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樊柯難民

3.樊柯難民

「慢著!我讓你們處置了嗎?給我把人放下。」

孟望舒被攙扶著站起來,隨後揚了揚手,五個護衛整整齊齊迅速地消失在眾人眼前,除了茶杯和毛巾,好像沒有什麼東西能證明他們的存在。

「這......大小姐,您是想要什麼賠償?」

不屑地連白眼都懶得翻,孟望舒繞開王祁陽,站到那兩個夥計面前,青袍玉為襯,粉面眉為峰,年紀輕輕竟然自有一派威嚴之意,讓這兩個大男人不由得鬆開了桎梏。

「哪兒來的乞丐?抬起頭來。」

那一團髒東西聽了也沒反應,似乎連抖也不抖了,孟望舒皺眉,就這樣蹲下去想探一探鼻息,連孟曦也吃了一驚,忙拉住她的另一隻胳膊搖頭。

安慰似的拍拍孟曦的頭,「剛還說我是救苦救難的仙子呢,這下仙子要救人,你還攔著?」

孟曦委屈地嘟著嘴,說是這樣說,總歸還是擔心自家仙子受哪怕一丁點傷害的。若是太子殿下和木大少爺在場,定然也不會讓小姐這樣做的。這般想着,便還是拉着不撒手。

「算了,緋櫻。」孟望舒見一隻手怎麼也找不到這人的臉,便站起來打了個響指,「幫我看看這人還有沒有氣兒。」

緋櫻,也就是剛剛五護衛之一,還沒等「櫻」字落下,便閃身到了孟望舒身後聽令。旁人好奇地東張西望,卻怎麼也尋不到她藏身的地方,還有另外四人的蹤影。

利落地點頭,高束的馬尾長發隨之輕晃,一身純白色練功服沒有半點累贅,如松般挺拔的脊背微曲,輕鬆地將地上的人翻了個面,將亂髮打理開,顯露出面黃肌瘦的臉,孟望舒看着,甚至覺得不能稱之為臉,而是被一張皮鬆松垮垮包裹的頭骨。

「回大小姐,呼吸微弱,應該是餓的,如果再不進食,不出一炷香就得死。」

「去廚房拿些流食來。」

「是。」

緋櫻的速度極快,端回來一碗小米粥,銀耳,和丸子碾碎的肉湯,孟望舒剛想接過,她已經將食盤放在地上,端起那碗小米粥。

「大小姐,我來。」

孟望舒撤開一步,使喚那兩個傻愣著的夥計,一人把他上半身支撐起來,一人掐開他的頜骨,好方便緋櫻餵食。

許是還有一絲殘存的意識,在連續餵了三四口卻一滴未進的時候,那人耷拉着的眼皮緩緩顫動了幾下,竟是醒了過來,又開始渾身發抖,發現自己正在被一群人圍觀時,一雙眼驚恐地睜大。

但終歸是生的念頭更強烈,渙散的瞳孔自動聚焦在面前的小米粥上,隨後那人居然直勾勾地將臉埋了進去,貪婪又恐懼地張大嘴巴,像一截只顧著要吞掉大象的蟒蛇頭,呼哧呼哧地將一整碗啃吃乾淨,恨不得把盛粥的骨瓷碗也拆吃入腹,就連臉上頭髮上沾的米粒也被他用一雙看不出顏色的手摸下來,一粒不剩地咽下去。

「好了,緋櫻,饑民不宜進食過多,剩下的那兩碗等會兒再給他。」孟望舒看着也實在可憐,可只能狠狠心讓緋櫻撤走。

「是。」

緋櫻的一身白衣被蹭得灰黑交錯,袖口處還有那人使勁的抓痕。孟曦見了,忍不住道:「緋櫻姐姐,你要不先回去換身衣裳,小姐這裏還有其他人守着,不會出什麼事的。」

可是緋櫻卻仿若聽不見一般,向孟望舒點頭示意后就又消失了。

「哼,緋櫻姐姐還是老樣子不理人!」

「你這意思......我不是人?」

「哎嘿嘿,哪有哪有,我不是這個意思啦,哎哎,大小姐,要不容易把他弄清醒了,你還不快問問他這是怎麼回事?」

孟望舒敲了敲孟曦的腦袋,轉頭看向這個好歹有了兩分人樣的人。

他恍惚的樣子似乎還在消化那一碗從喉頭暖到胃底的米粥,飢餓,從腸胃裏的空虛萌發成長,長到能摧殘掉人的身體,意志,人格,精神。孟望舒沒有體驗過,但是聽孟曦說,餓到渾身血管都空了的時候,恨不得用自己的牙嚼碎自己的舌。吞咽,成了比天還大的事情。

「你是乞丐嗎?我見你手腳健全,為何不某個營生?」孟望舒遞給他一杯水問道。

那人接過,聲音嘶啞地開口,言語混亂癲狂,卻又有幾分清明:「不是的,不是的!到處都在打仗!到處全是死人,逃啊,要逃命啊!不逃,就要被戰馬當成踏板給踩死!樊柯國人苦啊,一路翻山越嶺爬到崇阿,竟是連城門都不讓進來!我拼了命從狗洞鑽進崇阿,崇阿好啊,民生益氣,道寬瓦亮,我不認得路就往這兒人最多的地方跑,衝撞了善心善意的小少爺!我於心有愧啊!」

「樊柯?你是難民?」孟望舒沒有計較他把自己認成男兒的誤會,自己這一身打扮實在像個紈絝子弟,

樊柯國好戰,常聽說有難民往崇阿逃難,這事大家都知道。崇阿的國君也心存溫良,都吃住有度地對待。

可他說的被關在城門外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城門守衛還沒來得及上報?還有,為何王祁陽胡謅他是乞丐?

孟望舒垂眸看着他跪伏在地上不停磕頭,心下隱隱有不好的預感:「緋櫻先行,留青備馬,與我城門走一趟。」

「備什麼馬,緋櫻去就夠了,二夫人不讓你出萬花樓。」

白色的身影掠過,緋櫻像一道閃電迅速逃離現場,留青不知什麼時候背手而立,站在孟望舒身後,足足比她高了一個頭。

「留青!你是聽我的還是聽表姑姑的?你個吃裏扒外的!信不信我不讓你當小隊隊長了!」

「二夫人下令都是為大小姐好,我就吃裏扒外了,就聽二夫人的了,不當就不當,你看他們聽誰的。」

「你!」孟望舒氣得恨不得給他邦邦兩拳,奈何矮人一頭的先天氣勢不足,「給我蹲下!」

留青這下倒是聽話了,乖乖地單膝跪蹲,抬起一張看似人畜無害的臉,說的話卻更加氣人:「你還不相信緋櫻的速度嗎,很快的,可能等我們吵完這場就回來了。」

孟望舒氣不過:「聽說的總歸不如親眼看的,若真是因為守衛失職,稟報失了時機,城外現在一大批流民無處可去,我就直接帶消息給太子殿下放糧賑災,不能讓更多的人白白餓死。」

「大小姐心善留青知道,但是,你不必去這一趟,若真是心急,不如上樓請太子殿下一同等消息,也免得耽擱傳訊的時間。」留青堅持着,但看她蹙起的眉頭,心裏也怪不是滋味。

「不行,太子殿下剛和阿麟上去一會兒,若只是那人餓昏了頭胡言亂語,因一句誇大的話又給他們拉下來難免敗興。」

「那就別再擔心了,一切先等緋櫻回來。」

孟望舒揮了揮手,示意留青退下,但他卻慢悠悠地站起來,踱步到那還在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人面前道:「倒是很有力氣,若是再哭,我看也不用喝粥了,還沒到胃呢,全給這兩行淚了。」

說完便消失了蹤影,那人聽得愣愣抬頭,卻連留青的鞋面也沒看見。淚水沖刷得一張臉更是狼狽不堪,一個在旁的侍女見他可憐,好意領他下去洗臉。

待他重新回來,正看到緋櫻不知什麼時候去而復返,正在回那善心小少爺的話。

「......城門外卡了三道關,城外流民起碼以百數......多是上了些年紀的男子和妻女......問過了,說是上頭的指令,不準放任何人進來......就連我上下城頭,都向我要了通行證......」

緋櫻彙報完畢,他站在門口卻遲遲不敢跨進去,見那心善的小少爺朝自己看過來,不由自主地就是「撲通」一聲,膝蓋直挺挺地落在門外的綴金祥雲的紅木地板上。

「小少爺恩比天高,一碗粥本已是再造父母,但是小人斗膽,請小少爺再發發善心!救救我們樊柯的窮人吧!樊柯連年征戰,錢權軍得一方者逍遙快活,可平民百姓,被強驅無數,我......我......家中三子......全都戰死!死在樊柯自己人手裏啊!賢妻喪子!悲痛欲絕!肝腸寸斷而亡!我一個人的命死不足惜,只求小少爺救救城門外的老弱婦孺!」

說罷,便不要命似地磕頭,一下比一下重,一聲比一聲沉。

留青隱在暗處,眉頭蹙得比大小姐還深,好不容易救起來的人,這要是磕死在萬花樓,可怎麼了得。

還好孟曦那小丫頭還算機靈,見他洗了臉,神智清明了,也敢上去勸著拉起來。

孟望舒看着他額上的血痕,嘆了口氣:「緋櫻,你確定是吳右丞下令封城的?」

「是。原因不詳,許是這迴流民數量太多,但消息肯定是被鎖了,國君陛下沒有任何命令。」

「吳妄......吳右丞......區區一個文官丞相,何來那麼大的膽子。」

孟望舒下意識地摸著頭上斜插的玉簪子,凝神想一會兒,又問:「只是封流民的入城,並無其他限制吧?」

「是。不熟悉的面孔進出城得查看通行證,若是大小姐,木公子等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定然是不敢攔的。」

孟望舒點點頭,知道這一點便好辦事。

「別把頭磕壞了,你這腦子還有用處,我聽你談吐不像尋常農人,叫什麼名字?若是本公子有事差你你做不做?」

「我?」那人垮著的臉突然有了生機,「做!小人什麼都能做!小人姓劉名通,原是一位教書先生,算數撰文皆能下筆!」

「好,待會兒這位緋櫻姑娘與你一路出城去,好好清點清點,這一回的流民到底有多少,還要記錄現在城外的死亡人數,給還活着的人帶消息,就說人數清點的快一分,崇阿孟府來施粥布善的時候就早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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