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言蜚語

第四章 流言蜚語

一天傍晚,我在姥姥家門前的小路上閑逛,路邊時不時會有自行車、摩托車經過,我並沒有在意。手裏拿着根蘆葦草,隨意的甩著,時而低頭,時而抬頭,心事重重的向前走着,五十米處有輛定定停著的摩托車且車上有人。我的視力非常好,如果是在我的家鄉小城,我絕對能遠遠就辨認出那是我日思夜想的他。但這是離我的家鄉小城二十公里開外的姥姥家,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是小劍,我都快走到他面前才猛然一驚,這真的是他。

他依然是那樣陽光的露出一排白牙,眼裏閃著熾熱的光,他準備說話來着,我卻尷尬的轉身,拔腿就跑;他當然可以追趕上我,但他沒有。

跑回到姥姥家,閃進我睡的房間,還是驚魂未定。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我在這的,即使他知道我在姥姥家,他是怎樣知道我姥姥家在哪的?即使他能打聽到我姥姥家在哪,這個村子這麼大,他是要有怎樣的耐力,才能用這種守株待兔的方式等到我?他到底找了我多久?離開學已經不到兩周了,難道這過去的一個多月,他每天都在找我嗎?我心裏充滿了疑問,他這次給我的不是驚喜,而是驚嚇;我真害怕我的流言蜚語會在這個小漁村流傳開來呀。

上一個流言蜚語,也是在姥姥家傳出的,那還是十幾年前的事呢,至今都還讓村人津津樂道,連後輩的我都耳熟能詳了;那是我大姨一輩子的傷,也是我姥姥一輩子的痛。下面必須得插入大姨的人生倒影,不然,你們會難以理解我為何會如此懼怕流言蜚語,為何會突然不理小劍。

大姨是未婚先孕,結婚那天已是懷甲六月有餘。某天,在一個摘收辣椒的中午時分,大姨挺著九個月巨肚送餐給姨丈。因是辣椒豐收時節,種植戶把辣椒摘好,放在路邊臨時搭建的簡陋帳篷旁邊,收購商自會過來家家戶戶收購。大姨見自家帳篷前放着一大堆清辣椒,卻沒人看管,於是就走向辣椒地去找人。

結果聽到女人一浪又一浪的..聲...大姨心跳加速地一步步往園中央穿行;只見大姨丈正趴在一女人身上賣力的此起彼伏。上衣都沒脫,大姨的列性子比姥姥更勝一籌,她三兩步奔過去,一腳踢開了丈夫。眼前竟是自家屋后的寡婦,大姨按住寡婦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抽著,還不忘補上難以入耳的辱罵。寡婦被打得嗷嗷叫,大姨就順手抓起泥土往寡婦嘴裏塞。懵了幾分鐘的姨丈才反應過來並拉開了大姨,寡婦匍匐著爬起身,隨手抓起一條褲子踉踉蹌蹌地跑開了。大姨一個轉身就把泥土撒姨丈臉上邊哭邊罵:「你個天殺的,竟做這種不要臉面的事,難怪你每天起早貪黑的這麼賣力,原來是上趕着偷人...嗚啊哇哇...我都替你害臊。」

大姨丈看着地上寡婦的花褲子,左右為難;在慌亂中,寡婦錯拿了大姨丈的褲子。姨丈此刻心裏一萬隻螞蟻在鑽心,心裏咒罵了一句:「你大娘的...」。沒有嬉皮笑臉認錯,不看大姨一眼,也不說話,只是利索的穿好三角褲,然後快步地向家的方向狂奔著。

大姨看着丈夫那狼狽模樣,在園地里突然狂笑不止,又憋了一眼寡婦的花褲子,決定撿起來,揚開,抖兩抖,再仔細前後瞟兩眼,鼻孔「哼」出粗氣,把花褲子對摺一擰,健步如飛回到了自家的辣椒堆里,再把褲子掛在帳篷上。

逢人便述說這展示品的獲取過程,天未黑前,此娛樂新聞便傳遍了全村,這給無電視機時代的落後鄉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樂趣,更給村裏的男人們找到了新大陸的入口。

當每家每戶的女人們越是添油加醋的貶落寡婦之時,家裏的男人們都選擇默不吭氣。以田園為食的村莊,白天能勞動的都要下地耕作;遇上收成時節,夜晚則由男人住在園地的竂棚里守護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

自此大姨無論白天黑夜都更加留意寡婦家門前和窗后的動靜。頭胎月子期間更是整夜整夜的盯着屋后的動靜,也奇了怪竟沒有一次再發現丈夫的身影。

為了想再羞辱他們一番,往後她甚至增加了夜尿的頻率,幾年過去最小的女兒都蹣跚學步了,姨丈的自重依然是讓她失望了。是的,是失望而不是竊喜!

這些年間倒是盯見過許許多多不同形態男人的身影,雖然蟋蟀聲能消音腳步聲,但每個月明星稀的深夜,足夠辨認自家男人的身影。有幾次她甚至認出了村頭的許大墨和村尾的許黑牛,他們倆都是自家媳婦口中的24孝好丈夫。這竟把她之前的心病治好了,花褲子也捨得丟掉了,扔在全村出入必經的土路中間。當然,全村男人都在寡婦家中出沒過的事情在村子裏像瘟疫一樣傳開了。

自此婦女們都與大姨結下了仇恨,特別是許大墨與許黑牛的媳婦更是對大姨恨之入骨。理由竟是大姨神經病,見不得人好,到處造謠。有好幾次竟因些芝麻小事與大姨大打出手,大姨力不敵眾頭髮都被抓掉幾把。

大姨哪知道,辣椒園事件已是姨丈做過極要臉的一次,不要臉的事件會一點點一點點地慢慢填充,來增強她的忍受度和刷新她的人生認知。

這些年當中,姨丈的相好,換了一批又一批。比如,公路收費站里需要激情來打發沉悶日子的收費員;加油站里熱情奔放的加油妹;滿嘴黃段子的紅髮洗頭妹;舉止輕浮的洗腳中年婦女;大排檔里豐滿的服務員,不勝枚舉。

只是在那個信息落後的時代,每個都沒有被大姨抓個正著,都是從村裏人幸災樂禍的口中聽來的。大姨咬牙切齒的想要暴打丈夫的這些情人,就是從未想過暴打自己丈夫,更沒有想過要離婚。家裏的咒罵聲一天勝過一天,罵丈夫是豬公投胎,兒女們都成了大姨的出氣筒。

她時常懷念起辣椒地的那幕精彩,回想起來那竟是她這些年來最爽的高光時刻。每當聽到村民說起姨丈的風流韻事之時,大姨都會反覆嚼舌根全村男人都睡過寡婦的事實。因此,大姨丈的娛樂新聞在村裏成了禁忌,不知不覺中,這個流言蜚語轉向到了姥姥這邊的小漁村。

自懂事以來,大姨的人生經歷一直充斥着我對人性、兩性關係、婚姻及親情的思考。對於大姨的命運際遇,及對姨丈那難以言喻的品性,在青年時代的記憶認知中,均來自於姥姥,家族親戚,及其村民一次次的控訴中聽來。

沒有人講起大姨不眉目憂愁、唉聲嘆氣,也沒有人講起姨丈不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的。那個年代,我對於大姨的憐憫及對姨丈的鄙視、憤恨當然是與姥姥她們一致。

被生活年復一年的洗禮后,人性凸顯的原樣越加清晰。隨着年歲漸長,我慢慢在對過去的自我認知全盤否定。這個否定全我的過程代表着成長,但它是痛苦的、掙扎的。

那個被全世界可憐的苦命女人在我腦海里的印象,像倒影在湖中原本清晰可見的輪廓,突然被樹上掉下來的葉子激起了漣漪一樣,一層層一圈圈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扭曲。

自從在小路偶遇小劍,之後的一周我都不敢再出門,怕再碰見他。只是萬萬沒想到,自此往後的幾十年都沒有再見到他。開學兩個月以來,我時不時會忍不住看向窗邊,都沒有再見到他的身影。

我真的感覺到他離開了,就像以前我能感覺到他會何時出現在窗邊那樣準確無誤,每次轉身都能見到他。而現在每個轉眼間的失落只有自己知道。

我的心,有被刀劃過的痛楚。我沒有感激他的遠離能給我減去暑假期間所擔憂的煩惱,我漸漸在對他的離去生恨。真希望有魔法能封住那個美好的夏天呀!畢竟,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為了能得知他的消息,我卸下了生人勿近的鎧甲,並主動慢慢靠近班裏與小劍同街被他朋友稱為班花的女孩,小靜。漸漸的,我們成為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她也知道了我與小劍曾有過一段美好的相知相伴。

往後,關於他的消息,都是從她口中得知。很多時候,我從不過問,她都會主動說起她知道的關於他的一切。比如,他家人用了高額贊助費把他轉到了更好的中學上課。比如,他交了一個新女友,長得很好看,家住東街。比如,他沒有上高中,去了一個二線城市讀中專。以及種種他家中發生的大事件。她似乎成了最後一絲我與小劍能有關聯的薄弱氣息。

中考後,我與小靜不同學校,她考上了縣城的技校,我考上了縣城的高中;她想早點出來工作,而我想讀大學,更想遠遠的離開這個地方。在高三那年,她告知了我一個震驚的消息:「小劍爸爸,在其他省市搶銀行,被抓到,槍斃了,據說是慣犯,在過去從不曾失手,他曾和弟兄們發誓,這是最後一單幹完這票從此金盆洗手。」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的周圍似乎有顆炸彈在引爆,耳際在嗡嗡作響,我真的耳鳴了,而且持續了幾天。那個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總是露出一排整齊白牙的陽光男孩,你還好嗎?

之後是緊張的高考,慢慢的,小劍的面容在我腦海里漸漸模糊。以前每次聽到關於他的任何消息,心臟都會莫名其妙的抽痛,雖然表面平靜,但內里風起雲湧。我用了四年時間來忘卻一段感情帶來的痛楚。

再次聽到他的消息是在大二,小靜在電話那頭說:「小劍的媽媽和他爺爺在一起了,他們在離城鎮較遠的鄉村建了房子安了新家,他奶奶留在了舊房子獨自生活。」聽到此消息時,只是覺得不可思議,並不起波瀾。我知道,我對小劍的感情已經放下了。我轉移了話題和小靜聊著校園裏的其他趣事。

最後一次得知他消息是在我大學畢業那年回來參加小靜的婚禮,她告知我,小劍吸毒了,在戒毒所戒毒。我頓時悲從中來,覺得可惜,甚至充滿了內疚。

如果當初,我沒有一言不發的走掉;如果當初,我不怕流言蜚語;如果當初,我堅持與他在一起,是不是他的命運會不一樣?或者是我也會過早被毀掉?想到無解的時候,我都會套用林清玄的話來自我救贖——所有的遺憾都是為了成全。

漸漸的,我與小靜沒了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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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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