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水靈

第四十五章 水靈

戟陂城,船港。

寒季尚未到來,空氣中依然滿是溫暖氣息。

自離開烏閣,何羅不顧舟車勞頓,披星戴月揚帆南下,就是怕耽擱時間。他深知天氣變化對艦隊出航的影響。若想將盟軍如期運往前線,最好趕在季風到來之前。

當然,要實現目標的另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船。

戟陂城主夫戌已是年近八十的老人,精神頭卻不輸晚輩。當何羅提出想了解造船進度,他堅持親自陪同前往視察。儘管歲月已將他的身體壓得如同彎弓,儘管頭髮早已稀白如飄雪,可老頭子雙眼不花,雙耳不背。只是腰腿老邁,行走起來有些吃力。

觀海台是一座石砌堡壘,俯瞰狹海,控制航道。

這地方建造之初主要出於軍事目的。那時候,方圓兩百安尺的崖頂平台上曾架設數十架投石機及弩炮,虎視狹海,扼守咽喉。如今擁有五百艘戰艦的藍鯨艦隊巡弋白烏兩海,迷岸城邦和貿易聯盟早已畏服順從,白烏海峽更是盡在埠廬家掌控,這裏倒建起了造船廠。

除了迷岸船島,戟陂船港已是當今天下最大的船舶製造基地。

何羅並非首次到訪戟陂,但觀海台這地方,他還是頭一次來。站在這裏,海風輕拂,蔚藍海面波光粼粼。海岸邊,一座座船塢接連成片,正在舾裝的戰艦艘艘相連,蔚為壯觀。

而反觀身後,戟陂城綿延的城牆和高聳的塔樓則仿若天際一道暗影。

城池依山而建,分內外兩城,緊鄰礁石密佈的海岸。其外城城牆全由巨岩砌成,基座直接修築在黑色礁石上,與礁岩渾然一體,猶如嶙峋多刺的珊瑚花朵從海上生長而出。

據說這座扼守狹海的堅固堡壘已巍然屹立數百年,從不曾被攻破。

何羅一邊審視觀望,一邊聆聽夫戌城主繪聲繪色地講解這座城堡的輝煌往事。

「老城主今天可是受累了。」最後他說。

「哪裏,哪裏,」夫戌城主笑容滿面的說,「公子別看我年老。從小到大,我往返於城裏碼頭之間豈止千百來回,就算閉上眼,此地一溝一坎也瞭然於胸,絕不會行差踏錯。」

「但我聽說老城主近年已少出城,是嗎?」

「如今確是少於出城。這雙腿腳就快要沒用了,一天不如一天。」

「夫家歷代鎮守戟陂,老城主也是勞苦功高啊。」

「能得公子誇讚,夫戌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夫戌八十歲的面龐笑起來仍一臉油光,「我夫家從南遷流民之困而漸有今日之盛,皆得於埠廬家主恩眷,敢不盡心竭力。」

「嗯,希望夫家這次仍能不負所望。」何羅說。

「公子但請放心,」閱人無數的老城主自然知道面前這位何羅公子在埠廬家的地位,態度自是恭敬無比,「依目前進度,這批船如期交付當不成問題。」

「當不成問題?城主這麼說,那我可就真放心不下了。」何羅面露詫異之色,「我本以為會從你這裏聽到像是鐵鎚落在角砧上一般的肯定答覆。」他以剛柔並濟的語氣說。

「這個,」精明老練的夫戌沒料在何羅這裏碰了個軟釘子,稍一斟酌連忙改口,「我保證這批船定能如期交付。」說罷,他又抬眼看了看這位太子跟前的紅人,「其實,為確保不耽誤大事,我跟船島那邊已提前做了交涉,若萬一真差那麼一點,他們會隨時向我方伸出援手。」

「靠得住?」

「萬無一失。」

「那就仰賴老城主了。」何羅緩和語氣,朝夫戌微微點了點頭。

對嘛,這才是老成謀事。他要的就是這句承諾。

其實夫戌城主與迷岸各大城邦私下交好,何羅早有耳聞。這不是什麼壞事。只要身為埠廬封臣的他不忘奉行誓言,能堅定地站在巨鱗一邊。

但如果不是這樣……

雖然跟夫戌城主還有些話可以好好聊聊,何羅此時卻沒什麼心情。他沒時間在這風光宜人的舊炮台上曬太陽,吹海風。造船廠風風火火趕工的場面他看見了,確實沒耽擱。有人也已給他信誓旦旦做出保證,會按時造出答應提供給逐埒家的戰船。

他再沒什麼好擔心的。

珊瑚城號將在次日一早拔錨起航,繼續西行。這之前,何羅還要去見一個人。

下了觀海台,何羅與夫戌城主拱手道別。老城主已不能騎馬,等着他的馬車就在台下,將把他送回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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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何羅則要騎馬去距此不遠的軍港,拜訪他此行另一位對象。

鐵棘鰭艦隊是藍鯨艦隊轄下三大主力之一,負責巡防白烏海峽。艦隊指揮夫戡是一名年富力強的水軍將領,受封千戶。夫戡亦是夫家族人。

不過這夫戡跟戟陂城主夫戌雖為同族,卻隔着好幾支,雙方並不親近。

來之前,何羅已對夫家上下查了個清楚,知道這夫戡一脈並非衍傳於戟陂,而是出自半島東岸馬拉城。多年來,兩支夫家後裔雖同處馬蹄半島,彼此間卻素無往來。直到夫戡調任戟陂,坐領鐵棘鰭艦隊,兩家這才勉強打上交道。不過也僅此而已。

鐵棘鰭艦隊母港設於距戟陂城不遠的金水灣,為直屬埠廬王室的藍鯨艦隊所統轄,與駐地並無從屬關係。何羅攜隨身護衛十餘人不時到了軍港,一行提前得知消息的駐軍將領早已列隊於旗門等候。當先一位身材修長,面白無須的漢子,正是艦隊總督夫戡千戶。

經過一番簡單卻必要的禮數后,這夫戡千戶便領着何羅直往營內參觀。

「公子這邊請,」夫戡邊走邊說,「聽說公子要來,我便令人捕得鯛魚數尾,為公子接風。」

他態度恭敬,滿臉堆笑,目光卻十分注意觀察這位最受當今太子寵信的年輕人。

赤儒太子已代行王權,埠廬家各地臣下無人不知。

作為艦隊駐所,夫戡的中軍帳自然也建在海上。入了營門不遠,何羅等人便下了馬,跟着進了連通碼頭的廊道。夫戡前面引路,將何羅一行帶往岸邊一座風亭。

到了風亭,夫戡手下一干人便將何羅的隨從帶往臨水大廳用餐,而夫戡自己則和兩名副手引著何羅繼續穿過風亭,踏上一段搭建於水面的木棧道。

棧道九曲八拐,通往水面中心一座小島。小島上單單一棟四面皆窗的方廳。小島四周,鄰水種了十餘株竹桃,將方廳半遮半掩。

「夫戡將軍,」何羅邊走邊打量這地方,「看來你不單會帶兵,還很會生活。」

「哪裏哪裏,公子見笑了。」夫戡忙說,「不過要說到我們這些常年待在船上的水耗子,用餐習慣確有別於常人。就說這吃魚,我們便好現撈現殺,吃個鮮活。」

「你說今天要吃鯛魚,不會現在才去捕吧?」

「當然不是。魚是早捕回來了,但為保證食用時味道鮮美,還得先養著,待食用時再撈。」夫戡解釋道。

「講究。」何羅忍不住讚歎一聲。

聞得此言,夫戡眼裏亮光一閃,連連拱手,「若非顧慮公子身份尊貴,我們逐浪四海之人食用這鯛魚,更有一種簡便之法,那才是原汁原味。只是不免腥了些。」他說。

何羅越聽越奇,「你倒說來聽聽。」

他想,我可以不學你們的用餐習慣,但了解一下未嘗不可。

「公子,這鯛魚最好的食用方法,就是生吃。」夫戡蠕動嘴唇,就像已開始咀嚼,「這種吃法極為野蠻,上不得枱面,但魚肉吃起來肥厚鮮糯,卻是妙不可言。」

「是嗎,那今天不會讓我生吃吧?」

「不會,不會。」夫戡使勁搖手,「公子身份尊貴,習不得這法子。」

說話間,夫戡已引著何羅進了水心方廳。此廳四面開敞,窗外綠葉依依,清風徐徐。廳內已佈置好圓桌一張,木凳數把。桌上餐具早已擺好,酒水備齊,只等上菜。

方廳圓桌,不分賓主座次,夫戡引著何羅落座,自己挨着坐下。

據他介紹,另兩位陪同入席的一個叫庄崖,一個叫鐵棣。

庄崖四十齣頭,小眼睛,大方額,看着還算體面。另一位鐵棣兄弟那面相可就有些生猛了。他不僅同樣有着風吹日晒的黝黑皮膚,面上更是如風乾臘肉一般瘦削乾燥。尤為可怖的是,因為少了隻眼,斜戴了一副眼罩,讓他看上去竟有幾分在浪尖上玩命討飯的海盜風采。

這二人既是艦隊副督統,也分別是兩艘主力戰艦的艦長。

待數盆做法各異的魚上了桌,夫戡親自為何羅斟酒。隨後,他便問何羅此行目的。

「聽說公子此來,是督促船港趕造大船,不知可還有夫戡所能效力之處?」

「有啊,」何羅毫不隱晦的答道,「我此來戟陂,督船並非主要目的,找你才是。」

「噢,公子有何事吩咐?」

「這次諸國聯合出征闕西,將軍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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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自然是知道的。」

「安甸諸國,唯我藍鯨艦隊獨領風騷。這次闕西作戰,太子令我從艦隊旗下三大主力中挑選一支領印出征。我考慮再三,還是想來跟各艦隊首腦先見個面,然後再做定奪。」

夫戡聽得一愣,不解的問:「若有調遣,只消鑒印文書一封即可,何勞公子親自前來?」

何羅笑了笑道:「將軍知道,何羅並無統兵經驗,更不了解軍中各位大人,所以這才決定事前跟各位先照照面,彼此了解了解。」

「這麼說,三大艦隊總督,公子都見過了?」

「鞣阜總督來的路上已經見過,跟你一樣,他也是見面就請喝酒。而掌握白海艦隊的筍鄔總督本就出自王室,我對他還算了解,所以沒必要專門再跑一趟。」

這夫戡是個聰明人,一聽這話,哪還不明白,於是馬上表態:「鐵棘鰭艦隊隨時聽候差遣。」

「嗯,我知道夫將軍忠勇善戰。只是此番諸國聯軍並進,非同小可。我這裏先放句話,既然夫將軍願意隨我出征,是否能一切皆聽我號令行事,不得違背?」

「只要公子身受王命,夫戡自當唯命是從。」

「好,即便我令你鑿艦沉船,也能毫不遲疑地執行?」

「鑿艦沉船?」

「只是這麼跟你打個比方。」何羅意味深長地輕輕一笑,「我不過是想知道,夫戡將軍剛才所謂唯命是從,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是否果真能堅決貫徹我的命令。」

「既然公子話已講明,夫戡也在此鄭重承諾,但有軍令,無不奉行。別說鑿艦沉船,到時就算讓我夫戡縱身跳海,也保證絕無二話。」

「嗯,好。我就想聽這句話。」何羅正色道。

他知道,自己已完成此行第二項任務。

*

這晚,珊瑚城號補齊遠航所需各類用度物資,準備航向下一個目的地。

何羅站在船頭,望着四周波光粼粼的水面,聽着從遠處船港隱約傳來的喧嘩。夜色中,港口燈火點點,就像一座熱鬧的集市。何羅喜歡感受這人煙之氣。

他喜歡寧靜,但他也需要洞察人間煙火。

對於今天選擇的這位水軍統帥,他十分滿意。考慮到自己不擅臨陣指揮,何羅在選拔將領上格外用心。而之所以繞開艦隊主帥直接選拔他要的人,其實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藍鯨艦隊總指揮為三大主力中實力最強的白海艦隊總督筍鄔之父。那位征戰一生的老公爵打仗是沒問題,但功高自傲,又自恃王室貴胄身份,就連赤儒與他打交道都得客客氣氣,何況未有寸功的何羅。不幸的是,他那身為侯爵的兒子也跟他老子一個德行。

選擇夫戡,何羅自有多方面考慮。

他認為夫戡這人不錯,直爽,乾脆,不拘小節。況且他身為艦隊總督,爵位還只是千戶,應該會很有上進心。烏海艦隊總督鞣阜倒是也能勝任此次任務,但何羅跟他見過之後,便放棄了選他的念頭。那是個過於圓滑老道的傢伙。何羅還聽說他跟筍鄔一個鼻孔出氣。

根據今天在魚宴上的觀察,這夫戡能識大體,也有粗獷的軍人習氣。這樣的人通常會跟部下建立起良好的上下級關係,關鍵時候定能一言九鼎,令行禁止。

何羅需要這樣的人。

夜深,港口的喧鬧漸漸平息。四周一片靜寂。何羅換上白袍,下到底艙。

他腳下那雙帶有響鈴的皮靴將木梯踩得嘎嘎作響,同時也發出悅耳的金屬鈴聲。艙門守衛遵照程序打開艙門,待何羅進去后,再將門輕輕關上。

何羅經扶梯踏上高高的水艙艙頂,又從裏面那條梯子下去,走向臨水木台。

他站在幾乎與水面齊平的木台上,閉上眼,雙手左右伸開,嘴裏開始默念禱辭。

很快,他的白袍上藍光乍現,生出無數瑩瑩光點。隨着光點越聚越多,越聚越密,最後竟匯成大小如他本身的人形飄然升起。何羅雙目微閉,一動不動,對此恍若未覺。

螢光人形繼續離開身軀,緩緩朝水面鋪落。

就在那片螢光接觸水面的一瞬間,水面波光一閃,從水裏竟冒出一物,如同穿衣般將那片人形大小的螢光吸收了去。

霎時,一個渾身光斑,由水構成的人形飄離水面,卓然而立。

————上卷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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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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