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年華豈能虛度

第七十三章 年華豈能虛度

日升月落,秋去春來,轉眼就是五年。

藏經閣的變化並不明顯,一十二層的高樓如同一個並不顯眼的老人,站在少林後山一動不動地觀望着這個世界。春榮併發,夏蟬鳴流,秋高雲遠菊黃,冬雪皚皚,寂寂無聲。樓外一名老僧每日清掃落葉,不倦不怠,不言不語。整日佝僂著身子,只是偶爾抬頭,看一眼雲霞。樓里也有一名老僧,每日整理經書典籍,擦灰撒水,亦是不言不語。問也不說話,搭肩也不理人。覺醒懷疑他是個啞巴,也是個聾子,但這以五年相伴得出的結論始終沒有得到有力的證實。

每日的清晨夕落時分,覺醒會來到頂樓,從窗戶翻出去,小心踩着磚瓦,爬到樓閣最高處,眺望遠方,俯瞰少林。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來到這裏,五年了,明天便是第五個中元節。太陽會從雙龍山的斷口處緩緩升起,宛如雙龍戲珠,覺醒並不知道那山的真正名字,興緻使然,便這樣叫它。雲霞漸紫漸紅,彷彿上了色的棉花,漫天鋪展,紅日便是那調皮小鬼手裏的火柴,正如過年放開門炮般地將天空點燃。這時候,覺醒彷彿聽見轟的一聲,接下來便是火苗亂竄的快活與囂張。

大地亮了起來!

回頭看西天的朦朧灰暗,猶如老人身上褪下來的破布衣衫,被勤快的奶奶收去,帶到會唱歌的溪流岸邊,仔細清洗。南方也熱鬧起來,冒出股股炊煙,山裏的人啊,伸著懶腰向天地問候。這時候,北邊的深林驚起一大群飛鳥,在天空陣陣徘徊,隨即四散,約好晚上同歸。

禪心院叨叨擾擾的念經聲還是那麼討人厭,覺醒甚至猜想,給死去的人念經做法,便是要他們忍耐不住,從閻王殿裏衝殺出來,狠狠揍一頓這些可惡的和尚。修武院的哼哼哈嘿,中氣十足,他們吼得這般大聲,想必也是為了壓倒禪心院的哼唧哼唧。誠懇有所求的香客早在寺門排起長隊,民生院的師侄打着哈氣笑臉盈盈,即使數錢數到半夜,也耽誤不了他們第二天早早醒來。戒律院的和尚又懶又精,已經在食堂吃得滿頭大汗,偏偏還一本正經,彷彿要去幹什麼大事。其實就是吃飽了好去睡回籠覺。

藏經閣總高六十餘丈,共十二層,地基入地三丈,佔地數百尺,至閣頂塔尖,僅一丈方圓。剛來的時候,覺醒只是從頂層的窗戶往外看,逐漸探出身子,踩在飛檐之上,糟蹋了不少琉璃瓦,老僧掃地時只是愣了一下,也並未責怪。覺醒每每至此,手心冒汗,腳心發熱,然而他耐不住自己的冒險慾望,起先還會拿來繩索,一頭捆在閣內柱子上,一頭捆在腰間。待得熟練,膽子大了,索性放卻繩索,期間打滑一次,好在勾住瓦沿,爬將上來。

他不知道摔下去會死,但若是摔成殘廢,他也便打算像門口掃地僧一般不言不語了。再有挑戰性的事情,一旦接二連三挑戰成功,便也不覺得危險。覺醒只花了兩個月,便做到了在閣樓外沿兒如履平地。這就不得不提一下孟爺爺留下來的《逍遙遊》,「第一階,身輕如燕,揮臂乘風,攀壁掛檐,踏枝而行,此為遊戲之步也」。在滴海心經和十里鶴步的支撐下,覺醒很快便掌握了這「燕行」之法。第二階是鵬行,穿林浮波,橫山躍嶺,追虎逐鹿,御風而行,此為追星趕月之步也。第三階是龍步,還過於深奧,覺醒尚無法理解。

瓦縫間鑽出一小撮綠色,覺醒瞧著欣喜,便探身薅了出來。一顆野草的種子,在春天的誘惑下,也忘卻了高處不勝寒的道理。覺醒有些後悔將野草拔起,心中不忍,於是含在嘴裏,輕輕咀嚼,將這份甘澀咽進肚子。肚子卻像被吵醒的嬰兒,咕咕叫出聲來。

餓了?人呢?

「覺醒師叔——」

人說來便來,覺醒在熟悉的地方看到了熟悉的人。五年過去,明月長得跟他一般高,略顯稚嫩的面容凈如月華,搖若白荷,身纖似竹,挎著食盒小步蹦噠進來,臉上掛着甜甜的笑,也不知道又吃了什麼好東西,或是遇見什麼好玩的事情。自進入藏經閣以來,他便只見過明月的笑容。觀之往往心曠神怡,不覺得自己被關了禁閉。

他喜歡在明月跟前做些出格的事。比如,他打算從頂樓一層一層地飛躍下去。這點事難不倒他,心中已經謀划多年,斷不會馬失前足。想罷,便一手勾住飛檐兒,凌空反身,輕飄飄落到下一層,地上一滾,攀住瓦沿,又落一層。拍拍手上的灰,向著擔驚受怕、想看又不敢看的明月抬頷眨眼,轉身面朝閣樓,腳踩屋檐,空中翻了兩個跟頭,一下子掉落三層,見速度愈來愈快,心有不安,凌空變化姿勢,落在七樓。明月早已丟下飯盒,急的亂跳。

「覺醒師叔,不要玩啦,回去回去。」明月指著七樓窗戶喊道。

「嘿嘿——」覺醒不以為意,現在到了七樓,並沒有很高,縱使直接跳下去,也不會有多大的事故。他有這樣的自信。於是前探一步,雙臂垂落,徑直跳了下來。驚得明月小手亂搖,簌簌不安。在落到三層時,覺醒凌空打擺,反身抓壁,卻抓下兩片瓦來,繼續下落。虧得二樓外檐開闊,才止住趨勢,略有些狼狽地穩住手腳。無辜的瓦片卻接二連三落到地上,應聲碎裂,還有一片險些砸到明月頭上。好在掃地僧突然出現,將瓦片攔到掃把里,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完好無損。他抬頭看了一眼,好像沒看到覺醒似的,低下頭來一掃把一掃把地清理碎瓦。

覺醒見自己惹了禍,趕緊往窗戶裏面鑽,還不忘沖明月做個鬼臉。明月小腳一踱,拾掇起翻倒在地的飯盒,氣沖沖就往藏經閣趕。

「覺醒師叔,你——」明月一手掐腰,一手指著覺醒,想罵他兩句。食盒掛在伸直的胳膊上,話沒說完,便見對方探來。肚子的貪婪在覺醒的臉上擠出幾道笑紋,殷切地問好,接過食盒,雙腿一盤便坐到地上,大白包子一手一隻,輪番塞進嘴裏。

「好吃,好吃,餓死我了,有勞明月師侄。」

「你,哼!噎死你,噎死你!」明月雙手叉腰,在覺醒面前左右踱步,卻說不出多餘的狠話。

「嗝——嗝——」覺醒果真被噎住了,無辜地望着眼前的妮子,假裝求救。

善良單純的明月見自己剛說出的話便有了反應,心中反而內疚些許,急忙蹲下來,從食盒裏取出八寶粥。食堂平日只有清粥,這八寶粥是明月為了慶祝覺醒明天自由專門熬的。見灑出一些,心中又起了情緒,狠巴巴地遞給覺醒。

覺醒小眼兒一眯,咂吧咂吧便通通下肚,還拿着包子皮兒在食盒裏收割一番,將灑出的八寶粥也一起吞進肚子。明月見他吃的這般開心,便也不氣了。

「覺醒師叔,你要在這般——戲弄我,我就再也不給你送飯了。」明月拾掇好飯盒,站起身來。

「明月師侄,明天我就自由啦,不用你送飯啦。」覺醒一個鯉魚打滾。這也是容易招惹到明月的動作。

教育馬上就來。「你,你不能吃飽了就馬上做劇烈運動,對胃不好。」一句不出所料的話,說了將近五年。說罷,似乎想到自己明天再也不能送飯,妮子的情緒又落了下去。

「明月師侄,多謝你這五年給我送吃送喝,給我講寺里的趣事兒。從明天起,我要給你送飯,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餓着你。」覺醒收起玩笑,略顯鄭重地說道。

「我不要,我有手有腳的,也不會被關禁閉。」掩嘴一笑,明月隨即想到,「覺醒師叔,明日一早,我們去看大俠和了青爺爺吧。」

「好。」若是了青和孟守仁還活着,一定會覺得覺醒樣貌有些眼熟,七分長義,三分葉姥姥,尤其是那雙奕奕黑亮的眼睛,叫人忍不住多看兩眼。

這五年來,說是禁閉,其實除了不能離開藏經閣,覺醒是頂自由的。想吃吃,想睡睡,想練功就練功,想讀經書就讀經書。當然最有意思的事,還是修習功法,滴海心經的修習一天也沒有停過,甚至在進入狀態之後,他似乎還能感覺到了心大師的所在。到如今,他的氣海已然有了規模,閉目凝神,彷彿聽到一條歡快的林間小溪在日夜不停地流淌,流過七經八脈,流到四肢又返回心海。無常訣也已經倒背如流,只是還不甚理解,不過孟爺爺在裏面也寫到:「無常訣非閉門造車之無常,山無常,當觀天下名山,水無常,當觀天下大川,天地無常當行萬里,人生無常亦當大起大落,入潮流浪。」

他練的最好的,是逍遙步中的燕行,藏書閣書架千百,小道縱橫,十里鶴步施展不開,燕行身法確實如魚得水。他時常與閣內的老僧玩捉迷藏,每每遠觀,若想搭手,要費很大一番力氣。他想不通,這樣老的和尚,是如何片刻間便到了十步開外的地方,無聲無息,宛如——鬼魅。

佛經是最難看進去的,倒是在頂樓一角,放了許多諸子百家、詩詞歌賦和歷朝歷代的大氣文章。他喜歡這些,且背下不少,《老子》《莊子》他很喜歡,《論語》《孟子》也讀得津津有味,《春秋》《左傳》故事性強,《詩經》卻寫的柔情纏綿,他還不甚理解。

十一層也頗有意思,書架擺在四周,中間一片空地,有十八木人,儼然是少林的十八羅漢陣。木人雖是木頭做的,卻堅硬沉重,手上腳下皆有機關,頂樓的入口在陣法的另一邊,若是沿着牆壁走,倒也能過去。

但少年人的心是直的。

於是覺醒無數次踏入這座陣法,身上沒有一處是沒受過傷的。眼瞧著只有二十步的距離,可走到一半便花去了二分之一的禁閉時光。直到第四年,他才哼哼唧唧地闖了過去,卻根本沒有力氣探出窗戶。但僅僅是趴在窗邊,回頭望一眼,再看向遠方,也讓這個少年暢爽不已。

過了一次的河,第二次便不覺得難了。這陣法也是,到得如今,覺醒已經可以在一個時辰內通過,還不會受太多的傷。滴海心經給予他強大的恢復能力,而無常訣則在潛移默化地影響着他的攻守與出招。

縱使這春節剛過,覺醒也是一襲單衣,強健卻雪白的筋肉勾勒出不容打敗的體魄,與修武院那群臭和尚相比,覺醒倒像個玉金剛。單單是一個尋常的起身,都會引起風波蕩漾。

「明月師侄,看招!」覺醒突然使出一招拈花問月。

也不見明月有什麼動作,身子卻飄后一丈,食盒從伸直的手臂滑落,然後抬腳接住,穩穩噹噹地放到地上,輕輕踢到牆角。她擺好招式,乃是一招觀音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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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星墜海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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