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第 176 章

第176章 第 176 章

金秋九月里,康熙身體好轉,老百姓歡喜地再次去拜佛求神,官員們越發頭皮發緊的時候,四爺從莊子上搬回來府邸。

前線消息傳來,大清人都沉浸在和平到來大豐收的喜悅中,十萬大軍還在路上,滿大清都是皇孫們和年輕將領們的傳說故事。

偷跑出京,請十公主領兵支援打了勝仗,一鼓作氣勢如破竹收復拉薩城,守禮地要康熙派叔伯前去冊封新封DA賴喇嘛,匯同將士們一路追趕准格爾大軍打到伊犁。至此,策旺阿拉布坦所策動的西藏叛亂徹底平定。康熙興奮地諭令立碑紀念,命宗室、輔國公阿蘭布起草御制碑文。老百姓面對皇家第三代人的成長,更是激動地歡呼尖叫。

長達三年的輾轉征戰,一群年輕人憑藉其出色的外交才華,輔以實際利益,爭取到青海蒙古各部落的鼎立支持;他們軍紀森嚴,嚴禁軍隊擾民、沿途欺詐當地官吏,他們要求兵士愛惜牲畜、要求將士們節約糧草、愛惜士兵生命。將違反軍紀的一品大員都統胡錫圖革職查辦。恩威並施的一系列舉措讓他們在青海、西藏、甘肅等西北之地威名遠震。

他們戰爭中的故事從街頭巷尾傳到閨秀後院中,賞菊花作詩的小姑娘們一日聚會完后,最大的樂趣就是談論他們每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那個一身盔甲傲然立於敵人千軍萬馬前的將軍叫傅爾丹;那個談笑間門強櫓灰飛煙滅的少年皇孫叫弘暉;那個溫柔時和水兵玩水上蹴鞠同飲共醉、細訴心事的不羈浪子,在南海和敵對國家機智的談判叫胤祥;那個豪爽時,手敲三面大鼓、音震青海蒙古各部的瀟洒男兒,在拉薩舉行了莊嚴的坐床儀式叫胤禵;……他們一個個,都成了這群女孩子心底深處最完美的夢。她們還未被生活和歲月吞噬掉熱情,心底正是天真爛漫,有著粉紅色的遐想的年紀。

康熙已經給弘暉幾個皇孫都指了親事。今兒和松格里同坐一處說笑的有兩個未來妯娌,一個十四歲叫寧楚克,一個十五歲叫布爾和玳。寧楚克站在羅漢床上對圍坐在一起的一群女孩子講不知重複了多少遍的故事:「……然後蒙古王公們就讓美麗熱情的蒙古姑娘出來獻舞,個個都長得美若天仙。歌舞旋轉,飲酒高歌。弘暉阿哥仰脖喝了一大碗酒,帶著醉意走到點兵台上,雙手拿起這麼長的長刀,「寧楚克說著雙手比劃了一下,「舉刀舞蹈,弘暉阿哥的刀法出神入化,邊唱邊舞。當時滿場的歌舞聲,笑鬧聲立即安靜,青海高原上只聞弘暉阿哥的歌聲像雷聲一般響徹大地,慷慨激昂,雄情蕩漾。上萬人跟著的大合唱聲音從地上傳到天上,又從天上傳回地上。那些蒙古漢子們情不自禁地一個一個站起,也隨著弘暉阿哥的歌聲大喊起來。」寧楚克一臉神往地想象著千里之外曾經發生的一幕幕。

「後來呢?後來呢?」一眾姑娘催促著,寧楚克輕輕地嘆口氣道:「後來,一段刀法舞完,最後三下,弘暉阿哥運足了內力,竟然生生地給在場姑娘們引來鮮花包圍。弘暉阿哥大笑著扔掉大刀。望著台下的黑壓壓站滿了草原的滿蒙士兵,大笑著道:「獻給美麗的姑娘們的舞蹈!」隨後對著蒙古親貴們高聲道:「我是愛新覺羅家的弘暉,你們是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子孫。我們願意信守承諾遵守我們祖先的約定,打敗我們的敵人,讓子孫後代繼續在這片草原上放牧歌舞!」寧楚克像個說書先生一樣,忽地頓住。

小姑娘都發出大大的愛慕的驚嘆聲,問:「然後呢?」寧楚克道:「後來,那些蒙古王公們還沒來得及反應,四周的蒙古士兵已經爆發出巨大的吼聲——我們是英雄成吉思汗的後人,我們永遠打敗敵人!一遍又一遍的大喊著。」寧楚克講完半響,圍著的小姑娘們仍舊痴痴迷迷地想著,寂靜無聲。

松格里笑拉好披肩,轉了個身子,抿嘴兒笑。前線打仗的每一件事情都在無數次的描繪中,變得份外感人。她笑聽著時,會無限恍惚,這是我要嫁的弘暉阿哥嗎?

看似的豪爽不羈多情風流中充滿恰到好處的施壓,一陣神奇的舞蹈,幾句話,巧妙地避開坐地起價的王公貴族,矛頭直指整個蒙古部落。千萬人爆發的豪情讓蒙古王公們被民意裹挾。

這個戰爭中的弘暉阿哥是她陌生的,這個傳奇中的弘暉阿哥是她不認識的,記憶中的他和聽到的他印象交錯,有時候連自己做夢都有些企盼著他的歸來,想知道,他如今究竟是什麼樣子?那個威名遍徹西北大地的弘暉阿哥還是她認識的那個人嗎?

直接受惠於弘暉阿哥的名聲。一家人、閨蜜們、親友們對松格里態度尊重很多,各種各樣的攀比手段也少了很多。滿洲八大家:鑲黃旗瓜爾佳氏直義公家、鑲黃旗鈕祜祿氏弘毅公家、正黃旗舒穆祿氏英誠公家、葉赫那拉氏的原葉赫國主家、……自己家對比這些開國功臣之家排最後面,因為這個指婚一下子高了一截。一家人對這次指婚很是吃驚,松格里一開始都是懵的。

松格里知道皇上很疼弘暉阿哥。從小到大,時不時跟著母親進宮請安,在後宮見過弘暉阿哥幾次,見過弘暉阿哥在皇太后、皇上跟前自在親近的狀態,那是只有備受疼愛的孩子,才有的放鬆舒展。而自己家表面光的情況自己知道,滿洲鑲藍旗,康熙臨時才給抬進鑲黃旗。偏偏弘暉阿哥不光是受寵,他還這樣好,立下這麼大功勞……

沉浸在思緒里的松格里,被身邊的佟佳?海蘭的一聲驚呼驚醒:「寧楚克,你都指婚給五阿哥了,你怎麼還崇拜大阿哥?天哪,我剛反應過來!昨天指婚聖旨都下來了!」

寧楚克驚訝地瞪圓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喃喃道:「我指婚了,我不能崇拜大阿哥?」

其他小姑娘們瞧著她憨憨傻傻的模樣,嬌聲大笑。「能能能!你見到了五阿哥,問問他,你還能不能崇拜大阿哥。」「不對不對,你還要問問松格里,能不能崇拜她的夫婿大阿哥。」……一群小姑娘笑得前仰后和,花枝亂顫。

寧楚克懵懵懂懂地看向松格里,小女兒情竇初開一片混沌的模樣很是惹人憐愛,松格里一邊笑著一邊摟著她到懷裡,曲著兩根手指捏她挺翹的小鼻子。

「你呀,要崇拜五阿哥。」

寧楚克迷糊:「五阿哥做事不告訴我,要保密。我不知道呀,怎麼崇拜?」

「噗嗤」「噗嗤」,又是一陣歡聲大笑,有個叫嬌嬌的董鄂家小姑娘笑得岔氣,望著寧楚克依舊不懂,還有點生氣委屈的樣子,揉著肚子故意喊著:「哎吆吆,海蘭你看那,她都是五福晉了,她還和我們裝不熟悉五阿哥那。」

哈哈哈哈哈!小姑娘們又是一陣爆笑聲響起,寧楚克生氣了,在松格里懷裡一翻身撲到那姑娘身上,憋紅了臉道:「我撕了你的嘴巴。我哪裡和五阿哥熟悉?我都沒見過五阿哥幾次!」

兩個小姑娘廝打在一起,嬌嬌打不過跳下來羅漢床就跑,生怕寧楚克趕上,姐妹們在後忙說:「小心門檻!先穿鞋子。」寧楚克趕到門前,恰值一群人簇擁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過來,那姑娘一看這陣勢,站在嬌嬌身後,也笑道:「我勸你兩個看大喜事連連的分上,都丟開手罷!」寧楚克叉腰道:「我不依。你們是一氣的,都戲弄我不成!」後面海蘭笑著勸道:「誰敢戲弄你?你上次要不打趣她,她焉敢說你!」

「上次寧楚克說了什麼?」那姑娘一臉好奇地問,進來屋子。屋子裡說笑的起鬨的嬌氣連連笑個不停。「她說嬌嬌學繡花是想夫婿了,想的都不出門了。」「心虛了寧楚克心虛了」,「哎呀你們打架不要掛帶我,我的釵子掉了。」「哎,你們要打,去演武場,兵器齊全地方大」……小女孩的一陣歡鬧中,寧楚克和那小姑娘反而不打了,一起停了手沖這些人一起紅臉氣道:「你們都只顧看熱鬧!」

髮釵亂了,頭髮亂了,衣服也亂了,偏偏無知無覺兀自生氣。小姑娘們又是一陣狂笑,松格里忍笑上前給她們整理服飾,另外一個鈕祜祿家的姑娘七十八,骨碌碌轉著大眼睛捂嘴笑道:「瞧瞧,這還沒過門那,就一家親了。」

嘻嘻哈哈哈!又是一陣銀鈴般清脆的嬌笑聲,含著小女兒初初長成的純真的害羞,以及對自己未來指婚的夫婿的嚮往。

松格里年紀大兩三歲,穩重很多,抿嘴一笑。抱著松格里胳膊的寧楚克則是氣的跺腳,沖這姑娘紅著臉薄責道:「七十八,你說我和松格里姐姐也就罷了,怎麼連嬌嬌也捎帶上?」

十歲上下,尚且不通男女之情的七十八一仰頭噘著嘴:「我就說她了。我已經聽說了,皇上要指婚嬌嬌給弘時阿哥那。指婚馬上就下來。否則我哪裡敢說?」

「我也聽說了。不信你問嬌嬌。昨兒皇太后宣見她那。六福晉也在場。正好額涅領著我去給皇貴妃娘娘請安,在宮裡遇到了。」海蘭快言快語地作證。

得嘞。

這可真是大消息!寧楚克一轉臉看向和自己打架的嬌嬌,嘲笑地哼哼:「你既然也要指婚了,你居然還取笑我。我問你,你和弘時阿哥有多熟悉?」

「誰要你老是取笑我學繡花是綉嫁妝?」嬌嬌對松格里甜甜一笑表示感謝,自己動作緩慢地理理衣襟,整整脖頸上的鑲紅寶蓮葉紋金項圈,轉臉對噴火龍的寧楚克「嚕嚕嚕」做小鬼臉:「反正指婚還沒下來,誰知道那?你的指婚已經下來了。」環視一圈一群看熱鬧的小姐妹們,正色道:「你們都不許多說啊。指婚還沒下來。」

這倒也是,指婚沒下來,萬一有變動,這消息再傳出去,那就不好了。松格里拉著剛那個晚到的小姑娘的手淺笑道:「我給你留了你最喜歡吃的小點心,還有一包好茶等著你來泡。」那姑娘端莊地笑著感謝。幾個小姑娘嚴肅表示:「我們也就在這裡說一說。在外頭絕對不說!」但表情絕對是意味深長。

嬌嬌被她們看得撐不住紅了臉,心裡宛若小鹿亂跳。松格里拉著寧楚克重新在羅漢床上坐好,對其他姑娘們熱情招呼笑道:「妹妹們都請坐下來,品茶用點心,我新得的好茶葉,西湖邊上那幾顆茶樹上的龍井。」眾人一聽都來了興緻,寧楚克看到嬌嬌頭髮一側的宮花好奇:「這花兒的紋樣別緻,是非洲的沙漠玫瑰?我聽說四福晉養活了,這個月開花了?」

嬌嬌一回神,剛要說話,驀然一道驚呼響起。

「我想起來了,我好像知道一點細節。嬌嬌,我說了呀。我保證是大好的消息。」布爾和玳黑漆漆的眼睛亮亮的,一臉喜色地看著每一個小姐妹,理一理衣襟坐端正,望著嬌嬌的目光透著一點點羨慕之色:「我保證你聽了這個消息,一定要好生謝謝我。弘時阿哥的婚事,是六爺和皇上請求的那。六爺和皇上說,想和你家做親家。當時我阿瑪也在場,我阿瑪說,當時六爺就說了,這是四爺提起來的,說難得四爺這樣誇一個小姑娘。」

!!!

這可真是大好的消息!

所有人都看向嬌嬌。

嬌嬌自己都歡喜得傻了。

四爺誇嬌嬌?

四爺誇我?

四爺是她們最崇拜的人。她們這群小姑娘,也就在宮裡給皇太后、皇貴妃請安的時候,有機會遇到四爺幾次,她作為小輩光行禮了,場面上的話都沒說幾句。

而四爺他是上一輩八旗姑娘們最想嫁的對象!是大清國衣食住行潮流的風向標!是四九城所有女孩兒心裡最想要的阿瑪!

姑娘們正震驚驚喜,有丫鬟來請吃飯,方往前邊來。那天下午剛用了飯,富寧安福晉、松格里大姐、其他嫁人的姐妹等都往富寧安府邸來,大家閑話了一回,各自回家休息。

松格里一夜翻來覆去不好睡。

富寧安福晉晚上和富寧安商議,是在親友裡面選起來過繼一個子嗣,還是再納侍妾調養身體拼一個男娃?也是一夜不好睡。次日天明,富寧安福晉便披衣靸鞋往閨女院中來。進去看時,只見早起的丫鬟婆子們正在打掃院子、窗戶玻璃,閨女尚卧在衾內,一幅桃子紅綾被只齊胸,一把青絲拖於枕畔,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富寧安福晉見了嘆道:「這麼大的人,睡覺還是不老實。」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她蓋上。松格里早已醒了,覺得有人,就猜著定是母親,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忙起身說道:「母親,您起來好早。」富寧安福晉笑道:「這天還早么?你起來瞧瞧。」松格里道:「母親來是有事情?」

「昨晚上你阿瑪說,弘暉阿哥還有半個月就回來了,等弘暉阿哥回來了,你要在大婚前見他一面嗎?」

松格里垂頭,露出來的精緻眉眼在清晨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在被子里的手指緊緊地絞著被面,好一會兒,她咬唇道:「見吧……」

人都說女孩子只要紅了臉,勝過千言萬語。此時此刻的松格里就是。她自己沒有注意臉上火燒一般的紅暈蔓延,糯糯的聲音里更是透著女兒家獨有的進入愛情的期待。富寧安福晉怔怔地看著已然動心的女兒,坐在她身邊,輕輕撫摸她凌亂的烏黑長發,良久,溫然道:

「你阿媽本來想要拼著爵位不要了,和皇上拒絕這門婚事,……可弘暉阿哥是很好的夫婿人選,四爺家裡也是難得的一家和睦人家,我們都不希望因為害怕而錯過一樁好親事。」

松格里鼻子一酸,哽咽道:「謝謝阿瑪額涅。」

「……你阿瑪一定說『我是你阿瑪』。」富寧安福晉情不自禁地摟著女兒在懷裡,愛憐地哄著:「松格里是阿瑪額涅最驕傲的孩子,松格里相信自己,不管將來什麼樣的日子,你都能過好,是不是?」

「嗯!嗯!」

松格里緊緊地摟著額涅的肩膀,宛若小女娃娃一般蹭著腦袋撒嬌。

做皇家孫媳婦風光無限位高尊榮,只是這樣的關口,依照雍親王府的情況,有可能一步登天做了皇子福晉,也有可能和廢太子家一般被圈禁。可這就是人生。這些年,不少人家衰落消敗、被抄家流放,因為貪污,因為被牽扯進皇位爭鬥;有不少人家扶搖直上。不若再勇敢一點兒,從心吧。

康熙六十年中秋節剛過,十萬大軍抵達北京,消息霎時傳遍四九城,朝堂內文武百官人心激蕩,暗自揣度皇孫們在關外立下的功勞,會不會影響到康熙要將那把龍椅給哪個皇子;四九城的男女老少夾道相迎,閨閣中的少女們也情緒沸騰,人人企盼著能夠有幸看一眼只在午夜夢回中出現過的皇家少年們。

弘暉滿載盛譽回到了闊別三年的紫禁城。

眾位皇子皇孫、文武百官皆出城相迎。人在家中的松格里想象著弘暉阿哥歸來時的榮耀光芒,嘴角逸出几絲笑。

康熙給弘暉的指婚,要深知自家情況的松格里認為,康熙可能在打壓四爺一系。但她已經不再害怕。

富寧安剛進來女兒閨房的園子,圍在一起唧唧喳喳說話的幾個丫鬟一鬨而散,各自繡花端茶裝著忙乎。富寧安斥道:「想要出去看大軍凱旋就出去,要做活兒就專心做活兒。」眾人一聲不吭,由著他練兵一樣地管著。他訓斥了半晌后才發現女兒表情不對勁,走到女兒身邊欲說不說,松格里慢慢低了頭:「我還是想見他。」「好。」富寧安默立良久,轉身而去。

第四日午後,貼身大丫鬟之一連翹小跑進來書房,顧不得請安,靠近耳朵小聲道:「姑娘,大阿哥來我們府邸了,正在前院那。」

松格里的心一緊,放下手裡的毛筆盯著她的眼睛嚴肅問道:「確定?」

「確定。已經有小半個時辰了。前院小廝松墨說老爺正領著弘暉阿哥逛園子。」

「……我們悄悄的去看看。」到底是沒有忍住,她怕弘暉阿哥在前院和父親喝茶說話逛園子,然後人就走了。簡單快速地收拾自己的儀容,確定沒有失誤,小跑著去前院。

過了前後院的月亮門,就聽到掌聲雷動,松格里躲在一顆楸樹下悄悄探頭,隱約可見前院小廝們一個個激動的面孔發亮,大聲議論著:「大阿哥好箭法!和我們老爺當年一樣!」

阿瑪領著弘暉阿哥去了演武場比劃射箭?

松格里理了理鬢髮衣裙對連翹道:「我們也過去。」

進了演武場中,遠遠見有侍衛簇擁一抹頎長的藏藍背影消失在鬱鬱蔥蔥的花樹之後,那背影如春山青松般遠逸,有股說不出的閑逸之態。心中好奇不由多看了一眼。

有小廝迎了上來道:「六姑娘,老爺說,您快回去。」說罷催著松格里回去。

演武場人很多,確實不好過去。松格里煩悶地回來自己的院子。

幾個小丫鬟沒精打采地摘桂花說:「以為四爺家的大阿哥回京后,就能見到呢!現在才知道還得看我們有沒那個福氣能偶爾出門撞上。」正說笑著,富寧安走進院中,正在書房無聊翻書的松格里聽見丫鬟的請安聲,忙出來書房給父親請安,他沉著臉重重地點點頭,側身恭敬地站著。眾人納悶地彼此對望著——松格里心突地一跳,一時竟有些緊張。

一個聽著些許陌生的聲音淡淡道:「冒昧來訪,多有打擾。」說著弘暉阿哥身著便服,帶著幾分散漫憊懶踱進了院子,靛藍色帶紅寶石抹額瓜皮帽整齊地罩在頭上,面頰上有淡淡高原紅的痕迹,卻不顯得皮膚粗糙,而是越發顯露男兒郎的冷峻肅殺英氣蓬勃。形體修長,丰姿雋爽,蕭疏軒舉,湛然若神。富寧安對眾人低聲吩咐道:「還不向大阿哥請安退下?」

院內小姑娘獃獃愣愣,全無反應,松格里低頭一笑,道:「給大阿哥請安。」眾人這才驚醒,忙此起彼落的請安。弘暉沒有理會,只管盯著她看。她不安起來,細看他面色,喜怒無跡可尋,猛然驚覺,他真是長大的弘暉阿哥了!

富寧安低斥道:「都退下!」說著自己先去了女兒的書房。

弘暉和松格里,四目相對。

弘暉的眼睛里,他未來的福晉約十六七歲年紀,頭上歪別著一根金燦燦的菊花簪,臉上身上全是標準的大家閨秀的氣息,早已瞧不出本來面目,手裡拿著一個團扇,淺淺而笑,笑出一道帶有倔強意味的唇角弧線,卻與她全身大家閨秀標準的神態打扮不相稱。眼珠漆黑,甚是乾淨。

秋日午後的空氣很是清爽,帶著假山池水煙波浩淼的濕潤,庭院桂花秋海棠盛開如夜空星子和鮮花初開的馨香,讓人蓬勃之氣。一陣風起來,金閃閃金黃暗香迷人的桂花,才一晃眼,那花便如繁星金子落地般簌簌而下,驚得樹上的燕子「嘀」一聲往空中飛翔而去,攪動了漫天流麗慵懶的陽光。

弘暉微笑著看她道:「若是害怕,我可以和瑪法提出來,解除婚約。」

松格里心中羞惱之意頓起,更是不服,用力握緊手中團扇,低聲道:「大阿哥只管準備做新郎官,我不怕!」

花瓣如雨零零飄落,有一朵飄飛過來正撞在她眼中。松格里一吃痛,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揉,弘暉上前一步迅速抓住她胳膊:「別揉。吹吹就好。」松格里心裡一嚇,心中無端的大是驚恐,害怕到臉到紅潮滿布,連連掙扎拒絕:「不用不用,就疼一下,不疼了。」

弘暉滿目皆是笑意。

他卻沒有鬆開手,依舊抓住她的胳膊,緊緊的不容她掙脫。剛剛,無數細小甜香的金黃桂子就這樣輕輕棲落在烏黑髮間門,他另一隻手仔細耐心地給撿了出來,放在她沒有拿團扇的左手上。

松格里的眼睛不甚痛,只是瞧著左手心的微黃桂花心裡越發羞惱,肌膚相貼稍遜即使的瞬間門的觸感,更要她不敢睜開眼睛,只覺得額上一涼一熱一香,卻是誰的呼吸,誰身上的熏香,淡淡的拂著,像這個季節乍寒還暖的秋風。靜靜無聲,有落花掉在衣襟上的輕軟。偷偷睜眼,迎面卻見到一雙烏黑的瞳仁,溫潤如墨玉,含著輕輕淺淺的笑。

她沒有轉開頭,因為她在那一瞬間門,在那雙瞳仁里發現了自己的臉孔。她第一次,在別人的目光里看見自己。捨不得移開視線,只看著別人眼中的自己。視線微微一動,瞥見大阿哥如披春風的面容,雙瞳含笑凝視著自己,這才想到自己原是被抓著胳膊,心裡一慌,忙使勁掙脫起來,窘得恨不得能找個地洞鑽下去,聲如細蚊:「你快放手。」

他只笑:「現在這才是你嘛。剛剛裝的很賢淑的樣子,很有模樣嘛。」

松格里不再掙扎了,任由他抓著胳膊,深垂臻首,低聲道:「我在人前,當然要做很賢淑的樣子。」

弘暉朗聲道:「這是好理由。」鬆開松格里的胳膊:「本是前兩天就要過來的。一家人都說要養一養皮膚,至少能見人。也是空出來時間門多一些,帶你出去走一走。」隨手摘下來腰上的一個荷包遞過來,和帽子同色綉青竹葉的男式荷包,尾端綴一帶藏藍纏金絲如意結,好一個弘暉阿哥!

打著送禮物的名義,送了隨身佩戴的荷包,還要利用身份迫使未來岳父答應,要帶著人家姑娘出去走一走!

弘暉站在院子里等著,環顧四周細細地打量,松格里居住的地方,中庭也有一株非洲沙漠玫瑰雜交,秋天開花的老桃樹,只是光開花不結果,如今九月了,花兒謝了一大半。

松格里在屋裡緊張地挑選衣服,窗外天色明澈如一潭靜水,日色若明輝燦爛的金子,漫天飛舞著輕盈潔白的情愫,極其適合出去走一走的午後。左手心裡的桂花被她攥的緊緊的,透著汗氣和水氣,越發香氣馥郁入鼻。衣櫃里一件件服飾,往日看來總是穿哪一件都好看,今日不知怎的,心思老是恍恍惚惚。日色瀲灧,窗前的樹被風吹過,微微搖曳的樹影倒映在窗紙上,仿如是某人頎長的身影。神思游弋間門,彷彿那一件件衣服一個一個的首飾都成了烏黑的瞳仁,夾在桂花汗水香風裡在眼前繚亂不定,一層靜一層涼。那一顆心竟綿軟如綢,目光亦綿綿,流轉反映著衣上緞子的光華,才叫她想起正身在屋裡換衣服,漸漸定下心來。只不知自己是怎麼了,面燥耳熱。人都拿桂花比科舉高中和品行高潔、親情兄弟情友情,桂花也能表示愛情嗎?

堂前雙桂。雲潑交加翠。火老金柔花尚未。且愛清陰滿地。秋風一旦花開。天香吹散亭台。卻被花神見笑,先生未必能來。

可他來了呀。

……

弘暉抬起手腕看看腕錶時間門,心裡想著果然女子打扮最要人等得辛苦。突然身後有人輕輕一笑,弘暉轉過頭去,風聲響動,幾個丫鬟從屋中飄了出來。

只見人後一個女子款步若蓮,長發披肩,全身蔚藍底色寧綢百褶紗衣,頭髮上壓了一窩絲攢珠玉點翠,陽光一映,更是燦然生光。弘暉見這她一身裝束猶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一喜。那人群慢慢挪近,只見她淡掃蛾眉,不過簡單打扮,肌膚勝雪,嬌美無匹,容色絕麗,不可逼視。

弘暉只覺耀眼生花,眨眨眼,轉開了頭,笑了一下。

松格里走到他面前,喚道:「大阿哥,我們出門吧!」話聲清脆,又嬌又嫩。

弘暉心裡喜悅蔓延,淺淺的好似秋日的太陽光慵懶,轉過頭來,只見面前少女笑靨生春,衣襟在風中輕輕飄動。弘暉眼前世界為之一亮,他才需要揉揉眼睛。

縱是年少風流可入畫,卻也自成風骨難筆拓。松格里跟著弘暉出門逛街,因為路上行人不斷看過來的眼神,再一次體會到他風采照人、卓若不群。

在茶樓遇到一個進京的揚州瘦馬,整層茶樓所有男人都看美人兒看得入迷,只有他只顧專心用菜,目不斜視。松格里故意問:「爺,您轉臉去看看,沒有籬笆的大堂右邊。好多人在看的方向。」

弘暉轉臉,透過遮擋座位的竹籬笆看了一眼,納悶地回視她:「有什麼事情?」

松格里克制內心的所有古怪情感,一邊拎酒壺給他倒酒,一邊「平靜」問道:「你不覺得那美人兒很美嗎?」

弘暉夾了一筷子這家茶樓的招牌燉魚:「你覺得很美?喜歡就買下來。」

「……爺,我問你那。」松格里的聲音悶悶的,心也悶悶的。

「所以……」

「所以,你喜歡就買下來。」

紅暈雙頰,容貌嬌艷無倫,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倒有七分靦腆,一個鎮定淡泊的大家女子,霎時之間門變成了忸怩作態的小姑娘。但這神氣也只是瞬息間門的事,她微一凝神,臉上便如罩了一層寒霜。

弘暉看她一眼,疑惑道:「爺為什麼要喜歡?松格里,你有點奇怪。」

「!」松格里咬牙憋住了,越是瞧著他無視那樣一個極品揚州瘦馬,越是心氣兒不順的她,酒過數巡,酒到杯乾,極是豪邁,每一道菜上來,她總是故意使性子般搶先夾一筷吃了,眼見她臉泛紅霞,微帶酒暈,容光更增麗色。自來美人,不是溫婉秀美,便是嬌姿媚艷,松格里卻是十分美麗之中,更帶著三分英氣,三分慵懶鬆弛之態,同時雍容華貴,自有一副端嚴之致,令人肅然起敬,不敢逼視。

弘暉道:「今天在你家裡,你說『不怕』,爺很高興。但還是要麻煩一次,再問一問你。」松格里道:「爺何必客氣?有何吩咐垂詢,自當竭誠奉告。」弘暉道:「既是如此,爺想要請問,你可是想好了?」

松格里微微一笑,解下腰間門他送的荷包,放在桌上,說道:「你一見面,就送荷包,是否真有給我拒絕機會的意思?可否見告?」

弘暉道:「送荷包是爺的心意。爺給你拒絕的機會。」

松格里回憶弘暉阿哥剛看那瘦馬的空氣眼神,一字一頓鄭重道:「爺,這不是我知道的,你的為人——但我要告訴你的是,我阿瑪決定等我大婚後去前線駐防。而我,我想好了。是我自己想好了,我自己做的決定,我,很高興。」

我很高興,你體貼地詢問我的感受。我更高興,我勇敢地做出自己的選擇。

說話時口齒纏綿,盈盈妙目凝視弘暉臉上,絕不稍瞬,唇角之間門,似笑非笑。但是她眼光中滿是笑意,柔情脈脈,盈盈欲滴。眼波流轉間門,粉頰越發暈紅,卻是七分嬌羞,三分喜悅,四目相對,撐不住羞澀低頭的那一瞬間門,猶似曉露中的鮮花,燦若玫瑰。

弘暉回來府邸,直衝後園,搶到如意齋,只見一個身穿淡黃綢衫的男子左手持杯,右手執書,坐著飲茶看書,正是他阿瑪。到了秋天他阿瑪穿各種黃色。四爺聽得他的腳步之聲,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弘暉道:「阿瑪,兒子想好了,要娶松格里做福晉。」也不等他阿瑪答話,上前一步,抱住他阿瑪的胳膊撒嬌。

四爺好奇地看一眼兒子臉上的喜色:「說清楚了?」

「說清楚了。她說不怕。是她自己想好了的不怕。」隨著回答,弘暉身上的喜色蔓延到眼睛里,心上。

「哦~~你問人家姑娘了?」

「問了。問了兩次。很認真的問。」

四爺笑了一下。

示意兒子坐下來,弘暉搬來一個綉墩坐在阿瑪面前,眼巴巴地望著阿瑪。

四爺略認真地問他:「你決定了?」

「決定了。」弘暉一副獻寶的模樣。「阿瑪,她和額涅一樣,又有點不一樣。」

松格里的直覺很對。弘暉自以為大方,其實他真的沒有給人拒絕機會的好脾氣。他只是想要知道松格里的答案,不想勉強。而男孩兒選擇的媳婦兒,通常都和母親有幾分相似。

四爺抬手用男人的方式拍拍他的肩膀,給予認可。蘇培盛拿過來一個胭脂黃滿釉色壓手杯,給弘暉阿哥倒了一杯茶,眼睛放光地看著大小主子——大阿哥長大了!要娶媳婦了!

弘暉沉浸在興奮中,不光是自己看中的姑娘果然附和預期,更高興阿瑪的認可和歡喜。

弘暉找來一本書,和阿瑪一起看書品茶。秋日裡,雍親王府的景緻別有最好,如意齋里的殘荷和秋海棠余了葉子剩下幾朵流連不去的花兒,秋季里的花已經開了不少,名花盈風吐香,佳木欣欣向榮,加上飛泉碧水噴薄瀲灧,奇麗幽美,如在畫中,頗惹人喜愛。桂花、翠竹、菊花……更有垂楊春柳光禿禿的枝條盈盈垂地,枝枝舒展了清凌凌的一點弧度,像是女子們精心描繪的眉,隨風輕擺翩遷,連蘇培盛見了也笑:「爺,大阿哥,人都說『綠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原來秋天裡是這樣的好景色,真真是秋天才有的大氣。」

四爺不禁一樂。弘暉也笑。春天裡新柳鮮花,池畔吹拂過的一帶涼風都染著鬱郁青青的水氣和花香,令人心神蕩漾,如置身朝露晨曦之間門。秋天裡,禿樹枝在秋色黃昏中面對落日鬆弛喜悅的搖曳一笑,勝過多少「亂花漸欲迷人眼」。

花匠們在給花草樹木鬆土澆水,弘暉指著一株秋海棠問:「阿瑪,海棠無香乃人間門一大遺憾。若海棠和桂花雜交,會有香氣嗎?沙漠玫瑰和桃樹雜交,桃樹在秋天開花,那其他植物之間門那?動物和動物雜交?人也能雜交?」

四爺翻閱手裡的《道德經》漫不經心道:「海棠無香,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也是海棠心有喜歡,怕人聞出心事,所以捨去了香。雜交桃樹在秋天開花,不結果。日有東升西落,月有陰晴圓缺,本是大道。人總是貪心去求完美。可人如果不去求完美,不貪心,還是人嗎?人的貪心,也是大道。所以……」

「所以……」弘暉目光警惕地看著親阿瑪,宛若被踩了尾巴炸了毛的貓兒。

「所以,我們平常心看待一切即可。奧斯曼皇帝、瑞典、沙俄、芬蘭等國家再次要求聯姻,說混血兒一般都健康聰明,你瑪法還要再考慮考慮。但這不應該是你的顧慮。」

弘暉張大了嘴巴,狠狠地鬆一口氣。

「阿瑪您看,海棠無香並不是人間門一大遺憾,也是人間門一種保護之美。驢子和馬能生騾子,力氣大耐力好,但是騾子沒有生殖能力。桃樹和沙漠玫瑰雜交,秋天開花,但是不結果子。瑪法拒絕的『很』對,異地混血兒不一定就健康聰明,您看五叔家堂弟堂妹就知道。」

四爺一挑眉:「大清越來越大了,北邊靠近白人,南邊靠近黑人。南海、伊犁都會有女子進入皇家和京城世家。」

眨眨眼,反應過來的弘暉嚇得驚跳起來,瞪大了眼睛圓溜溜地看著阿瑪:「那馬六甲親王幾次來信說想兒子了,他侄子侄女一家遷居京城了!他兒子女兒也要搬來京城,原來都是為了聯姻?」

「是呀,馬六甲親王看你弟弟妹妹長得好,一門心思要和北京這邊聯姻。正好你們都認識,算是青梅竹馬。」

「……」

平心而論,弘暉和所有關內關外的大清子民一樣,自我優越感老高老高的。就覺得大清人黃皮膚黑頭髮擺在全世界都是最美的。歐洲嘛,有點小小白,南海嘛,就有點小小黑。

「兒子知道了,不應該心胸狹隘觀念膚淺……」弘暉含糊嘟囔一聲,重新坐下來,翻著書本也沒看不進去,問他阿瑪:「不論什麼膚色都是美的一種。可是阿瑪,額涅經常因為阿瑪吃醋,兒子的福晉也會吃醋?今天她的表現好奇怪,要兒子去看一個美人兒,兒子看了,她又生氣。可是她要兒子去看的。」

「姑娘心思難猜不要猜,夫妻之間門要注意多做溝通交流。」四爺微微驚訝,從書本里抬頭。「你額涅因為後院女子吃醋?我怎麼不知道?」

弘暉因為阿瑪的驚訝,自己反而迷糊了。弘暉皺眉回憶一番,額涅和後院姨姨們確實都處得好,非常好。從小到大但凡他看到的,都是和睦。

「……難道額涅不是因為後院女子吃醋?額涅見阿瑪穿的好看,都要說話那。說最好阿瑪天天穿的破爛臉上抹黑灰出門。」弘暉奇怪了。「阿瑪,額涅為什麼這麼想?好奇怪。」

四爺咳嗽兩聲清清嗓子。

「這不是吃醋。這是防止被偷。」四爺篤定地拿出來父親的架勢,諄諄教導:「俗話說家裡有財富珍寶不能炫耀,容易被偷,家裡人也是一樣。打扮的好了,出去了被別人看見了,若是看進眼裡去了,就想偷。我們作為男子,不管出門還是在家,保持儀容儀態這是根本。我們只對家人好,不偷,不被偷。但是我們需要家裡人放心,安心。」

摸著下巴,四爺合上書本,若有所思:「看來我還沒做到最好,沒有要你額涅安心信任。」

弘暉重重點頭,舉著拳頭揮舞:「阿瑪努力加油。」

「將來你對你福晉,也要注意這一點。」四爺叮囑。

「阿瑪放心。兒子一定努力做到要松格里安心,下次見到她,就問問她為什麼這樣奇怪,多交流溝通。」

弘暉對未來信心滿滿。即使可能會有風雨坎坷,他也自信能安然度過。四爺因為兒子的成長驕傲,待要說幾句鼓勵的話,「阿瑪!大哥!」院子里響起一陣歡呼聲,弘暉的弟弟妹妹們一起跑進來,圍上來,迫不及待地問:「阿瑪、大哥,你去看嫂子,你喜歡嗎?」「大哥你和嫂子都玩了什麼?」「是不是去玩新建好的兒童樂園了?」……

弘暉興奮地和弟弟妹妹們說著一天的行程,他對未來福晉的喜歡……

四爺聽著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小鳥兒一般,不由地眉眼彎彎地笑。身體微微後仰靠著躺椅,心神放鬆地望著眼前的孩子,忽然間門想起來,康熙給小五弘曈賜婚那天午後,他去宮裡謝恩。

指婚是康熙突然頒布的。

四爺進宮謝恩,見到了正在彈鋼琴的康熙。

那天太陽光暖融融的,和今天一樣慵懶迷人。康熙在皇太后居住的春暉堂,鋼琴的音是單純而豐富的,柔如冬日陽光,盈盈亮亮,溫暖平靜。清冷如月光化成的珍珠撒向海面,粒粒分明,顆顆透骨。晃蕩盪、慢悠悠,宛若歲月一種情韻卻令人迴腸盪氣。烈如咆哮的深海,盪人肺腑,撼人心魄。

鋼琴擺在一顆柿子樹下,這株柿樹枝繁葉茂,樹皮皸裂,應該年頭也不小了。康熙聚精會神地彈琴,身邊有皇太后、皇貴妃、惠妃、宜妃等妃嬪,還有太監宮女嬤嬤等大群人,都含笑專註地聽著。

四爺默默地行禮,靠著一顆楸樹站著,專心地聽著。

曲子是沒有聽過的,估計是昇平署新編的。但是卻很符合康熙如今的心境。

康熙是一個敬天勤民、自律寬容、坦坦蕩蕩且重情重義的皇帝,以前昇平署編寫的曲子,大多與摹古、學古有關,因為都知道康熙對古代先哲思想、行為的重視。而年老了,康熙變得越發謹慎嚴於律己,不求仙問道,不找什麼仙丹妙藥青春常駐,生怕自己晚節不保。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及其壯也,及其老也。康熙都做到了。快七十了,只求七旬清健,琴音里也是滿滿對健康的期待,以及人生黃昏日落紫禁城的浩然正氣。

一曲畢,眾人齊聲喝彩,一家人俱是開顏。一段開心的下午茶時光過去,分開的時候父子兩個踱著一樣的八字步,散步暢春園,康熙卻問四爺:「知道一滴水,在什麼地方最好隱藏?」

四爺沉吟,望著秋日的湖光山色道:「在江河湖泊里。」

「是呀。那這柿子那?為什麼沒有成熟的果子都是酸的?」

四爺抬頭,注視路過一顆柿子樹上的綠柿子。一個個青色的小柿子隱在碩大的橢圓形綠葉中,甚至是葉下,含羞低調,不注意很難發現。而這些果子口感發澀,是因為沒成熟的柿子里含有大量可溶性單寧。

但凡沒有成熟的果子都這樣酸澀且善於隱藏。這其實是植物自我保護的一種機制。生長發育階段,柿子讓自己變得難吃,和葉子一個顏色躲在葉子里,從而逃過被人摘或者被鳥琢的風險。

一天天的,柿子變黃變紅。等果實漸漸成熟,它又希望種子多多傳播。於是,柿子變紅了,變得鮮艷奪目。而可溶性單寧就會轉化成不可溶單寧。簡單理解,就是澀味降低,甚至幾乎沒有,轉而變得甜蜜。

所以,成長的柿子不顯山不露水,青澀含羞。而到了深秋初冬,葉片落光,滿樹紅柿就會特別溫暖奪目,吸引著人和鳥的味蕾。

四爺道:「柿子保護幼崽的天性使然。」

康熙道:「對。但凡天下生靈,都有保護幼崽的天性,除了人。人也有保護幼崽的天性,但人更有炫耀心,有表現**,有嘮叨控制**……人有其他生靈沒有的自我保護本領,也有其他生靈沒有的自我毀滅本領。我們要保護好孩子們,要讓他們培養成才,更要注重心性培養,這是朕以前最忽略的。皇家子弟,和天底下打鐵的,做豆腐的,都一樣。朕這個皇帝,也只是一個身份。身份很重要。但我們也只是我們,不要因為身份帶來的榮華富貴,束縛了心性、視野、見識……一個人不管什麼身份,首先要盡自己所能照顧好家人。那什麼歐洲的思想啟蒙,你怎麼看?」

康熙慢悠悠地嘮叨著,想到哪裡說到哪裡。

四爺認認真真地聽著,不時地附和兩聲。

「兒子認為,這是理性邏輯思維戰勝信仰和感性情感的過程。但完全附和人的自私本能,不分東西方男女老少,都將會將『人』這個字書寫的越來越大。只是,兒子也注意到了其中的害處,人沒有了信仰,沒有了精神寄託,卻有因為思想啟蒙科技興起越發戰勝自然,越發貪慾旺盛……」

「所以說啊,朕反對思想啟蒙,也是有原因的,朕也不是老古董嘛。朕研究《聖經》這麼多年,也看了幾本英法所謂的啟蒙著作,他們提出來的,「平等」、「自由」之類的原則,在朕看來無非是基督教教義的世俗化,也就是把上帝面前所有靈魂平等、意志自由等教義世俗化了。這就是空空而談的虛無嘛,連人李自成的「均田地」的具體虛無都沒有。朕還以為,他們敢弄一個啟蒙是個體性的,而與政治無關,也與道德無關呢,嘿!」

四爺聽到老父親款款而談,還「誇」李自成,不禁一樂。四爺對老父親閱讀西方書籍研究之深入,那是真佩服。四爺豎著大拇指,真心實意地誇讚道:

「汗阿瑪您說的太對了。歐洲思想啟蒙越發向政治上發展,新錢們要向老錢貴族宣戰,宣傳一種思想聚集民眾奪權。而任何一種文化,如果它相信通過一個政治事件就推出了甚或解決了人間門苦難的難題,那麼它就是一種玩笑文化和假文化。……單單一種政治行動如何能一勞永逸地把人弄成心滿意足的人間門良民那?」

康熙聽了大為高興:「難得你想的通。朕呀,就擔心,你被那些人的虛無學說蠱惑。弘暉說你最近又在看《道德經》,很好,還有什麼體悟?」

「虛無學說最是蠱惑人。兒子也警惕這一點,琢磨著,目前年輕人初露的思想迷茫有點危險,尤其各大學院學生們。『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凡事都是兩面的,否極泰來,有得必有失。』春秋戰國百花爭鳴聖人輩出,因為春秋戰國最亂。儒家興起,罷黜百家、理學、心學,也都是出現在亂世。」

「是啊。人若都有飯吃,有柴米油鹽,有家庭,有住房,有衣服保暖,安居樂業的,哪裡還需要聖人做榜樣?越是口號喊得聲音高,越是喊得好聽,越是說明人和人之間門爭鬥嚴重。朕還記得你說的,天下大道論到極致,就是老百姓的衣食住行、一碗粥,一個房,一件衣裳。可是,這更難,因為這完全違背人性。笑你無,嫌你窮、怕你富。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

「……兒子明白,女媧娘娘造人,身為人類之母,卻面對人類身上的濁氣,無能為力地流了一滴淚。」

罷了,我三世投胎試圖理解我造的人,我嘗盡這世間門親情、愛情、友情三苦,也終於知道這世間門濁氣究竟哪裡來的,因果循環,皆是報應。我心中所想所念都是我的孩子,可他們所想所念我卻看不懂了、看不清了。女媧娘娘流淚,封閉神識回歸大荒。

此時此刻,他看著面前的孩子們,滿懷憧憬地議論他們什麼時候迎娶大嫂,會有侄子侄女,又看見剛弘暉看得也是《道德經》,無聲一笑。

弘暾、弘晈幾個孩子也都來了,興奮地喊著:「四伯,你要做瑪法了!」四爺對弘暾笑道:「四爺要做瑪法了。等你有了娃娃,四伯就是四爺爺了。」弘暾便扭糖兒地扭到四伯的懷裡撒嬌,四爺一臉慈愛地撫摸他的後背,好似給家裡的貓兒順毛。

人生總有那麼一刻,你忽然發現有一天有人管你叫叔叔伯伯了,忽然有一天有人叫你爺爺、叔爺爺、伯爺爺,是真的驚訝。太陽每一天從東到西,如同每一天每一天父母看著孩子們,孩子們在父母面前撒歡打鬧,在課室里悠悠地念書,不特意去想一想,你會以為幾十年中一直是一樣,男娃、女娃、胖的、瘦的、黑皮膚的、白皮膚的、黃皮膚的、混血的……束髮為冠的、剃頭的、大波浪的、理各種髮型的,一直都是這樣,一直都是孩子們,永遠都是這樣一群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同。可事實上他們已經生死相繼了無數次,生死相繼了數萬年。

這就是虛無主義腔調之一。

四爺是實在人。

一邊弘曦突然撲到弘暾的身上,使勁地壓著弘暾,弘暾喊他起來,他還嘟著嘴巴越發使勁兒:阿瑪先疼姐姐妹妹們,接著疼十三叔家裡的孩子。弘暾哪裡知道他的小心思?被壓的難受氣得一轉身敲弘曦腦崩兒。弘曦捂著腦門聽著兄弟姐妹的笑聲,鼓著臉,決定今天就給十三叔寫信,告訴十三叔,弘曦想他了,十三叔最疼弘曦了!哼!

孩子們的鬧騰在眼前一幕一幕地晃悠,四爺俊臉上的笑容越發和煦簡單。

生老病死、一代一榮枯。人呀,和世間門萬物都一樣,要衣食住行不是?而人的爭鬥和團結,四爺的殺心、團結,和草原上的狼、狼群差不多都一樣,沒啥高貴。只是人站在食物鏈頂端了,不同種族的戰爭沒有了,便是人和人之間門廝殺和團結了。

而人類幼崽的長大過程中,和動植物幼崽遇到的危險一樣多。孩子們的婚事流程都在進行中,雍親王府喜氣洋洋,上上下下走路帶風不語自笑,四爺照顧孩子們,儘可能要他們平緩度過單身變已婚男的過程。皇位爭鬥、君臣相鬥……也一直沒停。

這一天,康熙從木蘭回來,將董鄂?席爾達的閨女嬌嬌指婚給弘時。四九城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家家戶戶在準備冬至大節日,在河邊祭祀河神,儲存冰塊。戶部、內務府開始發放年賞,各大衙門商行店鋪都跟著,整個四九城都是興高采烈。

冬天來臨雖然冷得很,可是四福晉她們臉上也多是笑意,忙著指揮丫鬟婆子把各處居室打掃一新,懸挂冬日迎春燈,張貼「九九消寒圖」。

大雪下來半日還沒停,四福晉籠著暖手爐站在窗子底下,看著漫天的鵝毛大雪簌簌飄落,一天一地的銀裝素裹。春桃走過來給四福晉披上雪帽笑著說:「有風那。福晉留神吹了頭疼。」

四福晉笑笑:「我想著院子里哪裡不一樣,原來是多了幾株盆栽梅花和松柏。院子里有栽種梅花,這盆栽的,就撤了吧,你們四爺最不喜歡盆栽花。昨兒還說栽種的梅花沒開,但到了這時候院子里光禿禿的,什麼花啊樹啊的都沒有,單純地看看雪,也是一種享受。」

春桃說:「奴婢要人搬走這些盆栽。昨兒耿格格說她最不愛冬天的花草,嫌花比人嬌。說冬天裡人凍得手腳縮緊,鼻子通紅,越發顯得沒那花好看。沒想到爺還有這原由喜歡禿樹枝兒。」

四福晉笑:「你們四爺的審美呀,怪道能引領全大清那!」

春梅走過來瞪了春桃一眼,說道:「耿格格的話也是你能說的?切記奴才不可以在背後議論主子。」

春桃微微吐了吐舌頭:「我就在福晉面前說一說……記住了。」

春梅嚴肅地說:「平時不注意說溜了嘴,哪天在外頭說出來,平白給福晉惹事。」

四福晉笑著打圓場:「大過節的,別說她太重。」又囑咐春桃:「以後可要長記性了,別忘了你春梅姐姐教你的。」

春梅走到四福晉身邊說:「福晉,剛陳格格說,今年她們自己剪窗花。」

四福晉興緻極高:「她們有興緻,就要她們都來正院做吧。自己剪了貼上,看著也喜興一點。」

春梅高興地應了一聲下去,不一會兒抱著一摞色紙和一疊金銀箔,分別去各位侍妾格格的住處請人。大家女子長日無事多愛女紅念佛打發時光,雍親王府的女子們玩法兒多,平時看書寫字琴棋書畫蹴鞠跑馬的,但也多擅長此道。因此一聽說四福晉要剪窗花,都一同圍在暖炕上剪了起來。

一個時辰下來,桌上便多了一堆色彩鮮艷的窗花:「喜鵲登梅」、「二龍戲珠」、「天女散花」、「吉慶有餘」、「和合二仙」、「五福臨門」,還有「梅、蘭、竹、菊、牡丹、水仙」等植物的圖案。

四爺進來,女子們起身行禮。「起來,都繼續。」四爺也沒坐,站著將各人的都看了一圈,贊道:「其其格的果然剪得不錯,別緻。」其其格的臉微微一紅,硬生生地忍住歡喜謙虛道:「哪裡比得上的陳姐姐剪得牡丹好?簡直栩栩如生。」

陳格格笑道:「爺說的是,還是其其格的駿馬圖別緻。我這牡丹,不過對照屋裡的牡丹照著剪罷了。我的建議,既然剪了動物,若是能把真人剪出來一模一樣才是妙那。」

話音剛落,耿格格嚷嚷道:「鈕祜祿姐姐剪了真人的。」

鈕祜祿格格立刻回頭用力瞪她:「哪有?」

耿格格不服氣:「我剛親眼看了,袖在袖子里呢?」

鈕祜祿格格臉漲得通紅,小聲說:「沒有。」

四爺笑呵呵一笑:「是剪了誰的小像,還是觀音菩薩的?有便拿出來看了便是。」

鈕祜祿格格滿臉不好意思地看向四爺,藏著胳膊就是不給看,其其格眼珠子一轉:「我猜到了!」眾人都猜到了,唯有四爺沒猜到,頗為納悶。一直含笑聽著的四福晉微微一笑:「鈕祜祿妹妹巧手得緊,我剛看見了。只是這人像暫時保密才是正經。」

「噗嗤」「噗嗤」其餘女子們眼睛瞄著四爺,手指著鈕祜祿格格。四爺越發疑惑。鈕祜祿格格窘迫的面頰緋紅越發勾頭貼近胸口。正熱鬧間門,有人掀了帘子進來請安,正是弘暉身邊的丫鬟勾三,捧了兩疊字紙進來說:「大阿哥親手寫了幾個『福』字,讓奴婢拿來。」

四爺笑道:「正巧呢,爺寫『福』字、扇面,寫的胳膊酸眼睛酸,可還是差幾張,弘暉就打發你送了來。你們大阿哥準備出去嗎?」

勾三答:「正準備出去呢,進宮其他小主子,今晚上在宮裡用飯。」

四爺點點頭:「回去告訴你主子,爺喜歡得很,再把剪下來的窗花帶回去貼窗子。」

四福晉卻道:「外頭雪大,你留下暖暖身子再走,別凍壞了。」勾三答應著下去了。

冬至要到了,春節很快就到了,康熙六十年要過去了。弘暉自從回京,便經常領著弟弟妹妹們陪著康熙、皇太后、皇貴妃、德妃等人。正好四爺四福晉便要他接送弟弟妹妹們上下學,四福晉正說:「孩子們今晚上在宮裡吃,我們今晚上吃什麼?」蘇培盛掀帘子進來行禮,笑呵呵地說:「爺,宮裡來人,要爺進宮那。」

「哦。」四爺高興地笑起來,「汗阿瑪是不是知道我都寫好了?」

其其格喜滋滋地說:「爺寫完了就可以休息了。」

四爺道:「有理。等雪停了,爺帶著你們去西山賞雪,去海子滑冰去。正好御花園的早梅打花苞了,今天應該開了。」

御花園的早梅開紅花,像紅雲似的,每年都好看得人都呆了。大雪紛紛,映著這新開的紅梅簇簇,暗香浮動,該是何等美景。四爺心中嚮往,四福晉站起身給他戴好紅色狐狸毛暖帽,披一件大紅底色孔雀翎織錦的羽緞斗篷,兜上風帽邊整理烏黑髮辮上的東珠八寶墜子笑說:「爺做暖轎子去。爺也進宮了,今晚上我們自己吃吧。」

年側福晉掀帘子進來,一眼看見四爺的打扮,嬌哼一聲:「給爺請安,給福晉請安,爺是要出門嗎?姐姐給爺打扮的這麼亮堂。」

四爺:「……」抬了抬手,抬腳離開。

身後傳來四福晉的聲音:「不是亮堂。是大雪的天,穿紅的才合適。」

接著是年側福晉氣哼哼的聲音:「之前是我無知,給爺穿的紫色,引得多少動靜那。大雪天還是月白的才好那。淺淺藍藍的,穿出去和雪花融為一體,幾乎看不出來人。」

……後面四爺聽不見了。出來前後院月亮門,四爺心想著,看來不光要和福晉多溝通,還要和年側福晉交流信任,前方蘇培盛掀開轎簾,他又想起來宮裡御花園的梅花盛景,一臉笑意地彎身上了轎子。

宮裡頭,康熙果然領著幾個兒子在御花園欣賞梅花,此時遠遠地看著這一身鮮艷華貴的錦裘,風帽上的金珠黃纓一點,身上的朱紅一片,只叫人覺得是個盛世中富麗溫柔的夢境。白雪中孤單而快樂地行走著的四爺,是這塵世中最無拘無束的追夢人!

康熙眯了眯眼笑道:「朕看不清人影了,但敢穿這樣一身大紅飄逸有神採的,也就你們四哥。」

皚皚白雪掩映下的紅牆黃瓦,重重殿宇,仙宮蓬萊一般。四爺來到宮門出來轎子,撐把紅綢面摺疊象牙柄傘步行,大雪裡他走起來須加意小心,越發地慢騰騰。雪大天寒,嬪妃們皆在自己住處不出門,各宮房的宮女內監也守在各自宮裡畏寒不出。偶有巡邏的親衛軍和太監們走過,也是比平日少了幾分精神,凍得縮肩膀給四爺行禮。去御花園的路有些遠,所幸下雪不冷,雖然寒意襲人,身上衣服厚實也耐得過。約莫走了不到兩刻鐘也到了。

尚未進園,遠遠便聞得一陣清香,縈縈繞繞,若有似無,只淡淡地引著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鹿皮的厚絨毛暖靴踩在雪地上發出輕微的咯吱咯吱的響聲。園中一片靜寂,只聽得四爺踏雪而行的聲音。滿園的紅梅,開得盛情恣肆,在滿天雪花流瀉下來的雪色下如雲蒸霞蔚一般,紅得似要燃燒起來。花瓣上尚有點點白雪,晶瑩剔透,也不知是雪襯了梅,還是梅託了雪,真真是一個「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的神仙境界!

四爺情不自禁走近兩步,清冽的梅香似乎要把人的骨髓都要化成一片冰清玉潔。四爺喜愛得很,伸手輕輕撫摸花瓣兒。

身邊小太監叫趙昌的,鼓起勇氣:「四爺,等您回來再折花兒。」四爺點點頭,這才抬腳邁步,穿過一個假山過了一個小橋,隱隱地看見前方亭子里康熙一群人的身影,走得略快了,大紅披風飄起來,洒脫飄逸地飄上來亭子。

「兒子給汗阿瑪請安。」四爺啪啪打著馬蹄袖給康熙行禮,一起身,等弟弟們給他行禮,扶著弟弟們起來,只笑道:「到此佳境如同離塵,乃為摘一朵紫雲;告別仙府重入世中,有幸折一枝絳雪。」

胤祐讚歎道:「四哥這句『紫雲』妙。我記得好象是李賀的詩,應該是《楊生清花紫石硯歌》里有句『踏天磨刀割紫雲』,紅梅花遇到雪,冷香浮動,花兒越發紅艷,可不是紫色的雲嗎?」

康熙嫌棄道:「這是要霍霍朕的一支梅花了。罷罷罷。給你摘『一枝絳雪』回家去。」

「兒臣謝汗阿瑪賞賜。」四爺嬉皮笑臉的行禮答謝,康熙白他一眼,這才仔細打量。

服飾式樣古樸簡潔,全身大紅搭配金黃,袖口處用品藍銀絲邊紋束袖收緊,乾淨利落,腰帶處有玉色紋理點綴,打破金紅一片的驕奢,凸顯了人的自持與雅重。再加上長袍上刺繡著的大朵金色團花爍爍生輝,風帽上下隱約露出來的暖帽小金冠端正生輝,由不得人不贊!

袍腳上是金色連雲紋錦紅萼梅花圖案,暖帽抹額上是金線刺繡八字蝴蝶綴螺鈿,互相呼應。冠上的東珠飽滿圓潤,顆顆晶瑩。就連腳上的厚底大紅金色蛟龍出海紋樣鹿皮朝靴,周圍細膩生動地刺繡金色連理蘭花。宛若雪中梅花般清雅脫俗、粲然生輝的風采。看得康熙不禁一樂。

「金冠正中的這顆大東珠,朕怎麼看著有點眼熟?」康熙瞅著隨著老四動作灼灼生輝的東珠,有點納悶。

「這就是兒子第一次跟汗阿瑪去盛京,兒子下河叉魚,鄉親們送上來的那一顆,是陪伴兒子最久的飾物。」四爺微微低頭彎腰,要康熙看的更清楚。一抬頭,得意洋洋地到:「您去年還說那,這顆珠子是您見過的,最圓潤的一顆。」

康熙瞅著珠子想一會兒,搖頭失笑:「你小子,就是貪玩。大冬天去黑龍江叉魚。」

胤祺機靈道:「汗阿瑪,四哥手裡的好東西就是多。汗阿瑪,您要四哥給兒子一點。」

「你四哥好東西多。你出海一趟,手裡好東西不多?」康熙給他一個大白眼。「你四哥這是愛惜物件兒,這麼多年珠子保養很好。你呀,就是那故事中逛玉米地的小熊,見好東西就愛,愛了就扔了。」

胤祺氣惱地哼哼:「那是四哥保養的嗎?管家那都是四嫂的功勞。再說了,兒子手裡的極品也沒多少。汗阿瑪,要不,四哥今年寫的扇面,福字兒,你多給兒子幾張?」尾音變成諂媚的哀求,嬉皮笑臉的。

咳咳咳!

康熙氣笑了,抬手給他一個愛的腦崩兒。其他弟弟們不樂意了。一起拿眼睛瞅著貪心的五哥。

胤祺氣勢洶洶地瞪眼弟弟們。

弟弟們也不服氣地回瞪他。

四爺眨眨眼。

康熙無奈地笑,挨個嫌棄地看一眼:「都別耽誤時間門,詩詞寫好了嗎?」

沒!

康熙邀請兒子們來賞雪賞梅花,是要寫詩作賦的!

可是康熙卻扔下他們抓耳撓腮地找靈感,帶著四爺,自己撐傘慢悠悠地踱步大雪裡,近距離地欣賞梅花,選了一枝漂亮的梅枝囑咐李德全,待會兒剪下來給四爺帶走。

四爺很高興地自己不用「為賦新詞強說愁」,腦海里想著紅色的梅花插瓶放在書桌上的美麗。父子兩個先回來乾清宮,從大雪梅林來到溫暖如春的屋子,熱氣蒸著凍得冰冰的臉,四爺一下子還沒回神,幾個小太監上前接過來大傘,給脫去了披風暖帽,四爺情不自禁地微笑著,扶著康熙進來暖閣在炕上軟墊上坐好,要李德全拿來剛他送來的匣子:「汗阿瑪,扇面和福字,各50副,都好了。」聲音含笑低醇宛若大提琴優雅迷人。劍眉星目上俱是歡樂。

康熙笑呵呵的:「這麼快?不是孩子們幫你寫的?」

「哪能那?他們只幫寫了一半。」

「……」

康熙不搭理他的無賴,一一翻閱這些福字和扇面,讚歎點頭、搖頭失笑、時不時點評兩句:「弘暉的字兒,越發有自己的特色了,風骨凝聚,很好。」「弘曦的字兒,越發懶的出奇了,真懶小子。」……

等康熙看完了,一一分門別類地裝在五個小匣子里,要李德全收好,端起來熱騰騰的奶湯用了一口,漫不經心道:「老四啊,今天有人告你的狀,你來聽一聽。魏珠,去帶上來。」

四爺有點懵。

正在用奶湯的動作頓住,抬頭看向對面的老父親,深邃黑亮的瞳孔里,尚且盡情透著一天好心情的散漫悠哉。

不一會兒,魏珠帶上來一個一身水師兵服的年輕人,面上有著一般年輕人沒有的勇毅和機靈。

「奴才海柱給皇上請安,給四爺請安。」年輕人不敢抬頭,眼睛瞄見炕幾兩端兩個衣襟,一個大紅底色,一個石青底色,一個親王才能用的團龍密紋金色花紋,一個是皇帝才能用的明黃色海水江崖圖案。他「撲通」一聲跪下磕頭。

康熙轉臉對上他,面無表情:「海柱,說說吧,怎麼回事?」

水兵海柱聽到老邁的聲音,尾音裡帶著幾分老年人精力不支的疲倦,猜到是康熙皇帝問話,當下就激動地說了起來。

原來,是南海水師馬六甲大營的一個守軍管帶,叫祝宏才的,和大營提督、南海總督上報上來,說十三爺偷偷回京欲行不軌。總督蔡珽派人來查看,發現十三爺果然不在南海了,很是震驚。更得知四爺的人來過南海,見過十三爺后,十三爺不見的。連忙派人進京通報康熙。

四爺安靜聽完,大大地吃了一驚,十三弟離開南海了!而且是見到王之鼎后離開的!他立刻緊張起來,身體緊繃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康熙,聽到康熙問道:「老四,你派人去了南海?」

四爺一個激靈,心臟砰砰跳著擔心如今不知身在何處的十三弟,口中很誠實地回答:

「回汗阿瑪,兒子派府里副管家王之鼎去了南海,見大哥和十三弟。一是不知他們何時回來,送去弘暉大婚的喜糖喜果子,以及春節禮物。另外有信件囑咐大哥和十三弟,不要因為春節著急回來,辦好差事要緊。」

「哦……」康熙沉思一會兒,問那水兵:「你們大爺那?」

「大爺人還在南海。他也可以證明,十三爺確實是離開南海了。」

康熙點點頭:「下去吧。」

水兵海柱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外間門,四爺實在忍不住對胤祥的擔憂,急切地問:「汗阿瑪,兒子很擔心十三弟現在在哪裡,兒子擔心他的安全。」

「他的安全你不用操心。」康熙冷哼一聲,順便給他一枚冷眼。「他一出南海,朕就收到消息了。朕的人跟著他那。等他到京,直接秘密押送去宗人府。……事情查清楚了,再出來。」說罷,端起奶湯碗,繼續慢慢地用著。

四周萬籟俱靜,只聞得窗外風吹大雪的簌簌輕聲,人腳步落在雪地上的吱吱聲。四爺的腦袋脖子,一節一節地慢慢的,時光一樣慢慢地,微微低了一秒。雙手優雅地捧著黃色滿地青花九桃奶湯碗,全神貫注地慢慢地用著。奶白色湯的熱氣蒸騰熏染了他如墨畫的眼,刀裁般的眉,朦朦朧朧。

面前老父親刀刻板的深深的皺紋,花白的頭髮鬍鬚,也變得朦朦朧朧,好似四爺最喜歡的普洱茶在沖泡的那一刻。一個人老了,在目光和談吐之間門,在奶湯和茶葉之間門,像煙上升,像水下降,黑暗來臨,變成雪下降人間門。

良久,良久,用完一碗奶湯,照顧康熙躺著假寐休息,四爺聽到自己說:「汗阿瑪,求您冊封皇額涅吧。兒子想,皇額涅以後尊享後世子孫的香火,和赫舍里皇后、鈕祜祿皇后一樣。」

康熙的心驟然一縮,刀尖碾過的疼。疼得他好似失去了知覺,而他的身體本能地保護他,要他不要去感知那份疼痛。

「好。」康熙聽到自己說,老去的帝王聲音顫抖著,連傷痛都是嘶啞無力。

康熙臉上鬆弛的臉皮肌肉皺紋一起顫抖,他猛地睜開看了老四一眼,那一眼,似乎要看到老四的靈魂深處,看清楚他的目的!卻又因為他不躲不避的坦然自若嘆息,因為他眼底深處刻骨悲傷哀痛動容。

*

星光隱隱,雪地渾白,重重花樹亂影交雜紛錯,像無數珊瑚枝椏的亂影,一盞琉璃燈挑著晃晃悠悠的光芒行進著,小太監趙昌挑著宮燈,忍不住幾次回頭看看,他聽不到四爺的腳步聲,生怕四爺化成一片雪花不見了。四爺的呼吸比雪花還靜,慢慢地落腳抬步,一步一步往宮門移動,腳步輕的,好似生怕踩重了積雪怕雪花疼著。

大雪不知道何時,已經停了。

手裡的「一枝絳雪」,四爺近乎虔誠地舉著,他擔心他的手哪怕只是一個極其細微的顫抖,都會驚擾紅梅嬌嫩的花瓣兒。他的腦袋裡針扎的疼,疼的他眼睛一片片黑霧瀰漫,心裡驚濤駭浪翻湧著,面上表情卻是穩穩的。

和他的一雙白玉般骨節分明的手一樣穩。

太監們掃雪的身影陸陸續續地出現,前面宮中大道的積雪已被宮人們清掃乾淨,只路面凍得有些滑,路過的人都踮著腳走的越發小心。四爺渾然未覺,猶自凌波微步般地飄著,宮人侍衛和他行禮,他憊懶如常地含笑點頭叫「起」。

臘月初的月亮彎彎好似小船,泛著寒光的月光好似被凍住了的單薄。四爺一步一步地走在水銀樣點點流瀉下來的清朗星光下,身前花瓣兒上猶自帶有的一點點白雪,映著黃玉般的蕊,紅寶石樣的花朵,相得益彰,更添清麗傲骨。

四爺一路,就這樣走著,走過宮中漫長的大理石甬道,走過宮裡到雍親王府的三條街道,紅絹燈籠掛在各個門上,一路行禮請安的下人無數,孩子們都焦急地跑來找他,他慈愛地笑著,走到了如意齋院子門上。

一個人的腳步漸漸地靠近,隱約可見石青色寶藍歲寒三友紋樣的靴子,隔著幾叢梅樹停了腳步再無聲息。「出來。」四爺低低地喚了一聲。沒有動靜。四爺的語氣頗有嚴厲之意:「再不出聲,我便讓人把你抓過來。」

人正是八爺。

孩子們也知道是八叔。奴僕們也知道是八爺。可明顯,四爺今晚上回來不對勁,八爺這是躲著四爺那。

沒有人說話。八爺立住不動,雙手蜷握,只覺得渾身凍得有些僵住,隔著花影看見一抹大紅衣角與自己相距不遠,上面的金色團龍密紋張牙舞爪好似要吃了自己,心中更是驚駭恐懼,忽地回頭看見池塘的假山後閃過一色翠綠的丫鬟衣裝,靈機一動捏著嗓子道:「奴婢是正院的丫鬟,出來賞雪對梅花祈福的,心愿還沒說完,不能見爺,請贖罪。」

四爺道:「你叫什麼名字?」八爺心下不由得惶恐,定了定神道:「奴婢賤名,恐污了主子爺的耳朵。」

聽到腳步聲靠近,混賬四哥近了幾步,急聲道:「爺別過來——我的鞋襪濕了,在換呢。」混賬雍正果然止了腳步,久久聽不到他再開口說話,過了須臾,聽他的腳步聲漸漸往如意齋裡面走了,再無半點動靜,這才回神過來,一顆心狂跳得彷彿要蹦出腔子,摸著黑急急跑了出去,彷彿身後老有人跟著追過來一般驚怕,踩著一路碎冰折過漫長的小巷跑回了兩府邸挨著的那道牆,快速地爬梯子回去自己家。

八福晉丫鬟們一干人見八爺魂不守舍地進來,跑得髮辮鬆散,儀容皆亂,不由得驚得面面相覷,連聲問:「爺怎麼了?」

八福晉眼疾手快地斟了茶上來,八爺一口喝下,才緩過氣道:「梯子邊上的雪垛旁邊窩著兩隻貓,一下子撲到我身上來,真真是嚇壞爺!」

八福晉微笑道:「是四哥家裡的兩隻小奶貓兒順著梯子爬過來的。我想留下來,就不做聲地養著,哪知道嚇到了爺。」又揚聲喚道:「墨言,煎一劑濃濃的紅薯薑湯來,給爺祛風壓驚。」丫鬟墨言一迭聲應了下去。

八福晉道:「之前養的一隻,老的走了。我本來不想再養,可是閨女也喜歡,我便又想養著。」又問:「爺見到四哥了?」

八爺點點頭又搖搖頭:「見到了又沒見到,就回來了。不知四哥是否會怪罪與我。」

八福晉笑著從椅子上站起來,端端正正地福身行了個大禮,笑容滿面地說:「恭喜爺,常言說『貓帶吉運』。爺撞見了兩隻貓,可不就是一切順利的吉兆呢。」

八爺微微一笑:「什麼不好的到了你們嘴裡都是好的。如真能要我一切順利,被貓兒嚇一嚇被四哥責罵一頓又有何妨呢。」說著讓丫鬟端了水來,八福晉便重新為他梳頭,換了衣裳照顧他用湯。

*

四爺回到家裡,心思一定下來,心下不免狐疑。腦中忽然浮現那雙石青色寶藍歲寒三友紋樣的靴子……靴子上方隱約的海水江崖圖案……莫非那人……四爺找來一件宋朝汝釉瓷五管瓶、一件五環色梅瓶、一件墨彩山水紋盤口瓶,將梅花仔仔細細地修剪,插瓶,加了清水,親自擺放在府里三個書房的三張書桌上。弘暉和弟弟妹妹都沉默地幫著收拾剪刀、水盆。見阿瑪插好了花,只坐著看梅花,有些懶懶的,故意說著今天的趣事兒哄阿瑪開心。四爺推說身子有些不爽快,要休息。弘暉和弟妹們看著阿瑪的背影,面面相覷,表情逐漸凝重。蘇培盛大海大浪跟著四爺進來寢室為四爺脫衣洗漱。

四爺閑閑問道:「今日可有人來請見?」

蘇培盛道:「有嗷嘎、隆科多。李衛進京敘職,傍晚到京,一家人迫不及待地都來見爺。因為爺不在府里,便去見了福晉,天黑了才離開去官員驛館。」四爺輕輕「哦」了一聲。

四爺默默思考,洗漱沐浴上床,心中總是像缺了什麼似的不安寧,只得先睡了。奴僕們也散了下去。迷迷糊糊睡了不知道多久,突然驚覺地坐起身來,身體猛然帶起的氣流激蕩起帷幔,四爺想到了老父親讓自己不安的一句——「他一出南海,朕就收到消息了。」

四爺在夢中驚醒,心中惴惴不安,也顧不得夜深,立即遣了侍衛富鼎讓他去東城門當鋪看看自己和胤祥的聯繫人還在不在,富鼎見四爺情急,也不敢問什麼原因,立刻換了厚衣裳出去了。只他一走,闔府都被驚動了,四爺只好說是做了噩夢驚醒了。

過了許久,彷彿是一個長夜那麼久,富鼎終於回來了,稟告說那人已經不見了,說是有事情回老家走了。四爺心中霎時如被冷水迎頭澆下,怔怔的半天不出聲。蘇培盛等人以為四爺因為過春節想十三爺了才做了噩夢,忙勸慰了許久說笑話兒逗四爺開心。四爺強自打起精神安慰了自己幾句,許是真是回老家了也不一定。話雖如此,心裡到底是明鏡的。好在第二天也依舊是波平如鏡,不見任何事端波及雍親王府。四爺依舊在府邸放假過節,第三天收到康熙命令,說事情已經查清楚了,胤祥的事情和你無關。並且要四爺齋戒兩日,冬至這天,代替他去祭祀天壇。

祭天乃是大事。自從周朝禮定天下,天子祭天,變成國家大事之一。而冬至,乃是清朝大節日,從這一天開始,陽氣漸漸長,白天漸漸長。雖然是冬天來了,實際是春天來了。

春天來了,皇貴妃要做皇后了,可他的胤祥那?

身為一個養子,這是四爺唯一能做的,要皇貴妃變成嫡母,做正式的母親。也是四爺生怕這輩子因為他的重生,導致皇貴妃永遠是皇貴妃,要汗阿瑪和皇額涅一起遺憾終生。可是康熙答應給皇貴妃做皇后了,他的胤祥那?

可是四爺什麼也不能問,甚至不能派人去接進京路上可能會有危險的胤祥。四爺知道,康熙的做法是對的,是為了他和胤祥。可就因為知道,四爺越發痛苦。

一個休沐日,用了午膳正在書房看書,八爺挑起門帘進來,似笑非笑著說:「四哥,你看弟弟送你的酒杯。」

身後墨雨捧著匣子跟進來,八爺轉身接過來,示意他出去,自己放匣子在四爺面前的書桌上,獻寶一般地打開:「四哥你看。」

龍紋嵌寶金托、金爵。金爵表面鏨刻兩條芝狀雲彩的四爪海龍和飛魚。爵足頂端為龍頭,鋬上飾雷紋。金托上刻雲紋和靈芝紋,淺浮雕狀蓮花環繞中心,飾花卉和如意,鑲嵌寶石。工藝繁瑣、華貴非凡。精緻玲瓏,色呈瑞光。

四爺從書本里抬頭,掃了一眼,淡淡地點點頭。

「杯身由上往下漸斂,杯腳光滑平穩,線條流暢,小巧器身凝聚繁複別樣做工,可謂小器大樣。如此金杯,用來搭配十年以上的美酒最好。」言語間門是單純對金杯的欣賞。

「四哥果然懂酒。」八爺無視四哥的冷淡,熱情地一豎大拇指,一臉滿滿對行家的欽佩之情:就知道四哥拒絕不了好酒杯的誘惑。

四爺神色淡漠:「禮物四哥收下了,多謝八弟。」繼續看書。

八爺自己在窗邊椅子上坐下來,蘇培盛進來送茶點,他鼻端聞著普洱茶的香氣,眼睛望著青花瑞獸紋花盆裡的文竹悄悄開花,五彩花鳥紋橢圓盒的核桃瓜子散發炒貨的香氣,白地鬥彩福壽紋盤裡的棗泥山藥糕熱氣騰騰……不由地笑了出來。

混賬四哥是講究人。

蘇培盛搬著金杯匣子下去,八爺瞧著他只顧看書,還提筆在書上寫著什麼,八爺眯了眯眼一瞅,景德鎮窯養和堂款墨彩山水紋瓷硯,最經典款。不由地暗罵一聲,混賬雍正講究的細緻的真要人討厭。

「四哥,你記得你以前說過,弟弟不是狠心人,你盡可以放心。」

南海總督蔡珽是我的人,是我命令蔡珽故布疑陣要十三弟亂了陣腳,不顧你的囑咐進京看你。可我只是要十三弟耽擱在路上,不能回來北京,不會要他的性命。

四爺微笑不語,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捏著銀殼鑲碎玉紫檀狼毫筆,輕輕落在書本上的輕沙沙聲。半晌,才放下毛筆在筆架上,紆尊降貴地看他一眼,薄唇勾起來一抹淺淺的幾乎不易察覺的弧度。

「八弟,四哥本來想說『小八還是那麼笨』,想了想,八弟這一招確實高明。……於國,汗阿瑪在,剋扣糧草間門接導致十萬大軍潰敗。汗阿瑪不在,邊境危機,卻協助全力籌集糧草。於家,汗阿瑪臨終囑咐我、十三弟一直勸說我,善待兄弟們。八弟,這就是四哥此生一直對你友善的原因。……此刻四哥還是要說:『小八還是那麼笨……』」

「!!!」八爺看不見自己此刻的臉黑成什麼模樣,但他聽到自己磨牙的聲音,咯吱咯吱。

八爺來之前特意和閨女一起用飯給自己壯膽,他看起來三十來歲,坐著也能看出來身材頎長,著月白色長袍,腰間門系著碧色腰帶,上懸著同色玉佩。面如美玉,目如朗星。這個時候不論誰看見了,都會暗贊,這八爺看著雖有點鬼氣陰柔了,但仍然是個美男子。

可惜,此刻屋裡只有專心看書的四爺。

八爺的臉青了紅、紅了白,五顏六色地變換,越是變換他的一顆心越狠。他上輩子就是不夠狠。汗阿瑪不在,混賬雍正登基,急需要打一場勝仗,鞏固邊境,也是鞏固他的皇位。可是不管身邊人怎麼勸說,他都顧著大清安危,明明已經輸了變成刀上魚肉了。

汗阿瑪要混賬雍正善待兄弟,老十三一直勸說,有什麼用那?誰不知道混賬雍正眼裡不容沙子的脾氣?他打了勝仗,一騰出來手,立即就要收拾自己。解除所有職務,訓斥,圈禁,妻離子散、上枷鎖……蜷縮著像一條泥地里的蚯蚓一樣死去,臨死之前,陪伴自己的只有一顆薺菜。

八爺猛地一抬頭,冷著臉,陰森森地看著混賬雍正專註看書的側臉。

我就是要反著來!我這輩子就是要反著來!我就是要學著變狠!大清和我有什麼關係?家國和我有什麼關係!我自身都難保了,馬上汗阿瑪就要你登基馬上我就要變成上輩子的一條蚯蚓了,我還在乎什麼那?這輩子,你可能連一顆薺菜也不會留給我!

四爺看完一節,略鬆鬆身,感受到屋子裡瀰漫的鬼氣怨氣,微微皺了皺眉。

老八這是要變成厲鬼了呀。

「隔壁佛堂前供奉的紫檀匣子里,有一本拉薩喇嘛親手抄寫的《金剛經》,你去看看。」

!!!

沒有什麼你憋著幾百年憋出來的大招,急欲釋放,一抒胸臆,你等著看你的敵人憤怒、驚慌失措,不甘心,不敢置信,可結果敵人不咸不淡地嫌棄一句:「你的臉色真難看……你需要念念佛……」來的要人憤怒。

此刻的八爺就是!

他霍然站起來,舉起來放炒貨的方圓盆就要砸過去,混賬雍正翻書的眼角餘光掃過來:「我看這瓜子炒的香,我想多吃點。」

四爺:「……」

八爺恨得呀,恨不得給自己一頭砸下去!砸碎自己的條件反射!砸死算了!

四爺不搭理他的神經質,擺擺手示意他去佛堂,挽袖提筆再要寫字,硯台里的墨汁不多了,吩咐一聲:「蘇培盛,進來研墨。」

「奴才來了。」蘇培盛答應一聲,端著一碗清水推門進來,一眼看見八爺同手同腳的,身體僵硬跟殭屍一樣朝外蹦,真是蹦,不是走。瞬間門嚇得差點尖叫出來,雙手條件反射地護著他的清水碗。

蘇培盛護著碗在胸口,小碎步發揮最大的速度跑到四爺跟前,才敢有勇氣再看八爺一眼,八爺已經到門口了,但那背影也是鬼氣森森的要人瘮得慌。

「爺,八爺……?」

四爺漫不經心地寫批註:「魔障了,去隔壁佛堂念佛。金聖嘆批註唐詩的那本書,找來。」

「哦哦……在書架第三層架子上。」

蘇培盛放心了,八爺是真中邪了,八爺去念佛了,那就是好了。走到書架上找來四爺要的書,輕輕放在四爺身邊,定定心在心裡念念佛,在硯台里滴上些許清水,在小抽屜里找出來墨條,慢慢地研磨,可他自己沒有發覺,以前他研墨都是站在書桌外側,生怕擋著四爺進出,這次卻是站在書桌里側,身體還不斷地朝四爺靠近。

光線被擋住了,書本上落下來一片陰影,四爺一抬頭,發現蘇培盛腦門上的細汗,臉還白生生的,抬手捏捏眉心。

汗阿瑪派人跟著胤祥,監視之外也是一層保護。四爺本來稍稍放心的,可是此刻又不敢放心了。老八瘋了,汗阿瑪再防備老八動手,他也想不到老八會發瘋。四爺沉思片刻,放下書本,在桌案上拿過來兩張信紙,用左手寫了幾個符號。

「派人去叫來麥克。」

蘇培盛一個寒戰,瞬間門人不怕了面色嚴肅:「嗻!」

小跑著出來書房,蘇培盛快速找來自己的心腹小廝,命他去基督教北京分會找麥克傳教士。冬天的太陽暖融融的落在身上,要將人的骨頭都曬酥了,他看著小廝跑走的身影,抬頭看看頭頂雞蛋黃的太陽,摸摸自己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轉身跑回去書房。

還是四爺身邊安全,鬼怪不得近身。

金聖嘆是古今第一批註大家,他的唐詩批註乃是華夏文壇的一朵奇迹花,艷麗富華到入骨三分,後人都說「金聖嘆沒有活到批註《紅樓夢》,和海棠無香一樣,要人遺憾。」四爺深感認同。

四爺看書看的認真,念完佛的八爺賴在這裡跟著看書,他這模樣不敢回家,試探沾染一點混賬雍正的陽氣,緩一緩。

傍晚時分,收到邀請的三爺夫妻、五爺夫妻、六爺福晉等人都來了。四福晉在後院菜地兩個茅屋擺開男女兩份烤鹿肉、羊肉涮鍋,賞殘雪看夜景好不熱鬧。四福晉喝得醉了,屋裡烤肉的煙熏要她透不過來氣,遂趴到窗邊深深的幾個呼吸,一眼看見對面茅屋窗口,隱約可見的一個身影,穿大紅長袍,臉色略微蒼白,但半張臉線條流暢立體的就是自家爺!她身體快於腦袋,站起來從窗戶使勁探出去,想把自家爺看的更清楚一些!

八爺走了過來,向三爺說著什麼,然後側身讓五爺過去。緊隨其後的十二爺,突然停下,抬頭看過來,九爺也隨著他的目光看過來,然後就看到抓住窗棱,半個身子探在外面的,四嫂!四福晉趕忙縮回來,站直了身子恢復端莊模樣。兩人都瞪圓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再盯四哥的位置,一起給四嫂打千兒行禮,人還沒起來就爆發一陣豪邁大笑。四福晉在窗邊,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做了個抬手的動作。十二爺胤裪笑得直不起來腰,九爺胤禟更是恨不得笑得掀翻屋頂,兩人一邊笑一邊還喊著:「四哥,你看四嫂著急看你那。」

天色全黑,門上的紅絹燈籠和屋裡的蠟燭一盞盞點亮,天地萬物於朦朦朧朧中多了「霧裡看花」的美。人都聚在桌上吃菜品酒,只有四福晉站在窗邊坐著,嬌笑聲猜拳聲從身邊傳來。她伏在窗口,隨意地看著外頭的丫鬟小廝們忙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十三福晉說話。

十三福晉低聲叫道:「四嫂!」她「嗯」了一聲回頭看她,卻見她憋著笑站在身後,抖著肩低著頭,四福晉疑惑地轉回頭向對面看去。看見自家爺起身看過來,接著八弟走過來,長身玉立,兩個人並排站在窗口。

隔窗望去燭火一明一滅之間門,兩人的臉忽隱忽現。她下意識地站起,心想著,這玉般的兄弟兩個,今日並排而立,但終有一日要兵戎相見,你死我活。雖對著良辰美景,一絲哀傷卻從心裡泛起。十三福晉在身後拽她衣袖,這才發覺她竟只是痴看著對面的自家爺。忙擠了個笑容出來,對面八爺打千兒請安。四福晉抬了抬手,緩緩站直了身體。

康熙六十年要過去了。

康熙六十一年要來臨了。

大清男女老少都歡呼於康熙又熬過一個冬天,身體硬朗,今年的春節過的越發喜慶。祭祀先祖,是春節期間門一項隆重的民俗活動。各家各戶都要把家譜、祖先像、牌位等供於上廳,擺好供桌、香爐、供品,家長主祭,燒香叩拜,給祖先拜年。紫禁城中的皇帝也不例外,過年的一項重要活動就是奉先殿祭祖。

祭祀前三天,內官在乾清門內設黃案,立齋戒牌或銅人,表示皇帝即日開始齋戒,期間門不得飲酒、茹葷、處理刑事案件,並要沐浴更衣,保持整潔。

康熙依舊命四爺代替。

朝臣們開始嘀咕了,很多人都開始猜測,到底皇上您老人家什麼意思啊?按道理,這個時候,康熙應該開始給繼承人鋪路了。可是康熙表面上對每一個皇子的態度都一樣,出宮遛彎兒去了一趟三爺家,還要去四爺家、五爺家……坐坐。日常賞賜也是不偏不厚的,可明顯地越發重視四爺啊。

活閻王四爺啊。

難道是四爺最沒有野心?皇上寵著也有安全感?

極少人替四爺高興。大部分人開始著急。

正好大過節的,雖然忙碌交際來往,可都有點自己時間門,八爺黨剩下的鐵杆們聚集在八爺的書房,坐立不安,焦躁地一口一口喝茶。

剛從南海回來的揆敘皺著變黑變紅的老臉,第一個忍不住,放下茶杯大聲說:「八爺,聽說十四爺從西北寫信來,囑咐他的人一定要配合四爺做事,協助四爺。」

八爺好暇以整地品著從四哥家裡挖來的極品普洱,他是在場的,唯一穩重鎮定的人。

「莫要驚慌。四哥呀,他必須要人幫著,否則就他的人緣兒……畢竟是親兄弟,老十四擔心四哥的安全,很是正常。」

蕭永藻踱步轉圈的動作一頓。

不對。

「八爺,十四爺是不是防備著您?要協助四爺,挾制您那?」

「可能吧。」八爺微微一笑,清雅如玉。「我們不要管別人,先做好我們自己的事情。」

「……八爺,十三爺的事情……」揆敘吞吞吐吐,他在南海隱約聽到十三爺的消息,懷疑是八爺動的手腳,可他沒有證據。但他敢肯定,和八爺有關係。

「你們十三爺在海上可能迷路了,聽說海上最近颱風大。目前還沒有準確消息。」八爺臉上露一抹恰到好處的擔憂,「但是應該也不用擔心。沿海海域大清水師都熟悉,即使真被颱風吹的船隻迷路了,也很快能找到。」

在場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沉默地看地磚。

不管是阻止十四爺聯合四爺危及八爺的地位,還是防備四爺爆冷門突然被皇上選中,對於「四爺的十三弟」·十三爺,這個在四九城,乃至全大清都有莫大影響力的皇子,最好的辦法是不要他回京。

失蹤,在海上失蹤,神不知鬼不覺,天時地利。絕對的好計謀。

可是,他們驟然感覺渾身發冷,人驚破膽寒透心的冷,從頭冷到腳心,冷的他們凍在原地,動也不能動,說句話舌頭都發硬。

皇家兄弟,終於到了這一步了,兵戎相見,你死我活。

可是他們猛地一個寒戰,每一個都是臉色蒼白無助,通體寒冷。

皇家兄弟爭鬥成這樣了,對他們這些臣工們那?康熙對不安分的臣工們那是血流成河也不顧忌,康熙的兒子們一個個都是人中龍鳳,都隨了康熙的十分本事,十分無情。一瞬間門,他們齊齊看向胤禩,目光灼灼不安,也顧不得十三爺的死活了!

萬一八爺不能登基,哪一個新皇能容得下他們這一黨?他們必須贏!

揆敘思及自家情況,自從大哥去世后,康熙對納蘭家的冷遇,第一個忍不住問道:「八爺,在大火中有一個寶物,若是取的著急了,會被燙到。若是取的慢了,會錯失掉,這其中的分寸……」

揆敘的話一出,書房裡靜的落針可聞。八爺胤禩也悠閑不再,面容肅穆。

平心而論,皇子們、親近的朝臣們這些年,都隱約感受到康熙的作為。康熙是一個無情冷酷的帝王。成功的帝王都這樣無情,可是康熙較很多帝王都更為冷酷,他冷酷不是指對臣民,而是他的兒子們。他沒有養廢他的兒子,他每一個兒子都用心培養。可是他在發現最疼愛的老二胤礽不適合繼續做皇太子,或者說威脅到他的皇權的時候,即使他心痛的宛若去了一條胳膊,一半心臟,他也要廢除。那他對其他兒子們那?放鹿林間門,要兒子們各自展示本事去捉吧。這捉,有捉的門道。捉的急了,康熙先第一個不容,直接廢了。大爺和三爺,不就是?八爺,也是因此被打壓。可是捉的慢了,又會落後於其他兄弟。這其中的分寸……

蕭永藻腦門上沁出來密密麻麻的細汗。他瞬間門想到了,萬一康熙得知八爺對十三爺動手,會有的暴怒。這幾年他近身伺候康熙,也摸清了康熙的另外一個底線:他自己可以當兒子們的競爭是選拔賽,無情淘汰任意一個。可他的兒子們之間門如果自相殘殺被發現,他絕對不容。看他對大爺、二爺、三爺的態度就明白,圈禁、打壓,但都活得好好的。每次護著四爺,不也是因為擔憂四爺的安全?若是十三爺落海失蹤丟了性命,康熙的怒火,蕭永藻不敢去想,身體一晃,摔倒一邊,身邊的丰台大營提督謝允進慌忙給扶住了。

書房的人都驚住了,慌忙喊小廝進來,抬著蕭永藻在長椅上躺平。可蕭永藻的臉色難看的嚇人,他直勾勾地看著八爺。八爺端坐不動,坐成了一塊石頭,臉色陰沉沉的,其他人都順著蕭永藻的目光看過來,第一次看見,八爺這樣恐怖陰森森的表情,一瞬間門,所有的話語都咽下,咕咚咕咚的,一陣吞咽口水的聲音。

自從康熙二廢太子,八爺從南海回來北京,因為康熙提拔隆科多做九門提督,病了一場,他就發現了,生病的另一個好處。

出了亂子我就病,有了喜事病就好,安坐府邸,逍遙自在。你們爭得頭破血流,我坐收漁翁之利,多美呀!這不就是後世人說混賬雍正奪皇位成功的秘訣「爭是不爭,不爭是爭」?他請命老十四齣去西部,雖然有私心,也是和康熙表態,自己大度能容,能容得下兄弟帶兵。如此這般這幾年八爺身體養的倍兒棒,精神頭兒也來了,面色紅潤,容顏煥發,那張臉和窗台上的水仙花對比,不輸給花兒的鮮嫩。行事也越發大度,還要揆敘去南海協助四爺做事。人人都以為,他變得真成了賢王了,有時候來找他,和他一起一邊悠閑地賞花,一邊說事情,每個人都舒坦的不得了。

這是第一次,他們親眼目睹八爺溫潤面目下的殘忍無情。

可是八爺看見了他們的驚恐,卻是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了。

汗阿瑪已經準備要四哥登基了!他馬上就要變成上輩子的下場了!他還在乎什麼?命都要沒有了他還在乎什麼?破釜沉舟!在此一搏!時間門越逼近越要他恐懼,他努力剋制,可上輩子的結局在他眼前晃啊晃,他連自欺欺人也不能了,他馬上就要變成蚯蚓了,他什麼也顧不上了。他只要贏!

這一天,胤禩向他的海上親信下了命令。

從康熙四十七年一廢太子開始,他和大爺、三爺、四爺同時被晉陞為親王,又變成郡王。可是,除非是見皇上,他很少穿那件飾金的王爺袍服,而總是穿著便裝。可是從這一天之後,他搬到書房一個人住,平時和八福晉孩子們接觸能少就少,每天都是從頭到腳,一身黑衣、黑帽、黑皮靴。這裝束,襯著那粉白的面龐、悠閑的舉止,更顯得瀟洒俊雅、風流倜儻,也透著一副太平皇子的雍容華貴。只有眼睛上越來越明顯的小細紋,越來越濃的黑眼圈,表示他夜夜不能成寐。

他一面十分自信。哼!無論你們怎麼折騰怎麼鬧,我手握兵權穩如泰山,巋然不動,這江山落不到別人手裡!他一面咬牙切齒。哼!四哥,這輩子,弟弟也要學著無情了,你不是一直說弟弟不能狠心嗎?你就看著!弟弟也手握兵權,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一定要奪得皇位!

伴隨著胤祥在海上遇到颶風落海,皇長子在南海重金懸賞搜救的消息在重臣之間門悄然傳開,康熙面上沒有任何錶示,只是每次見到胤禩越發冷眼。四爺在家人面前如常,夜裡經常驚醒,要等麥克送來消息才能安睡。八爺胤禩病重不起,是真的病了,夜夜做噩夢十三弟來找他,頭上掛著一片海藻,一身**的都能聞到海水的腥咸氣,身後帶著千萬條小魚要來啃咬他的靈魂。

這一天小雨加小雪,加上正月里的寒冷,滿四九城操辦元宵節的熱鬧都好似被冷的凍住了。康熙取消早朝,用了早膳,去寧壽宮給皇太后請安,來到南書房,心裡琢磨著,怎麼和群臣說,他要冊封皇貴妃做皇后。冊封皇后,不是他個人的事情了,乃是國家大事,康熙需要群臣的認同,也要群臣想主意怎麼操辦。他剛到門口,就見老八府上的小廝墨雨也站在那裡,便詫異地問:「墨雨,你來幹什麼?」

墨雨連忙上前磕頭:「主子爺,奴才墨雨給您請安。奴才是進宮報信的。八爺病得厲害,渾身燒得像火炭一樣,打昨夜裡到如今,一口水都灌不進去。還一個勁兒地說胡話,叫皇上。福晉瞧著又心疼、又害怕,打發奴才來請皇上,說怕皇上以後就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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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怎麼可能不做皇帝(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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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第 1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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