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偷桃
偷桃
我小時候去濟南考試，正好趕上過春節的時候。
按照慣例，每到春節的前一天，那些各行各業做生意的老闆們，都要用彩色綢帛結紮起漂亮的棚架，俗稱「綵樓」。然後雇上個樂隊，吹吹打打的抬着到省府衙門去恭賀春節。這就叫做「演春」。這種一年一度的喜慶場景我當然是不能錯過，於是叫上幾個好友一同去看熱鬧。
中國人有個共同點，那就是喜歡看熱鬧。所以這天衙門裏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大堂上坐着四位官員，東西兩向面對面的坐着，穿的是紅色的袍服，很是喜慶。那時候我年紀小，也不認得這都是什麼官。庭院裏則是人聲鼎沸、鼓樂喧天，震的我的耳朵嗡嗡直響。
忽然看到有一個人，領着一個披頭散髮的小孩，挑着一副擔子走上堂前，再跟裏面的人說着什麼。但是人聲實在是太嘈雜，也聽不清具體的話語。只是看到堂上的人聽了他的話都很笑得很開心。這時候一個穿着黑衣服的衙役出來傳話，這哥們嗓門大，那平時升堂的時候常喊威武都練出來了。不少人也發現這邊情況有些變化，似乎有好戲看，人群就逐漸地安靜了下來。
只聽這衙役跟那人說讓他變個戲法來看看，那人回道沒問題，轉身一揮手似乎要表演了，卻接着又把手放下了，回身問道：「那我變個啥戲法呢？」堂上那幾位交頭接耳的商量了一番，衙役又出來問他會什麼戲法？術士回道：「我這本事可大了，上通天、下入地，顛黑倒白、隔空取物、無所不能。」這位衙役就回堂稟報去了。一會又出來了，說讓他變個桃子出來吧。
「遵命，您就瞧好兒吧！」這變戲法的術士答應着回過身來，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挑來的那竹箱子上，裝出一副為難的表情嘟嘟囔囔的說道：「這些當官的可真是會捉弄人啊，這時節，冰還沒化呢，讓我到哪裏去弄桃子呢？可我要弄不來，老爺們怕是又會怪罪我。這叫我該如何是好啊！？」
那披頭散髮的小孩，也就是他的兒子，說道：「老爹你都答應了老爺們了，這會兒難道是要反悔？」
術士眉頭緊鎖，一臉猶猶豫豫的樣子，思索了好長時間，才說道：「我這琢磨了半天，還真讓我想出點眉目來。你看這初春時節，雪還沒化乾淨呢，在人世間是沒地兒找桃子了。不過天上那王母娘娘的蟠桃園了，可是四季如春，肯定會有桃子。只不過這玩意得上天才能偷來，也不是個容易的事啊。」
他兒子搭話道：「哎呀爹爹你這說的，上天你還能修個樓梯走上去不成？」
「不打緊，我自有辦法，看我給你略施法術。」說罷，打開一個竹箱子，拿出來一團繩子，大概又十丈長，也就是相當於現在的三十多米。扒拉半天找出來繩子頭，揮手往天上一拋。你說奇怪不奇怪，那繩子就像是掛在了什麼東西上一樣，就那麼直立立的豎着，沒再掉下來。
然後術士就捋著這根繩子繼續唰唰的往上拋，這繩子是越拋越高，一直到把整根繩子都給拋完了。仰頭看去，那另一繩頭真就是一直升到了雲彩裏面了。
他把自己的兒子叫過來說：「兒啊，過來過來。你看你爹我年紀大了，身體也不靈便了。我估計是爬不動了，這事兒還得靠你啊。」邊說邊把繩子往他兒子手裏一遞，「來吧兒子！勇敢的爬上去吧！」
他兒子不是很情願的接過繩子，一臉愁容，朝他爹抱怨：「老爹你是老糊塗了嗎？這繩子這麼細，你讓我靠這玩意往上爬？天那麼高，我要是爬到一半這繩子斷了，掉下來不得把我摔成肉餅子了。」
術士拿手在兒子頭上拍了拍，哄他說：「我這誇下了海口，答應人家了。如今是後悔也來不及了。乖兒子，你就辛苦辛苦去一趟吧。別害怕，這繩子結實著呢。你要是把桃子給偷回來，老爺們必然會賞給我們很多錢，到時候我一定給你娶個漂亮媳婦。」
不知道是娶媳婦的承諾管事了還是覺得父命難違，這孩子也沒再答話，往兩手上各啐了一口唾沫，抓住繩子就往上爬去。這孩子的身法還真是靈活，手腳並用，身子一伸一縮，真真比那蜘蛛走絲還要靈活的多。不大功夫，身形就沒入雲端，消失不見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突然從天上掉下一個來桃子。個頭真不小，就跟一大碗那麼大。術士很高興，撿起來用袖子擦了擦獻給了堂上的官員們。這幾位官員來回傳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來這是真是假。就這時候，那繩子忽然掉落在了地上。術士嚇了一跳，大驚失色，喊道：「完了完了！天上準是有人把繩子砍斷了！我兒子可怎麼下來啊！？」話音剛落，就見從天又上掉下來一個東西。這玩意圓滾滾毛茸茸的，仔細一看，原來是他兒子的頭！術士趕忙上前，跪倒在地，捧著這腦袋就哭上了，邊哭邊喊：「哎呀我的兒啊，你咋這麼不小心，沒把自己藏好，被看桃園的給抓住了，枉丟了性命啊！」還沒哭完呢，又掉下來一隻腳。接着就是手啊、胳膊啊、腿啊、身子啊，噼里啪啦的，一氣都掉了下來。
術士一邊哭一邊把這些屍塊挨個撿起來放到另一個竹箱子裏，蓋上了蓋子，嘴裏嘟囔著：「我這把年紀了，膝下就這麼一個兒子，陪着我走南闖北，混口飯吃。今兒我在這裏誇下海口，受命偷桃，沒想到卻把自己兒子的性命給搭上了。兒啊，你死得慘啊！老爹我對你不起，這就你背回家讓你入土為安吧！」
哭完，術士迴轉身走到堂上，跪下給官員們磕了個頭，說道：「大人啊，您看我為了偷這個桃子，把自己兒子的命都葬送了。還請大人們可憐可憐我這個孤寡老人，賞幾個錢，我好拿來安葬我兒。大人們的大恩大德我就是死了也會回來報答的。」
在這裏我來說個題外話，上面最後這句的原文是「當結草以圖報耳。」蒲松齡老先生那是文學大家，閱讀過無數的古籍名著。所以在他的這本《聊齋志異》裏面就引用了很多的古代文學典故，這些典故都很有意思，倘若遇到，自然要說一下。
這裏這個「結草以圖報耳」就是一個典故，出自《左傳●宣公十五年》。說是晉國名臣魏武子有個小妾，沒給他生過孩子。魏武子生病了，對兒子魏顆說：「我要是病死了，就讓我這個小妾改嫁便是。」後來果然越病越重，眼看就要完，魏武子又把兒子叫來囑咐後事，說：「我那個小妾，你得讓他給我陪葬。」然後咯嘍一聲咽了氣了。但魏顆卻沒讓這小妾陪葬，而是讓她另嫁了他人。有人問他你咋不遵循你父親的命令讓她陪葬呢？他說：「我怎麼沒遵父命了？父親剛生病的時候，那時神志清醒，說讓她改嫁。後來病重了，神志必然會受病痛影響，糊裏糊塗才會說讓她陪葬。我遵父命，當然要遵循他神志清醒時候的命令。」後來秦晉大戰，在輔氏（今陝西大荔東）一役，魏顆領兵對戰秦大力士杜回。兩軍交戰之際，魏顆忽然看見一個老人用草編成繩環絆倒了杜回的戰馬，杜回人仰馬翻，只得束手就擒，魏顆大勝。夜裏魏顆就夢見了那個老人，老人說：「我就是您先父那個小妾的父親，如今已經是陰魂一個。只因你未把我女兒陪葬，我便來此代女報恩。」後來在《三國志●高堂隆傳》中有這麼一句：「魂而有知，結草以報。」便是說的這個故事。再後來結草以報就用來形容對待於自己有大恩大德之人，哪怕是死了都要回來報答。
這些位官員也看到了先前發生的那些事情，都感到有些嚇人卻又有些說不出來的奇怪之處。但是人家都做到這份兒上了，也沒別的辦法，只好紛紛掏出銀兩來賞賜給他。術士接過賞銀，包好纏到腰間，施禮謝恩退出堂來。
等走到那箱子邊上的時候，他伸出手拍打着箱子，說道：「你這個賴皮孩子，還不趕緊出來謝謝各位大爺的賞賜！要在箱子裏窩到什麼時候！？」話音剛落，就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小孩頂開箱蓋就跳了出來，跪倒在地，向著大堂里的官員們磕頭謝恩。大家仔細一看，還真就是他那個兒子。
這個戲法變得真真是神乎其神，所以我一直是記憶猶新。後來聽人家說，白蓮教有人能表演這個法術，這個術士可能就是白蓮教的傳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