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噬人森林

第三十五章 噬人森林

隊伍在天色初開時出發。空氣酷冷,人和馬嘴裏都呼出白氣。

從北面寨門出去,先要經過一條原木鋪就的坡道。此處地勢陡峭,為免打滑,木道上還新鋪了層干木灰。坡道兩側均為深逾百尺的狹溝,溝底尖石豎立,崎嶇不平。

而山溝下面又有條峽谷,更在千尺以下雲遮霧罩的黑暗深處,根本看不見底。

這段路實在難以騎行,所以只能下馬步行。

仄鐸大人依然牽着馬韁走在隊伍前面,一路叮囑大家小心。

留下給關上帶的物資,隨行輜重仍裝了整整五匹馱馬。大家彼此拉開距離,照顧著馬匹緩緩向峽谷一側山壁縫隙走去。所謂「天神之印」,此時看來如同山壁上的凍瘡裂口。

身後,跟迎接他們到來時一樣,衛所里再次吹響了長號。只是這次節奏略有不同。

號聲一共三響,低沉綿長,餘音在峽谷中久久回蕩。

直到踏上半壁間那條裂縫之內,大家才上馬繼續朝前緩慢前行。這條猶如從峭壁上硬摳出來的小道一側便是深淵,路面又極為狹窄,只勉強能容單騎通過。

因昨夜喝了不少酒,稚英腦子昏昏沉沉,所以騎在馬上不得不打起精神,格外小心。

隊伍緊貼山壁緩慢前進,有時還得下馬步行。直到天快黑時,方通過這段「天神之印」,進入谷中一段山坳。此處道路狀況有所改善,終於可允許二人並騎。

此時,只聞風聲呼嘯如群鴉齊鳴,卻是吹得人睜不開眼睛。

經過一片低洼山谷時,已走在隊伍前面的申無去扯著嗓子喊:「仄鐸大人,今夜風大,咱們就在這宿營吧。」他的聲音在呼呼風聲中變得非常怪異,就像一不小心就會被吹散似的。

仄鐸大人同意了申無去的請求。隊伍就地宿營,於避風處生了火,開始烤肉。

這次帶的鮮肉能吃上兩三天,後面或許可以打獵,但主食還是以烘乾面和肉乾為主。另外他們還帶了許多青橘子、蘋果和已經乾巴的無花果,亦可作充饑之用。這次帶的酒已分發到個人,稚英分到兩袋,跟乾糧一起分別放在兩側鞍袋裏。

這地方越到夜間風噪越大,大家吃飽喝足,除了抽到放哨的,都拿布團塞住耳朵睡了。

第二天,小隊繼續逶迤向前。

隨後幾天,他們又經過了兩段長短不一的「天神之印」,最終總算走出那種危險裂縫,完全進入了相對安全的谷地。此時兩側山勢逐漸開闊,樹木也多了起來。不過地上的雪也越來越厚,鋪得就像潔白絨毯。因為開闊,風也更沒遮沒擋。那雪風刮在臉上,就像鐵刷子扎在面部。

於是大家紛紛拉緊斗篷,盡量遮擋住臉,只露眼睛在外。

離開衛所的第七天,隊伍到得一座小丘。這裏風小了,地勢也更加開闊。仄鐸跟申無去在前面商量了一陣,決定在此稍作休息。

這時,仄鐸大人將兒子叫到身邊,伸手遙指前方,告訴他直行便是昊土故道,也就是朝所謂白界方向。而往西沿着天麓山腳一線,則是茫茫森林。

他們要去的是森林方向。

稚英腦子裏還記得上次在靖北侯府見過那張沙盤。從地圖上看,如果沿着雪山方向走,此去所謂黑虎關路程並不遠。但要深入這片狹長森林……

不知為什麼,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在進入幽深如夜的森林前,仄鐸大人先把人召集在一起,交代了隊伍行進順序,然後掏出羊皮地圖,鋪在地上讓大家看。他的手指在炭黑色墨跡上移動,最後在一個地方敲了敲。

「這是我們要去的地方,沿着雪山,穿過森林就能到。」他說。

按照仄鐸大人選擇的路線,他們要一直往森林裏走。這是條捷徑,但註定難行。

因為森林裏根本沒有路,每往前邁出一步,都只能臨時決定。

交代清楚后,隊伍繼續啟程。身為穆夷徒的稚英這時被要求走在了前面,利用他從小學到的知識為大家帶路。

稚英的坐騎還是那匹從格里村騎來的三歲母馬,不算高大,但很懂得配合騎手意圖,鐵灰色馬蹄有節奏地輕踩積雪,小心繞過橫出的枯木,朝着幽暗深處前行。

這是一片昏暗古老的森林,主要由高大雪松和纖細筆直的指向松構成,其中也間雜着古老的鐵皮樹和零落的火樹,樹冠時而稀疏,時而稠密。行走其間,天麓雪山時隱時現。

稚英白天會根據雄偉的天麓雪山,以及整齊劃一的指向松樹尖朝向來判斷方向。到了夜間,只要能見度夠好,只要能找到合適大小一片天空,他便通過夜空中那些不知疲倦,眨個沒完的「巨人之眼」來確認路線是否偏離。

稚英在心裏估算,從地圖所標距離來看,若直接穿過森林,此去大概需要七到八日。

入夜後,林子裏冷得像冰窖,宿營時必須生火,且得通宵警戒。進入森林的第三個夜裏,有人便說聽見了狼嗥。

「聽說這裏有獠狼。」晟原將手架在火苗上對稚英說,「不知能不能遇到。」

跟鐵麟獸一樣,獠狼也是僅存於傳說中的遠古猛獸,但據說曾經比較常見,不像鐵麟獸那麼少有。「你相信世上還有這種野獸存在嗎?」稚英問。

「你不信嗎?」晟原反問。

「以前我會認為那只是傳說。」稚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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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說。

「就是嘛。連罕見的鐵麟獸都出現了,獠狼肯定不會沒有,對不對?」晟原盯着火苗,顯得若有所思。「反正只要不遇到貘貘,就沒什麼可怕的。」他忽然說。

「貘貘?那是什麼?」稚英笑了笑問。

「我聽過的最可怕的怪獸。」晟原說,「比你打那鐵麟獸還要可怕。可怕得多。」

「是嘛。」

其實稚英已想得很明白,他們這趟顯然就是沖着那些傳說中的怪獸來的,所以無論遇見獠狼還是鐵麟獸,或是像晟原說的什麼貘貘,他都不會再感到意外。

兩天後,他們在一個居然沒結冰的小水潭邊幸運地獵到一頭野豬。可以吃新鮮烤肉,這對已在森林裏走得疲憊不堪的一行人來說是個不小的鼓舞。

仄鐸為此特意准許早些宿營,讓大家可以飽餐一頓。

在樹枝搭建的烤架上轉烤帶血的野豬肉顯然令人感覺愉快,所以人人樂得參與其中。大家輪番上陣,直到把那頭肥豬烤得嗞嗞冒油,焦香四溢。

看着這次獵殺野豬的功臣只在一旁笑着觀望,仄鐸大人走向稚英,輕輕拍了拍他肩膀。

「小夥子,你解除了我對你能力的懷疑。我承認,你是名合格的穆夷徒。」他臉上難得一見地露出溫和笑意,「記得當初我們跟你說過,雪山背面並非一片荒蕪,現在相信了嗎?」

「但這裏還不是白界。」稚英笑了笑說。

「對,還不是。不過肯定也跟你最初所想不太一樣。對嗎?」

「是的。看來也沒那麼糟。」

「喝點酒吧,咱們的誓言獵人。」仄鐸大人自己喝了一口,然後轉身離開。

他是叫稚英喝自己帶的酒。

如果願意,他們每天都能喝點酒,但不能像在懸空寺那樣放開喝。

根據仄鐸大人交代,出關后,酒是第一個需要節制的消耗物資,因為帶得不多,而且越往前走氣溫越低,所以大家都需要以酒禦寒。

稚英沒喝酒。他用刀切了塊烤得金黃的脊肉,見申無去一個人坐在旁邊,便朝他走去。他已經發現,儘管不像先前那般沉默寡言,但這位年輕軍官仍舊喜歡獨處。

申無去靠在一棵鐵皮樹下,一手抓着條帶肉肋骨,另一手拎着裝酒的皮袋。見稚英過來,他便遞酒給他喝。稚英也不跟他客氣,接過酒袋就給自己灌了一口。

「很好,能大口喝酒,你就不再是愣頭青小獵人,」說話時,他神態有點像博犁大叔,「如今你是真正的穆夷徒了。」他眨着眼對稚英說。

「大人,這片樹林你以前來過嗎?」喝了口酒之後,稚英忽然問。

申無去嘴裏嚼著野豬肉,又就著酒袋喝了一口。「來過,」他說,「這片林子無邊無際,一年到頭白茫茫一片,時間長了,看得人眼花,就像永遠罩着層濃霧,所以被稱為霧林。」

「你是說,霧林里其實沒有霧?」稚英好奇的問。

「不,也有降霧的時候。」申無去頓了頓說,「但那種事最好別撞上。」

這兩天,稚英已開始了對「白界」的認識。

雖然照他們說,這裏還沒到真正的白界,但他彷彿已能感受到某種體驗。這地方無論朝哪個方向看都是天地一色,白茫茫令人難分東西南北,就連在森林裏也感覺如此。稚英從小就體驗過霜雪的可怕,無盡雪原令人目眩,會讓人視線模糊不清,甚至能讓人失明。

這裏不過是白界邊緣。

「這裏的霧有何可怕之處,能說說嗎?」稚英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很認真的問。

「這裏還好,不過,咱們這次要去的地方,」申無去伸手遙遙向前一指,「翻過那座山,後面那片森林可就跟這邊不一樣了。那裏要是起霧,別的不說,趕緊轉身就跑。」

「看見起霧轉身就跑?不至於吧?」

「不至於?好,我給你說說。」申無去認真打量著稚英,舉著酒袋半晌一動不動,「對了,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不,應該說是為什麼願意給你講這麼多嗎?這是因為我看着你,就好像看到十年前的自己,一個對什麼都好奇,但卻從不輕易表現出驚訝與害怕的男孩。」

「村裏人說我性格木訥。」稚英說。

「是嗎?那是他們沒眼力。」申無去不屑地說,一邊嚼著從骨頭上撕下的肉,「我跟你講,那片林子一旦起霧,會讓你如同陷入迷陣。你的眼睛,耳朵,還有你的嘴,到時全都不起作用。你會發現除了白霧,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也聽不見別的聲音。除了某種奇怪的,不該聽見的聲音。」

「你經歷過那種情況,對嗎?」

「是的,」申無去停止咀嚼,承認道,「我碰到過一次,六年前。」

「哇,」稚英做出一副十分好奇的表情,「怎麼會這樣?」

「想知道?」申無去表情古怪地打量著稚英,「好,我告訴你。但我保證,那種情況很少。」

「你怕我聽了會打退堂鼓,是嗎?」稚英朝他笑了笑。

「也許哦。」申無去回頭往身後看了一眼,然後想了想,「真想聽我講?」

「講吧,要不你會憋壞的。」

「你小子。」申無去瞪了稚英一眼,「告訴你,雖然事後我並不能解釋當時發生了什麼,但那經歷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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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無去語氣平靜,就像在說別人的事。

「當時我帶了四名騎兵出來找人,正騎馬經過那地方,大霧就忽然出現了。那時誰也沒意識到危險降臨。」他繼續不緊不慢的說,「忽然間,我便再看不見身邊夥伴。我看不見他們,他們也看不見我。我本想大聲呼喊,卻並未出聲。知道為什麼?因為我聽見有奇怪的聲音,像馬蹄聲,那聲音圍着我打轉。你知道,在森林裏有時的確能聽見回聲,可通常情況下,聲音不會圍着人轉。那就像一隻無形的囚籠忽然鎖住了你。過了會兒我才發現,我聽見的是自己的馬發出的聲音,但聲音來源卻不在馬蹄下,而是在四周霧中。你能理解那種感受嗎?除了能聽見自己的馬踏在落滿枯葉的地上所發出的聲音,那會兒我別的什麼也聽不見。」

「對了,我還沒跟你說我的馬。」申無去咂了咂舌頭,「我的馬完全嚇傻了。瞪着眼,就在原地轉圈,連鼻息都不敢噴一聲。聽明白了?不是受驚,是嚇傻。」

「後來呢?」稚英饒有興緻的問。

「因為不辨方向,當時我不敢輕舉妄動。我豎起耳朵,希望能聽見別的聲音,聽見其他人的聲音。就在那時,我聽見了。」

申無去稍微停頓了一會兒,才接着往下講——

「我聽見有人在叫一個一個名字,其中也包括我的。那聲音很古怪,聽不出是誰。我本當一下子就能聽出是誰的,對不對?同行的就那麼幾個人。可我就是聽不出。過了一會兒,那呼喚聲便消失了。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並未回應呼叫,儘管他叫過我的名字。我想是害怕,或是擔心出聲會暴露位置。老實說,那時我害怕死了。那個聲音消失后,一切重歸沉寂。」

「再後來呢?」

「再後來?再後來我便按記憶中的方向往回走,試着尋找其他人。我在霧中走了很遠,直到什麼也看不見才停下。那時天色已晚,我總算走出濃霧,或是濃霧已經散去。總之我已筋疲力盡。後來我在一個樹洞裏熬了一夜。第二天,我繼續尋找其他人,就這樣在那片林子裏找來找去,找了整整三天,最後吃的沒了,馬也走不動了,便只好假設他們已經回去了。」

說到這裏,申無去的聲音變得很小,小得如同囈語。

「就在我準備孤身返回時,忽然看見一個人。」申無去用低得像不想讓人聽見的聲音說,「剛見到他時,他樣子有些古怪,着實嚇了我一跳。他那雙眼至少比常人大一倍,幾乎全是眼白,瞳仁卻彷彿被擠壓在了一起,小得可憐。我不認識他,但從他脖子上掛的各種獸齒和爪子……」他指了指稚英胸前,「吶,就跟你這一樣。我於是知道,他是名穆夷徒。」

原來那人就是申無去接到任務,出關尋找的對象。

「我以為他瞎了,但其實他看見了我,還向我招手。」申無去繼續說,「但他始終沒說話,還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前,示意我也別出聲。我當時很緊張,就照他說的做了。」

說到這裏,申無去嘴唇抖了抖,不知嘟噥了一句什麼。

然後他又才接着說:「除了他,我那次再沒見到其他人。本來我想跟他問問情況,可他始終沒跟我說一句話。他自始至終就沒開過口。」

「那麼,那人後來怎麼樣了?」稚英好奇地問。

「他……」申無去似乎很不情願提起當年唯一跟他一起回來那人,支吾了一陣才說,「回到懸空寺,他去了趟饒牧大人那裏,然後就回去了。此後我倆再沒見過面。但我想你或許見過他。」

「他叫什麼名字?」稚英想,只要知道名字,他說不定就認識。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跟他就見過那一次。他們那次出任務情況特殊,相隔不到半月,前後就出來兩批人,都是匆匆通關,沒在關上停留。我那時剛到關上,還不是獵騎兵,是因人手不夠才被派出來找他們。若非你現在也是穆夷徒,這事我本來是不能跟你講的。」

「那兩批人,還有你帶出來那些部下,他們後來呢?」稚英問。

「再沒見過。前後出來三撥人馬,最後回去的就我和那名穆夷徒兩人。」

「看來跟人們說的一樣,白界果然兇險。」

「是的,每次出來,都得看運氣。」

「可其他那些人到底……」

「他們被吞噬了。」申無去灌了口酒,吹着氣說,「跟所有迷失在森林裏的人一樣,他們最終沒能找到出路,直到食物耗盡,直到精神崩潰。」他語氣變得冷漠,就像剛認識那時一樣,「這是我為他們所能想到的最好結局。不過,其實不必擔心,我說過,那種情況並不常見。」

「不常見?」

「對,小兄弟,」申無去扭頭望着稚英,「穆夷徒是個高風險職業,有的來過這裏一次,就再也不敢第二次踏足,而有的更是來了之後就再也沒能回去。你害怕嗎?」

「既然來了,就不怕。」稚英說。

「好,果然是個勇敢無畏的好小伙。不過你畢竟年紀還小,記住我一句話。」申無去目光有些嚴肅地盯着稚英,「這也是我唯一能給你的忠告。」

他仰起脖子,又灌了一大口酒。

「記住,」他幾乎是從牙縫裏往外說,「從現在開始,若聽見有不熟悉的聲音喚你名字,在沒看清對方面貌之前,千萬別開口答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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