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此擇也易

(19)此擇也易

原先僅僅是因為恐懼而逡巡的腳步,到了真正邁出的時候,竟然也是這般的輕盈…就如同先前的猶豫都是多餘的想法。只是仍然記得、那些猶豫和退縮過的部分,也是此刻勇敢戰鬥的勇氣。

「若我告知了全部事項於你,也許、會讓你對過去整個的印象都為之傾覆。這樣、這樣,你還想要知道嗎?..」那人似乎也是鐵了心地一絲一毫也不向玳善透露,但此時的玳善看上去也不像是會對這樣的情狀卻步的人,「也許、我已經,被傾覆得夠多了..所以,也無所謂再有那麼一點點的傾覆了。」玳善說着,漸漸順下了自己的目光,握緊劍柄的手也不禁地放鬆了些。那人聽聞,長嘆了一口氣,方才接下了他的話頭,「..唉,若是少主你執意要知曉,那老臣再對你做什麼勸阻的言語都是無謂的行動了。那就請少主再靠近一些,老臣今日、定會將其中所有原委都向您和盤托出。」那人虛無語氣的句尾又被刻意地加重了幾分語調,似乎是隱藏了某種的掙扎,但他看到了玳善那一步步緊靠過來的臉龐,那個浸透悲傷卻又無比堅毅的眼神,便沒有辦法再拒絕了,定了定神方才向著眼前的少主娓娓道出了有關那儀式的全部的因果。

玳善頷首聽着,時不時地側過頭去顧自思考着,時而又不經意地昂起了頭,但卻又始終是沉默淡然地聽着,沒有對那人做出什麼詢問,一直到不知從何處吹進來一股刺骨鑽心的冷風,那冷風在一瞬時便吹襲了玳善裸露的脖頸,使他猛一激靈,重重地打了個踉蹌,那人平緩安然的敘述也正好就斷了下來,於是他便順勢應了聲,其實早已沒有在聽那更為細緻的內容,思緒也不知道飄向了何處,身體不由自主地被那徹骨的寒冷所侵浸,身體與靈魂再一次被摁進了不得翻身的深淵,求生不得,又求死不能...殿堂里的老者似乎聽出了玳善話語中的心不在焉,便也就沒有再與他多說些什麼,亦只是寒暄了一句就結束了,「少主,天色也不早了,且先回您殿中罷。」玳善聞言,這才找回了些許精神來,卻仍是先向老者作了揖,「先生,為我的這莽撞而粗淺的念想,要您下如此的決心,也實在是抱歉...玳善定當竭盡全力,再搏一次。若是此次必要粉身碎骨,吾等也定是要首當其衝,竭力護下你等性命。」語罷,他霎地站直了身子,望向了殿外的黑暗,暫時地推離了自己的躑躅,然後便沒有等那人的回應就先快步離開了殿堂,只留下了他身後空虛的空氣里、仍然瀰漫着一股濃烈而持久的悵然,仍在籠罩着殿堂中越來越駭人的沉默。

乾成殿內堂,宰京正靠坐在軟榻上,紓敏在一旁侍立着,等候着主上隨時可能發出的指示,但是此刻、他與這殿堂一樣,正享受着難得一遇的安穩的平靜。紓敏小心地走動着為宰京點起了一盞氣味淺淡的熏香,宰京微睜着眼,旋即又閉上了,桌台上僅是零星擺放了幾本書籍,也大概都是些宰京經常翻看的愛本,書頁上看起來是有些舊損了,但仍是保持了十足整潔的模樣,想來平日定是愛護有加的。前來議事的大臣們今日也早早地結束離去了,想是沒有談及什麼極其要緊的大事,宰京也就沒有再留人下來細說了,於是他也給自己謀來了這半日的清閑,腦中不由地生出些一直深藏於心的念想,熏香的氣味隨着時間的推移也一點點地沾染上了他的衣衫,讓他愈發地生出些困意來,便乾脆將那些念想全部一股腦兒地丟進他自己似醒非醒的夢中去了。

「申梧兄,我聽說了城中傳聞,一着急便立刻趕來宮中。你可還好?關於那孽黨叛臣,於你究竟是怎樣的影響啊?...」這是一個乍聽到令他感覺有點陌生了的聲音,也是幾句讓他感覺無比陌生的話,叫他稍微地恍惚了一下子,又重新看了眼自己念想中的模樣,才又正襟危坐地說道,「我沒事。」語氣如平常一般平緩,但他的手心和衣角卻仍然殘留着一大片新鮮斑駁的血污。他的話語雖只寥寥數字,卻似乎正在隱藏着某種極其巨大的悲痛,但旁人也一丁點兒都察覺不到。連裕一個箭步走到了他的身邊,一把捏住了他沾滿血污的手掌,「申梧,即便是此刻,就算是這樣的景象,你也還是不能對旁人說起嗎?」連裕的話語里比先前又多摻雜進了幾分的嗔怪與擔憂;申梧卻一把甩開了連裕緊握的手,笑道,「本來就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又何須於我這般憂慮呢?」說着便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彎下腰在一地狼藉的廳堂里摸索著,直到重新將那柄落在血泊中的自己的佩劍捏在手裏,他才終於停下了動作,想起是要對着面前的連裕說點什麼,於是長出了一口氣又說起了話來,「我將那人誘入這殿中,又身率禁衛軍與叛軍決一死戰,決戰到最後,卻也實在是無法將那叛將生擒,只好將他殺死..唉,我也實在是能力不濟啊..」說罷,申梧又抬起了手猛捶了一下自己袒露的胸口。

連裕原本已經想好了許多句勸慰的話,此時卻好像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便只好無言地沉默著,又伸手輕輕拍了下申梧的肩頭,臉上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種平靜又隱約有悲傷滲透的神色。就在兩人之間即將陷入尷尬之前,一個急匆匆的身影突然地出現在了申梧的面前,「殿下,屬下救駕來遲,殿下可否平安無事?」這人的話聽來是感覺像極了關切,但又好似只是一句極為平常的問安。申梧稍稍抬起了一點頭盯視着來人,立刻就安下了心,話語也一下子就變得輕鬆了起來,「元明,你怎麼也過來了?不必擔心我的,我不是還好好地站在這兒嗎?」但元明似乎並不認同自己主上的逞強,仍舊上前一步去接下了申梧搖晃的手中握著的沾滿血腥的長劍,「殿下,您看起來可不像是沒事的樣子..」正在對申梧說着話,他的餘光又瞥見了一旁站着的連裕,退了一步後轉頭對連裕說道,「連裕公子,您也是到這兒來勸解殿下的嗎?」此時元明的焦急情緒也在一瞬時恢復了正常,恢復了冷淡又冷漠的模樣。連裕則像是突然從堂皇之中找回了精神,搖晃着的話語里仍然透露著一絲絲的不安,「將軍,你覺得..我應當要為勸解你的殿下而付出努力嗎?」雖聽起來是要與元明討論的意思,但大約已是在大步地往後退去了。

還沒等元明來接下連裕的話頭,申梧卻是搶先一步先說了話,一邊還伸手將連裕拉近到了自己的身側,「我是出了什麼極大的謬誤嗎?需要你們這麼多人來勸解我?我將那頭領殺死,雖說是做得稍過了一點,但也算得是計算以內的結果。你等不必如此憂慮。哦,對了,朝顏那裏沒有什麼大事吧?」申梧一下子就跳過了自己滿身血痕的情形,問起了連裕有關於另一樁重要的事。

「哦,沒有什麼大問題的,朝顏姑娘已經同他兄長一道回家去了。不過申梧你的傷..確定無事嗎?」連裕轉念過來飛快地回應着,但仍是放不下自己對於申梧傷勢的關切。申梧聞言,就直接甩下了自己那帶着血痕的外套,大步地踏過那滿地的血泊,邊邁著步邊說道,「我們也別在這裏待着了,先回我的殿中去吧。」說着的時候,已經一把奪過了之前從他手中被元明拿走的他的佩劍,劍尖仍然在往地上滴著血,但其上反照出的光芒,漸漸地將那血色都照亮,一點點從微光變成了刺目,也刺痛了此刻宰京緊閉着的眼眸,他忽然感覺到了劇烈的疼痛,又不能夠立刻將眼睛給睜開,於是就只好依舊緊閉着,慢慢淚水充盈了他的整個眼眶。一直等到眼眶裏又重新變得空蕩起來的時候,宰京才重新地睜開了自己的眼睛,望見殿外已是午後的光景了,便抬手讓紓敏下去備些吃食去了,他自己則又重新鋪開了幾張綿紙,細細地磨了墨,便又開始在紙上寫下了些什麼,但大約是並沒有什麼特別隱秘的內容,沒有使他生出些想要除掉某人的危險想法,於是就這樣子順勢寫了,寫完、又反覆細看了幾遍,才終於地釋了手,將那些紙張又仔細地疊了起來,一股腦兒地全塞進一本翻舊了的論語中去了。

宰京也好像是出了一口長氣,一掃如之前一般的那副疲憊非常的模樣,回身望着身後劍架上擺着的那柄曾陪着他浸染過血痕的長劍,僅僅是沉默著,卻像是已道盡了萬語千言。

玳善走回到東宮的時候,天色已經全暗了下來,他也並沒有忘記宗卿着急找他議事的章程,便沒有立刻一頭鑽入自己的主殿之中,而是拐了一下先快步走到了宗正嚴所身處的偏殿。殿中早已掌上了燈,他望了眼那些在微微的風中隱約搖曳著的燈火,才繼續踏進了敞着門扉的依然被燈火照得透亮的略微顯得有些逼仄的殿堂。「東宮侍臣太子太傅宗正嚴見過太子殿下。」宗正嚴依然是用他一副老派又迂腐的模樣來迎接看起來有些疲憊的玳善,玳善則是立刻地扶起了他,「宗卿,我不是說過了嗎?只有你我二人時,便不必再有此般拘禮了。」只是玳善他自己也是託了這拘禮的福,很快便將精神都放鬆了下來。宗正嚴則仍是循着禮數后才起了身,但又隨着少主的意旨往少主身旁的方向再跨近了一步,「老臣這是多年的老毛病了,想要改也一直改不了...」玳善聽聞就立刻為着他打起了圓場,「沒事,就這樣做吧,這樣、也挺好。」只是宗正嚴還是從玳善這寥寥數語之中聽出了一絲深切的哀傷,「少主,請不要太過勉強,一定要量力而行。」玳善微一點頭,卻像是沒有要聽到心裏去的意思,往邊上踱了幾步過去,才又繼續對着宗正嚴說了話,「..宗卿啊,也許我、已經沒有剩下什麼可以不勉強的選擇了。所以往後時候你若是看着我、感覺有些害怕的話,你可以選擇從我身邊逃開,我也會替你安排妥當去處的。」他一面說着,一面又故意地不與近在咫尺的宗正嚴產生任何形式的對視,僅僅是在與宗正嚴互相試探著部分透露出來的信號。宗正嚴見自己的少主是這副樣子,便也不再刻意去追問一個回答,只是將自己本來便要報告之事一一呈告,玳善安靜地聽着,偶爾也會點兩下頭,等到宗正嚴把話全部都說完了的時候,他才開了口,「宗卿,這些時日真是辛苦你了。看來,我也是時候要進去一趟密林了。」他微微頷首,略略又思考了片刻,「關於那一件事,還是暫時不要讓他人知曉了。若是往後時日確有必要,你且前去告知三皇子玳璽知悉便可。」玳善語畢,長出了一口氣,像是放下了什麼極沉重的負擔,並沒有等待宗正嚴的回答,而是顧自地離開了偏殿,沒身於院中的黑暗之內,而宗正嚴仍是循禮作揖送他走遠,「謹遵殿下意旨,殿下行事還須謹記萬事小心。」他話音落地,卻又躬身了許久方才起身,退回自己書桌那裏去了,雖然他知道、他的少主應該沒有再看自己的身後。

王城近郊密林,林霧起得很早,披了件薄衣后便走出了自己的卧房,晨間的風還是略有些風涼的,他猛一受風,就先用力咳嗽了幾聲,卻感覺自己喉嚨里愈發地癢了,就又捂著嘴輕咳了幾下。外面的天光已經蒙蒙地亮了起來,但太陽卻遲遲沒有渲染出天際,還留着一縷縹緲的孤月掛在高空之中勉力地維持着,維持着它終將消失的清冷的姿態。「今日,是時候要開始做些準備了。」林霧小聲地說着話,小心顧忌著自己的話是否有被旁人聽了去,四下環顧,還是空無一人的院落,他長嘆了一口氣,裹緊了自己身上的薄衫,很快就又循回了房內。等到再次換好衣衫跨出房門的時候,院中已聚集起了幾個人,見林霧自房中步出,便立刻全部都走了過來,將他給團團地圍住了。

「林霧先生,您說的那件事、說公子這幾日中便會來到這密林之中,可是確有此事?」說話的,是與望錦一行來到的一位年輕俠士,名喚龍隱,但是他的性子卻並不像是如他名字一般十分隱秘,看起來莽撞又衝動,渾身上下散發着一種生澀而自然的勇氣;雖生得一副人高馬大的樣子,那臉上的神色看來卻仍像是個稚子孩童。林霧看了眼說話之人,卻又往前邁了幾步才面向著望錦說了話,「望錦啊,大家、都沒有什麼鬆懈吧?」站在角落裏的望錦聽了這突然之間的聲響,也是受了一嚇,大概是覺得沒有人會這樣子特地來找尋他,踉蹌了幾步後站定了方說道,「...嗯、啊,還好的,先生不必擔心。那有關於公子的事...」但他在慌張之中也不忘提一句自己同伴所關切的事。

「公子確實放出了消息,不日就要前來密林之中與各位會上一面,但許是會在夜裏,傳信之人並沒有告知我到來的具體時辰。」林霧伸手撥開了擁擠的人群,找了塊空曠的平地站定,緩緩地說出了這樣的話,但望錦並沒有多少驚訝,龍隱與其餘眾人卻顯得十分的興奮,紛紛地開始在私底下議論了起來。林霧聽罷數人口中之言,大約也是沒有多少非常偏離的部分,於是也就沒有再出言相糾了,任由他們繼續火熱地討論著,自己便慢慢地由後面到來的言落扶著,循回自己的房中去了。關上了房門,好像一下子就隔絕了門外的那些熱火朝天的喧囂,言落送了幾分力道,林霧也配合地長出了一口氣。兩人之間維持着略微顯得有些尷尬的沉默,又好似早已心領神會了對方即將脫口而出的言語,所以這沉默就一直持續著,持續地拉長著,拉長做了房中肆意瀰漫開來的煙霧,漸漸地像是已然滲入了兩人冰封已久的心臟。

直到過去許久,久到房間之外的喧鬧像是平息下來了很久,一陣逼人的冷風重新地吹襲了房間里融融的暖意,林霧方才想起了似乎需要由自己來打破這沉默,便跨步過去一下打開了緊閉着的房門。外面聚集的人們果然已經散去,回復到以往般寂靜的庭院反倒是讓他感到有一點陌生了。天井裏還殘留着幾縷未完全退去的夕陽的光輝,但也已經沒有了熾熱而灼人的觀感,僅僅剩下了最後一絲的溫度在狂吹的寒風中勉力地堅持着自己的能量。「先生,轉風了,把衣服披好再出去吧。」言落一下將披風遞到了林霧的眼前,林霧發了一愣,回過神方才說道,「..是我、、是我有些精神恍惚了..」

言落卻似乎是對他的這副模樣十分地熟悉,一邊幫着他披好了外套,一邊柔聲說道,「先生,您可要打起精神啊,」話語里也好像全然看不見之前的那些冷冽的寒意,卻是如一陣溫暖的春風,吹拂著林霧此刻冰冷的耳膜,「公子不日便會到來,若是他看見了先生您是這副樣子,怕是也會生出些擔心來的吧。」一語作罷,言落便又將自己往邊上退開了兩步,與林霧之間隔開了一段相當的距離。「你這孩子..林隱那傢伙、當時便是如此的情況嗎?」林霧苦笑着將話頭給接了下去,眼神卻又是緊盯着言落退開的方向,像是充滿了恐懼和猶豫,但卻又像是一點兒猶豫都不曾出現。言落這次並沒有繼續與他搭話,隨着她的身影一點點地走得遠了,林霧也就只好繼續加重著自己的沉默,將自己內心裏的孤寂更加擴散地打入了身周變得空蕩異常的空氣,這空氣之中還殘留着一丁點兒的溫熱也一併混入了那些凜冽的寒意,化作了猛力吹襲了房間半開着的門扉,發出了「嗚嗚」的聲響。林霧不自覺地又站立了好久,直到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再一次變得透涼的時候,他才回過了神,覺得自己喉頭一陣發癢,輕咳了一聲後方才走幾步去掩好了門,循回腳步往房間裏頭了。

東宮正殿,玳善今晚難得沒有待在書桌前察看文折,而是捧著一堆老舊的信箋坐到了軟榻上,身子斜斜地靠在榻上,信箋則一堆散亂地放在了榻中的小桌之上。信封上的署名雖都各不相同,但仍是有個容易察覺的共通點,『萬淵詩會』;而其中一封的署名,一下子就如同利劍一般刺入了玳善的眼眸,那是一個署著「會淵」之名的信箋。但他卻是獨獨撇下了那一封信箋,先是打開了其他的信封,瞬時「沙沙」的翻閱聲充斥了他的耳朵,令他十分敏感的感官稍稍地鬆懈了一些,故而並沒有去察覺到來自於荒棄後殿的輕微的響動。

「那位少君..似乎仍然沒有做好準備。」一個低沉渾厚的男人聲音在後殿的角落裏響起,另一個聲音過了好一陣才出現回答了那人的躊躇,「不需要有什麼準備,如他仍是如此般隱晦,我等便會做出些行動令他生出更深的確信。」說着,那人似乎是從懷中掏出了什麼物什遞給了對面的人,然後才繼續地說了下去,「這是將軍行動前交付給我等的信函,囑我等適時交給少君查看,現在大約便是那個適時了。」語畢,那人就沒有再說話,對面的人也沒有接話,廢棄後殿裏的氣氛又重新回到了之前的清冷和孤寂,但卻好像在這清冷的空氣之中正燃燒着一團熾熱的血腥,讓他們的身周都彌散著一股略微焦糊了的血氣。前殿中的玳善像是也聞見了那血氣,略略地皺了皺眉,從榻上直起了身,踱著步往後殿的方向走去、也可以說是,朝着那血氣飄來的方向走了過去,但那裏的喧鬧,早就已經先一步地重新沉入了昏暗之中,僅剩著血氣愈發地濃郁起來,漸漸地籠罩了玳善的所有感官,卻像是帶有致命誘惑的毒藥,拚命地拉扯着他的腳步,讓他輕輕推開了前殿後側角落裏的小門,一步走入了那座籠罩着灰暗空氣的蕭瑟的庭院、但大概也是正在慢慢刺入一個全面潰爛之後又結了痂的傷口。

一股尖細的風刮過玳善的臉頰,似乎是要將他臉上的皮膚給猛地劃開一道血口,但終是沒有留下任何模樣的傷痕,僅僅是加重了那血氣的味道,便更加進一步地刺激着他的感官,於是他便使出猛力踏碎了那些斑駁的灰暗,帶着腳步攜著的刺目的光去撕裂那血氣,很快就站在了荒棄的後殿那扇虛掩著的門前。他忽然皺了皺眉,像是內心正經歷著許許多多的掙扎,但終於還是伸手用勁去推開了面前的那扇看上去十分陳舊的門扉,門被緩緩地推開,那些封門的灰塵就立刻被捲入了門外面正在肆虐的尖細的風。

玳善猛地咳嗽了幾聲,用手打散了面前的那些亂飛的塵土,才慢慢地能看清楚了後殿之中的那些昏暗又陳舊的模樣。他忽然感覺自己被一股熟悉的氣息突然地衝撞了,稍微地恍惚了一下,已經走到了深處,這個吸盡了所有光線而存在的暗處帶着令人生畏的寒意,玳善卻似乎、更習慣於那黑暗,便很快地將自己的身體全部都沒入了黑暗之中,並仍在摸索著有關於那熟悉氣息的線索,只是還是迷失在了空蕩而凌亂的黑暗之中,他跌坐在牆角,喘著粗氣,耳邊卻突然出現了這樣一個久違了的熟悉的聲音,「坤栩宮總管梧夷參見小殿下。」他聞言,受了一嚇,一下就站了起來,掃視着周圍的一切,並沒有發現什麼熟悉的身影,但那聲音卻依然顧自繼續了下去,「小殿下,您終於又一次來到這殿中了啊...這一次,可是讓小人等了許久啊。」那人說話的感覺像是與玳善十分的熟悉,玳善回過神焦急地問著話,「我們、為何還不能夠相見?」「還不是時候,小殿下。但是我這裏倒是有封書信要先行交給殿下。」那人話音剛剛落地,從那凝固的塵土裏便輕聲地掉落出了一封信箋,玳善探身過去將它拾起,先撣凈了上面沾著的灰土,那落款亦是個讓他感到相熟的部分,他也便不再追着那聲音想要一探究竟了,而是掖好了那信箋,很快地又將這殿堂送回了最先前的那個空蕩又昏暗的模樣。

後院之中吹襲的寒風也愈發地凜冽了,吹得玳善的腳步稍微地有些搖晃了,但看起來一切、又似乎是恢復了正常的樣子,沒有了那股莫名的血氣和突然將他整個人包裹的熟悉氣息,他輕咳了幾聲,又趕忙緊走了幾步,直到走回了那屬於他的原來的殿堂,殿堂里明亮的燈火恍如靜止了一般,玳善也就在一瞬之間像是身處隔世,眼睛裏突然落出一滴淚來,卻是無關悲傷、痛苦或是欣喜若狂,只剩下了留給他的更深的疑惑,直至他伸手抹去那淚痕,疑惑也沒有消散,反而鑽進了更深的地方,進去了一個連玳善自己都極難察覺的角落裏委身,讓他誤以為疑惑已然解決,於是先是長出一口氣,卻忽然讓他感到心口發出一陣一閃而過的刺痛,使他眼前瞬時一黑,但又立刻恢復了原本平靜的模樣。

他回身望了一眼通往後殿的小門,愣了一下,方才回神,重新走回了自己的座上,一邊將自己掖在袖管里的信箋小心地取了出來,此時再看,倒是與在那暗室之中所見之模樣略有些不同了。信箋上還依稀散發着新紙的香氣,墨跡也看起來是不久之前才寫就的痕迹。玳善擎起那信箋,卻只是獃獃地望着,沒有什麼別的行動;一直到了祺雲進來為他更換用具的間隙,他亦只是半醒著,昏昏沉沉地與祺雲搭著話,祺雲告退後,他才如夢方醒,拆出箋中的信紙,稍微吸了口長氣,方看起了那信上更加詳細的內容,也不再嘆氣了,維持了自己平靜的樣子,即使是此刻他的心中已經被這信中內容激起了波瀾萬丈。

信紙從他的指縫悄然滑落,身周籠罩的空氣飛快地回溯著,令他迅速地感受着在這氣氛之中熟悉又陌生的內里,他又感覺到了有一點昏昏欲睡,掙扎了幾下終於還是支撐不住自己沉重的眼皮,沉沉地進入了睡意之中,其間大概還有幾道精光圍繞着他的身體,讓他還不至於完全地昏睡過去。再之後一個似乎是貼在他耳邊說出的聲音更是將他的精神一下子揪到了一個暈頭轉向的境地,一個便讓他清醒了過來,「小殿下,屬下有要事稟報。」聽聞這熟悉的聲音,玳善猛地睜開了自己緊閉的眼,身周舊日的物件恍如昨日一般,但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身處夢中,所以就有些恍惚了,半晌才看清楚那個身旁說話之人的樣貌,「...珉歧,我與你、也算是久違的了..」玳善出口之言,像是帶了幾分現時的他惋惜懷念的意味,只是、這也確是當時玳善與珉歧的狀態。珉歧似乎很習慣於自己主上的這種冷淡又飄忽的關切,回應也顯得更加地平穩而鎮定了,「殿下,屬下這一趟遠行,確是收穫頗豐..」無論是回憶里那個猶豫又逡巡的玳善、還是現實中會因恐懼而更加堅實的玳善,都對於珉歧的這套說辭一點也聽不進去,只顧著自己腦海里的遐思,然後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珉歧說着話,「哦,是這樣啊,我都知曉了。珉歧啊,你也辛苦了,且先下去歇息吧。我待會兒還要往母后那兒去。」玳善出口之言一聽便是那種僅考量著自己而說出的極敷衍的話。

相互交織的記憶與現實,僅僅影響着身處其中之人的靈魂,又會生出怎樣橫衝直撞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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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淵之行龍為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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