒有什麼產出,一台人肉印刷機而已。』」

「您真是個好人。」

「哎?先生,」我邊打開酒櫃門邊道:「您這話講得可有違我本意了,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或哪方面跟所謂好人掛鉤,同時從來不認為誰人有資格稱得上謂之好人,好與壞之間很難界定,怎麼去界定呢?您同意嗎?」

「我聽胡利奈講過關於您的新身份——啊,我不是成員,但我支持你們。很難界定是嗎?這就很有趣啦,關於思考角度您當然有自己見解吧?」

他語氣平和,而用詞方面則充滿挑釁性。

我道:「人本惡,您可能出於主觀認定我是個好人,一個正常人,能隨口引幾句詩句,然而呢我希望有些人,一群有些人被施行剝皮刑,親眼看著一群有些人被百般折磨然後痛苦地死去,例如昨日那幾條粉腸冚家鏟。估計您知道市裡貴族區有些反月球人勢力,也許經歷過?我小時候經歷過,您能體會被背叛是什麼心情吧?能嗎?一直——」

「——直以來以為他們將我們當作自己人,結果……」瑪奎納冷冷地道。

「對人也如此界定法,單單憑膚色……您認為由一個人單方面地界定另一個人好人或壞人,單方面地給其定性,好壞,到底說也說不明白。」

「哦,您暗知官司吧?」

「並沒有。」

瑪奎納選著酒,大手點擊著「擊倒原子之神」牌麥酒,選定它,將石瓶抽出。

「有推薦嗎?」我問道。

「『迷失發光海』?或者就我這瓶。兩種我都喝過,也都推薦。」

「平時我很少接觸麥酒,輻射水酒反而經常點。」

「哦……那迷失發光海吧,oktagon標籤,賣點是絕不消毒殺菌和過濾。呃,至少上次我喝完沒事啊。」

「呵,大不了大菌吃細菌。」我道:「每個人活在這片土地上,倘若土地有靈,反倒看人類像看細菌呢。我並沒有暗指什麼事物,我只是想表達由一個人主觀界定另一個人並將其定性有失公正,連同……甚至律法也一樣,您打過很多官司,近來與貴族、平民之間事例司空見慣,置法理於不顧而咬死些社會階級正確,將許多人罰得家嘈屋閉,鷹犬不寧,兩者同樣道理啦。」

「您對此非常擔憂吧,很能理解。而請您相信我,畢竟……我傾向於幫助……組織。」

幫助組織……聽著大義凜然,實則虛幻難辨,得到他幫助又能起到些什麼實際效果呢?更進一步問一句,組織本身又有幾何成就呢?於眾生眼裡等同於恐怖組織,相比起真正靠恐怖主義吃飯的恐怖組織月球權力集團差得遠,跟恐怖組織納德蘭尼亞也差得遠,差得何止一星半點,我只是指「等同於」而已。另外我壓著半件包袱未與瑪奎納分享感想,關於對現今律法那些見解,因為他是位律師,也許還如提達·高所描述般是位被律法學所耽誤的化學家,對何謂公正定相當具備獨特見解,而又正因為具備相當相當具備見解之可能性而很難將自己本意完整地同其分享並就相當具備具備相當可能性之見解暢談至天晴。與其將律法歸為一項懲罰、管理體系,我看歸為一項壓制體系更是恰當得嚴絲密縫,什麼都處理得不恰當,又恰當地處理到一些對人心恰當對它不恰當之事,如納德蘭尼亞舉報文化,風生水起,事無巨細,舉報為先,對錯在後;誰人據理論說說龍島從來就不屬於納德蘭尼亞,被舉報,誰人對公家心懷怨氣酒後隨口幾句,又被舉報,明面上一口一個「公正」,一口一個「公道」,我想說公道自在人心,律法由人創造,並盡量將人為操縱因素排除,是它第一點無法做到完全公正之原因。像法庭,既有法官也有陪審團,有人參與,定案拍板由人來定,依據律法大綱定案判刑,依據,由人來決定而非交由石面無私之律法本身裁定,這就很耐人尋味啦,若果主持公正者私底下偏幫哪一方,定案人之定案權被社會傾向、需求影響,答案已經很明顯了吧,人心隔肚皮,律法本身也許是件好東西,可有資格行使律法者、玩弄律法者,很少有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個好東西而不是好人不好人,何況大眾哪有這般聰明想得如此之深呢?法庭既如此,更況一般市民?今天幾位說——瑪奎納先生就說了,他說我是個好人,而社會傾向卻說我是個壞人,因為我施行武力維護了自身及自身財產與同行之人及同行之人財產之安危,因為我並未拱手送出褲袋銀幣與生死決定權,因為我並未眼睜睜地望著岡薩雷斯女士被歹徒一劍砍到她身上,所以我有罪,所以我是個壞人,所以擔任公正職位者並無公正性可言,這當然過了火,加之從道理嚴謹性上鑽研便會發現缺乏站得住腳的邏輯關係,像許多無政府主義說法那般僅過左耳之快,難被右耳留低。說回頭,無政府主義也分很多種,有些派別頭頭是道,邏輯分明,很是令我喜愛並信服。儘管我自認為自己並不是一名無政府主義者,但不能否認自己並沒有無政府主義傾向,與杜姆乃至全納德蘭尼亞各種府相比他們還是頗為可愛的一群人。

我們在飯桌與酒櫃之間來回了幾趟,酒過三瓶,席間眾人重新聚回一張桌旁,桌面散落十餘瓶空酒瓶,就著酒勁,人們暢談人生。

一開始胡利奈不鬆口,說存貨有限希望我們別喝太多。後來她一支進肚,鬆了點口,說民兵組織只請每人一支,也就只請一支。當她第二瓶麥酒尿進茅坑后,她終於鬆口松完整了,說該喝就喝,價錢雖比外頭貴,明碼實價,一手付錢,一手提酒。憑她這話,廚師們當即把賭局——民兵與廚師後來開始輻射王大混賭四人對戰——移到酒櫃前邊,負責收錢。酒價比外頭是貴,卻也合理,原本進口麥酒幾十一百銀幣左右價位,民兵飯堂多收兩三成,作為貴族階層我們自然消費得起,把他們倉庫全部喝完也沒多少錢吧,至少我自己敢消費,喝得滿意就好,再者外頭這天色,誰敢摸黑出去呢?

酒力上頭,埃爾南德斯小姐講起西班牙語來大膽許多,問起胡利奈大姐與希爾瓦先生之間如何結識之事,只見岡薩雷斯女士先是一愣,隨後可能想想這並非什麼大逆不道、傷天害理之事,從信友發展為夫妻的例子相當少見,但說無妨,便開心地說給埃爾南德斯道:「啊,你們杜姆也有那本期刊吧,半月刊《皮牌大師》,吉柯德有,好像只有北巒區域這幾座城市有,我想想,這裡與堂·吉柯德,還……坡港,是,還有加加林,諾利亞托·德·利亞卡有嗎?總之呢,七、八年前吧,雜誌那時時興搞幾頁紙給些人發自己地址征筆友是嘛,筆友還是信友?你們叫筆友嗎?我好久沒說過這種關係了,筆友,嗯,筆友。我當時想投稿,但收件地址寫堂·吉柯德市某某大道岡薩雷斯墨水工房太尷尬啦,雖然說白霧大道從頭到尾兩三百戶人就我……我娘家一間墨水店,本地人都不說什麼岡薩雷斯墨水工房,皆因全吉柯德市就有足足十戶岡薩雷斯賣墨水!是個人都知道吉柯德花名叫岡薩雷斯私家花園,啊,我們會叫白霧大道什麼什麼店,赤霞廣場路什麼什麼店,堂前路什麼什麼店這樣區分,但外市人很難搞清楚吧,這我們當然知道,有時,萬一,萬萬一派信小鷹派到其他岡薩雷斯家裡豈不尷尬?胡利奈又是個大眾名字,到哪座城市都是個大眾名字,偉大意志,我真羨慕切西利奈,多特別啊,ceciline來源來自cecilia嗎?是像juline來自julia一樣嗎?我真第一次認識有老妹兒叫切西利奈,你們都第一次認識嗎?唉,我可覺得萬萬一派錯信可太醜死怪啦!那時我又……唉,當著兩位男士真太……也無所謂吧,兩位男士也已婚啦。那時,整版人刊了真名上去,就希爾瓦他刊個『希爾瓦糧油批發部少爺』出來,慌死別人當他不是繼承人一樣,笑死我啦。」

埃爾南德斯道:「你最終聯繫他了呀。」

岡薩雷斯道:「是啊,我當時去過坡港、加加林、首都、自治區、怒雷堡、俄利茲港旅遊,北部都遊了個大半,就沒去過杜姆,經常聽說這裡海拔四千多米,又是這山那山,我沒見過山城,一大群十幾萬人住在一座山上對於我是件難以想象特別稀奇的事,十幾萬人很多了哦,特大城市了,當然跟首都沒辦法比,起碼比吉柯……我們堂·吉柯德人就喜歡習慣省略掉前邊個尊稱堂啦,直接叫吉柯德,起碼比吉柯德多人,那麼多一大群人住在山上,無論如何我都要見識見識!就是這種心態啦,見識一下新鮮事物新鮮景色,於是就寫了信給希爾瓦少爺仔。後來跟他交換過幾次便宜皮牌,有話題可聊,娘家定了繼承人,我和朱利亞——他一早知道希爾瓦這死衰佬,所以對於我要來杜姆沒任何意見,於是就一起來了。來到這裡,在礦場附近租套房,半邊一樓兩間房之後我馬上就去租鷹店租信鷹聯繫那個衰佬說我到了,當天他就來找我,之後也就那樣吧,合適,就那樣了,我沒想太多,來這半年左右就結婚了。」

「從筆友發展為家人,」雪弗爾驚嘆道:「你是我惟一真正遇到的實例。」

岡薩雷斯借著酒力,百無禁忌,道:「對於很多學無所成離家維生的貴族小姐找個好人家嫁過去往往是她們最好的出路,噢,朱利亞也一樣,但他是男人,能找位大小姐入贅去她家當然最好了,但世事往往不如人意嘛,他是男人,男人找妻子跟女人找丈夫差天共地,難度上哦,他們可以平著找,甚至往下找個平民階層妻子,而女人就不行,想要穩穩噹噹地過下去的後半生日子必須往上找。誠然,當今社會性別是很平等,不過有些工作只有男人跟第三性做得了,一些硬性需求大力氣傢伙的工作,女人在發展仕途上始終先天——我意思是並不是很多女人也做得來建築之類工作,我們要承認自身,男女都要承認自身先天存在著不足……唉,我說完啦,輪到下一位,就沃特曼女士吧,兩位是通過家裡人介紹認識的?我知道很多大齡青年都會被家人介紹來介紹去,成功者最後也沒多少對,《傲慢與偏見》寫得真是太對了。」

原子之神,這大姐三瓶酒下去這麼健談嗎?

切西利奈被提及到,顯得非常緊張。像她這般長得高挑美麗的女青年身邊定野蜂浩蕩,不可能缺乏追求者。她喝了兩瓶rochefort,上了頭,便對四人道出為何單身直到來到要塞才牽起我手。眾所周知,棉蘭島最多地球人,而地球人男性身高……之類,單身原因很簡單直白,他們當然也喜歡高挑小姐,但通常逢場作戲多,並不會因為自己身高一米八幾便找位身高接近一米八的妻子,切西利奈知道父母如此,逢場作戲沒幸福,戲出火來大了肚子更是麻煩,便因此來到要塞才脫單。她說自己也明白得找一位好人家的好公子,之但是說來話長,沒料到來到要塞介紹來的第一位竟就是真命天子。她自豪地說完,爬進我懷裡,似睡非睡。見她睡意臨近,雪弗爾提出回到會議室,畢竟鋪開睡袋也得好幾分鐘。我不知道安德烈斯有沒有事先為我們鋪開睡袋,他是個好小夥子保鏢,卻不是特別精靈醒目之人。

「你認為貝爾利恩先生以前在加拉赫蘭時有有情之人嗎?」

問得突然,此言發自帕茲里奧娜。

雪弗爾對其跟班小姐問出如此問題,表情相當複雜,對此大惑不解,拋出直球應她:「你對他有意思嗎!?」

我道:「我相信貝爾利恩以前有,儘管從來沒聽他談論過感情事情,他對於自家構成向來從不遮掩,很可能是為了要拚命跟諾貝拉·貝爾利恩那家貝爾利恩撇清關係,我相信他以前有,但也相信有卻未到談婚論嫁地步,自從貝爾利恩牆事件后便斷了來往。」

「確實,斷去來往對大家都好。」雪弗爾道。

帕茲里奧娜驚了,一緊張,西班牙語便特別地道,她用特別地道但我聽不出是哪裡的西班牙語質問朱莉安娜:「por?que?連你也認為他有過嗎!?」

聽這用詞,兩人關係絕非跟班與老闆關係如此簡單。

瑪奎納感覺有事要發生,又不便直來直去地勸帕茲里奧娜,道:「小姐,別激動,就算人家離開加拉赫蘭前有有情之人又怎麼樣呢?他離開多少年啦?是吧,少爺您說句話確認一下吧?」

我道:「至少吧,他來我家住下期間沒有收發過任何信件,自然沒有任何陌生女性接觸他,坦白說我也覺得他……那個形容詞……天涯孤獨,對,一個男人周身發出一股孤獨終老的氣息,他還年輕力壯,覺得他也很可憐。」

帕茲里奧娜儘力穩住自己情緒,她並未望向過朱莉安娜,朱莉安娜亦並未轉身望向過她,但她知道,一股鬥氣刺骨得使我們如臨凜冬。相似的經歷我體驗過很多次,在胡利奈·勒·費課堂上。顯然,顯而易見,朱莉安娜對帕茲里奧娜她的情緒控制能力心生不滿,通過此種手段傳達給她。瑪奎納先生應該水平未夠,毫無波動,而胡利奈與我卻被嚇得微微發抖。

「埃爾南德斯小姐,」我道:「作為他老闆家人,跟他同一屋檐下同了幾個月,我能肯定他是個正常好小夥子,你若傾心於他,大可放心,我們並不會過問或介入貝爾利恩的感情生活,等仗打完后,或者市裡貴族區治安平穩后,我老妹跟他的保鏢合約屆時終止,他想去哪住就去哪住,想跟誰過就跟誰過,沒必要過問或介入。不過你要想好,安德烈斯他講過立志周遊半島了,他是否肯跟哪位小姐定居於哪裡,我們每個人都沒辦法給你保證什麼,具體還得看他和他有情之人是什麼個情況。總之嘛……」酒過兩輪,我也是有點上頭了,也多說幾句,「他……哦,你放心,他不可能跟我老妹發生什麼感情關係,我敢寫保票,因為老妹她已經有有情之人了,另外她也不可能完全接受一個外國人,尤其是貝爾利恩。」

鬥氣消失,帕茲里奧娜追問道:「為什麼說她不可能完全接受一個外國人呢?」

我解釋道:「因為六級貴族。先例不是沒有,但很少,平民丈夫入贅到六級貴族妻子家裡,能過得美滿幸福的夫妻很少,更多是貪圖財產引至家破人亡的故事。我記得兩位是平民階層吧?」

朱莉安娜與帕茲里奧娜聽了我最後這句疑問句,兩人一瞬交接了視線,露出笑意,皮笑肉不笑。

隨後她們企定,回頭確認后無來人,朱莉安娜字字鑿石般道出真相。

「少爺,你肯定仍然對我們從首都來一說抱有疑問,作為『荊棘女王』最後的門生,不感到奇怪不會有疑問就真是奇了天下之怪了。胡利奈、塞爾希奧他們早知道了,我不介意你也知道。我們兩個都是貴族階層,也都來自新塞維利亞。」

我完全清醒了,聽她見我呆若木鷹后再說出一句話——「能死在荊棘女王最後門生手下,其實也很美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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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第一部不落要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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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無名小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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