衚衕舊憶

衚衕舊憶

這是一段來自童年的記憶,但故事直至前不久才有了結局。儘管我仍然不願相信,但這一切終究已成定局。一切已無從改變。寫它出來,權當表達我對那個時代的人和事物的無限留戀和它終將逝去的萬千感慨吧,當然還有更重要的是表達對陪伴我度過童年時光的小夥伴的一份追憶與哀傷,願你在天堂的生活永遠簡單,永遠快樂。

這故事說出來,也未必能被人相信。但說出來就被人相信的東西,又有多少是真的呢?畢竟,這世界上的事荒唐的太多了。但是荒唐歸荒唐,該發生還是會發生,該繼續還是會繼續,不是嗎?論荒唐,還輪不到我吧。

這個故事裏的人很多已經不知所蹤,或者已經離世,所有地方也早已被飛速發展的時代所淹沒。只有我們幾個小夥伴還能聚到一起,當我們走在那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站在那僅有的一棟老樓面前時,似乎依稀可以看到,那年衚衕里發生的那些事兒……

從能記得事情開始,衚衕生活就成了我童年時代美好記憶的全部內容。我生活在一個有幾十戶人家組成的縱橫交錯的小衚衕群當中,中間是一條南北走向的主幹衚衕,兩側有十幾戶人家,北頭是衚衕的入口處,南頭是一堵牆,這就是通常所說的死胡同。主幹衚衕中還東西向分佈着一些小衚衕,這些小衚衕也都是死的,大多裏面都有人家居住。衚衕的南頭,向東的方向有一個小衚衕,走到盡頭是這片衚衕群的公共廁所。

南頭翻過那堵牆隔了一段空地,是大家常去消夏聊天的農機大院,過了大院再往南,是我非常喜歡的一望無際的麥田。

衚衕里鄰里之間非常和睦,生活的像是一家人。我家隔着一堵矮牆就是大娘家,每天從早到晚大娘家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能聽的很清楚,就連大娘老伴何大伯的「不良小習慣」嘬牙齦的聲音都能聲聲入耳,聽久了,讓人忍不住也會跟着他的節奏嘬上兩口,一嘬還真覺得,這小日子過得真的是有點味道。他們家煎個魚,燉個排骨,我在這邊都能隔牆垂涎,當然,不用我沒出息的跑去要,不一會大媽就會親自把做好的好吃的端過來給我吃。大娘家在隔上一堵牆是二媽家,二媽是這個衚衕群里最老的住戶之一,我家搬來時,他們家就在這裏住了很多年,聽爸爸媽媽說我們剛剛搬來時,他們給予了我家很多照顧。二媽家平時白天沒人,二媽要騎着三輪車去集市上賣布,而她老伴要去單位上班。很晚才能回來。二媽大兒子是個生意人,常年在外跑跑,經常會帶回來一些在衚衕小賣部買不到的零食給他兒子,我也就因此能嘗到很多鮮兒。我媽媽做飯也很好,也常常給他們端去平時不常做的飯菜,與大家共享。之所以管這兩個關係最親近的鄰居叫「大娘」和「二媽」,是因為我從出生到長大的過程中她們對待我就像對待自己家的孩子一樣,格外關愛照顧。她們也有些年紀,就算是認了乾親似的吧,幾家在一起閑聊時,就定下了用大娘,二媽這樣更顯親近的稱呼代替了阿姨,大姨。這一叫就叫到了今天。

衚衕里有我很多小夥伴,大娘家的小外孫貝貝,二媽家的小孫子童童,還有我至今還有聯繫的好兄弟陽陽,家裏養著很多奇花異草的,爺爺是植物專家的寶寶,還有一些「臨時住戶」比如常來段大娘家住的小孫子鬆鬆,楊大娘家的小孫女嬌嬌等等。在我眾多小夥伴當中最特別的一個叫迷迷,迷迷一家是南方來的,他還有一個姐姐,叫孟蝶迷迷爸爸是一個為人特別謙和的門窗手藝人,媽媽是個在集市上推著三輪車賣南方小吃的小生意人。迷迷瘦瘦的,個頭不高,卻和一家人一樣有雙大大的眼睛,皮膚不算白,可是卻很細膩。卷卷的頭髮,有些泛黃,鼻子扁扁的趴在一張顴骨很高的四方形的小臉上,鼻頭卻很大,和成龍一樣,嘴唇比較厚。後來我們熟悉了都管他叫「小猩猩」就因為他這副模樣,再加上他不太愛乾淨,臉總是花的像猴戲里的猴子一樣。單論外貌迷迷在衚衕里怕是上不了「正太榜」的。但是這獨特的返祖形態,卻也頗帶喜感。

迷迷一家生活比較清苦,那時多數人家院子裏都已經鋪上了水磨石,有的人家甚至鋪上了漂亮的地板磚,可是他們家卻依舊鋪的是和衚衕里一樣的紅磚,屋子裏陳設也是簡單至極,客廳只有兩張桌,一張放碗筷餐具,一張擺着一台小電視機,沒有沙發只有幾把坐上去嘎吱嘎吱亂響的泛黃了的破竹椅子。兩個卧室每個卧室都只有一張床,迷迷和爸爸媽媽睡一張,孟蝶自己有一個小房間和一張小床。迷迷和姐姐因為家境清寒所以日常吃穿方面都比衚衕里其他孩子差一等,過的比大家都要節儉謹慎很多。迷迷當時夏天總是一件洗的連顏色都看不出的破舊的背心和一件淺藍色短褲,腳上一雙黃色塑料涼鞋,從來都不扣鞋扣,走起路來呱嗒呱嗒的響,總是邋裏邋遢的感覺。

記得當時大家為了收集乾脆面里的「旋風卡」,故意買一堆乾脆面全都打開,拿出卡片裝進口袋,速食麵要麼就是不吃放綿了,要麼就像那些土豪家的子弟,直接隔着南邊的牆頭用力一扔,扔進農機大院。可是,等過一陣你過去看,速食麵都沒了,一包也找不到。農機公司雖然幾乎已經倒閉,除了衚衕里的人過去消夏時候,平時基本沒人,但是農機大院後排的一座破樓里卻住着一個在這一片有名的「流浪鄰居」二傻,那扔過去的速食麵都被二傻撿起來吃了。後來大家發現了這個事,再背着家裏偷着扔速食麵時,都會喊一聲:「二傻,接食兒嘍!」就跟投喂個小狗一樣,然後樂樂呵呵的拿着新到手的旋風卡跑着去玩。但迷迷和姐姐卻從來不會做這個事情,迷迷和姐姐通常姐倆才買一包乾脆面,而且孟蝶每次都只吃兩口,就都捏碎給了弟弟。一包能吃半天,吃都捨不得,更別說扔了。她們對衚衕里流行的拍卡賭輸贏的遊戲都只是觀望,從不參與,怕輸了卡就沒了。買的卡天天都在手裏攥著,別人的卡片都已經磨的看不出顏色,她們的還跟新的一樣。孟蝶是個特別懂事的丫頭,她比我們都小上一兩歲的樣子,她爸爸媽媽每天都忙的不行,里裏外外的家務事都是她來做的,除了每天洗衣服做飯,擦地之外,還要照顧比我們都小上幾歲的迷迷。衚衕里的小孩子們,看他們穿的破破舊舊,又是外地來的,說話腔調奇怪,也不愛和人說話,也不參與衚衕里的遊戲,漸漸結了伙一起欺負他們。尤其是以莉莉和靜靜兩個胖子姐倆為首的集團,總是罵她們姐弟倆是叫花子,南蠻子,還時不時的推推搡搡的。我開始是沒有參與的,並因此還得到了孟蝶和迷迷媽媽的信任,她還囑咐孟蝶和迷迷不要搭理衚衕里其他小孩子,讓他們和我玩。可是不爭氣的我卻在一次衚衕「小團隊站隊」時被逼着背叛了他們兩個,那時都上了初中的大胖子莉莉威脅我說,你要是再和她們玩,就連你一塊揍。我竟然嚇的一時投了敵,和她們一起罵起了叫花子,南蠻子,還和他們一起推了孟蝶幾下。這個事我也一直愧疚,儘管後來我主動道了歉,也得到了一向性情柔和的孟蝶的諒解。可是心裏一直還是過意不去的。直到後來在二媽家的二子哥的幫助下,又拉攏過來本就和我很鐵的陽陽,用水槍和拖布為武器,以男廁所為大本營(主要是因為莉莉和靜靜是女的,進不了男廁所,打不過可以跑進去躲起來)一舉擊敗了莉莉和靜靜團伙,這才算替孟蝶和迷迷出了口氣,也算把自己立場重新擺正了,徹底洗刷了自己曾經因為害怕犯下的錯誤。由此,孟蝶和迷迷的爸媽也更加信任我和陽陽,常常夏天時請我們吃她親手做的石花膏(一種南方的消暑小吃)。還給我們講南方的風土人情,令未曾出過門的我們對那個遙遠的沒有冬天的南國嚮往不已。但我們也聽說迷迷媽媽由於不適應這裏冬天的寒冷,一入冬就總咳嗽,於是很少出門。所以她只能夏天賣點石花膏幫家裏掙點錢。

迷迷和姐姐孟蝶在這裏過了一個年,第二年夏天時她們都長高了一些,也和越來越多的我們圈內的小朋友們熟了起來,她們也漸漸和我們學會了一些這邊的方言。並且,沒想到的是,迷迷這虎頭虎腦的小子,竟然還有了我們圈外的朋友,而且還是個老頭,而且還是住我們衚衕最南頭的最怪的那個林老頭!說起林老頭,也是衚衕里的一大傳奇人物,聽大人們說,林老頭可是個大學者,他從前可是某大學的哲學教授。林老頭身材瘦高,總是一身白衣,要麼是中山裝,淺色皮鞋。要麼是唐裝,北京布鞋。總之衣服大都是白色的,很少見他穿其他顏色,兩個眼睛嵌在深深的眼窩中,且目光深邃,和人說話總是盯着別人的眼睛,鼻樑高挺,架著一副黑色窄邊方框眼鏡。唇薄而嘴角堅毅。頭髮花白且有些亂,但卻似乎很有型,也不知是有意打理還是無意成型。臉上和額頭上的皺紋為他冷峻的氣質平添一份滄桑。論帥,這個老頭恐怕可以碾壓一眾年輕小夥子,但呆久了卻讓人覺得有種莫名的不適。他的眼神和言談舉止總讓人有點不安,可是卻又察覺不到哪裏有什麼問題。可能當時太小,更喜歡看上去更加和藹可親一些的人吧。林老頭確實太過嚴肅了。而且他家只有他一個人住,也不知道他老伴去了哪裏,或者已經不在了,也沒見過有兒女去看他或者有人去拜訪他之類的。所以接觸他一會總會感覺有一絲孤獨的寒意。這個人平時起的很早,經常去南邊的麥田裏一個人練功,他並不和其他老人們一起練,因為別的老人一般都是練什麼太極拳啊,八段錦之類的,他練的功據說是他自己創的,這套功法看上去有點像武術,舞蹈和氣功的結合,時而走走八卦圖,時而金雞獨立,時而二字鉗陽,甚至還有一些高難度的倒立之類的動作,看他利落的身手還真是不簡單!林老頭平時話不多,和大多數人都保持着一種很謙和卻有距離的態度。但是,他卻很喜歡迷迷。平時很少笑的林老頭一見到迷迷,笑的竟那麼春意盎然,還蹲下來和迷迷有說有笑的,問他吃沒吃飯,功課做完了沒有,最近看什麼動畫片啊之類的,彷佛是換了一個人。

據迷迷自己說,他和林老頭認識,是因為有一次他考試沒有考好,獨自一人在衚衕口溜達不敢回家,正當他低着頭默默的糾結時,突然林老頭出現在了他面前,林老頭問他在做什麼,迷迷說他當時剛看到林老頭時,也是有些害怕,可是自己卻不知道為什麼選擇相信他,可能是剛好那個時間他的確需要個人安慰吧。並把自己的苦惱全都說了出來,他說自己考試成績不好,在學校被老師罵,一會還要回家被爸爸媽媽罵,這還不算,平時無論在學校還是在衚衕里,他還總被小孩子們欺負,被人揍了也不敢還手。他很不喜歡這裏的生活,很想回到南方爺爺奶奶身邊去。他不知道這種生活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林老頭聽罷,笑着和他說,這不算什麼,功課我可以教你,保證你能追上別人,至於被人欺負,他可以教迷迷一些拳術,強健其筋骨,體格好了自然沒人敢欺負。林老頭當天還和迷迷一起回了家,和迷迷爸爸媽媽說好了,不讓他們打罵迷迷。並說以後有學習上的事讓孩子找他就好。迷迷爸爸媽媽一看,這大學教授親自上門主動輔導功課,對於沒什麼文化卻渴望孩子能在讀書上出人頭地的他們來說,簡直是求之不得,連忙道謝。而且據迷迷說,他們還達成了一項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協定。我們倒是問過兩次,他不說,自然我們始終也不知道那協定到底是什麼。可見他們之間還挺默契。

去林老頭家的客人並不多,當然他也從不參與衚衕夏夜的燈下牌局和室內麻將,最多也就和鄰里們說說家常做飯之類的。據去過他家的鄰居說,他家收拾的非常乾淨,裝飾的也很簡單,沒有什麼雜物。但是卻有台在那個年代一般人家沒見過的電腦。他家的地板鋪的是純白色的大理石地板磚,而且由於擦的非常乾淨,讓人不由產生一種畏懼,甚至不敢踩踏。但他的卧室的門卻似乎從未開過,而且那個門還是個白色油漆的鐵門,這在室內是很少見的,至少我們衚衕只有他那樣安裝。沒人進去過他的卧室,大家對他也都比較尊敬,也像他對別人一樣,保持着一定距離。除了,迷迷。

迷迷也許是這個衚衕里唯一進去過他的卧室的人,迷迷功課不好,語文數學英語都不擅長,剛好林老頭是個大學問家,他又很喜歡迷迷,所以迷迷總是在大家在衚衕里瘋跑着追逐打鬧時,單獨到他家去補習功課。別說,經過一學期的補課迷迷的學習成績居然由倒數后十名一躍成為了班級前五,樂的他和他一家不行。帶上禮物跑到林老頭家準備來個登門重謝,但是據說林老頭始終保持着一貫的姿態,不冷不熱的。禮物也沒收。並且和迷迷爸爸媽媽說,以後不必如此,他只是做了點能力內的事,而且他更喜歡清凈。這言外之意迷迷爸爸媽媽似乎也懂了。之後就沒再去打擾過他。當然迷迷還是會跑去他家。

但我作為好哥們兒卻總覺得迷迷自從去了老頭子家補課似乎有些變了,以前的他性情溫和,沉穩內斂,就算被人欺負了也不會哭鬧,可最近一段時間他的脾氣有些古怪,一點小事就能讓他大怒,前不久還因為孟蝶給他買錯了雪糕的口味,當着我們大家的面,氣的把雪糕摔到了地上。而陽陽更倒霉,只是因為衚衕窄小用自行車碰了他一下,他居然把大他三歲的陽陽連人帶車一把推倒在了台階上,也不知道從哪來的那麼大的力氣。

當然他很快就又道了歉,他年紀小一些,加上我們平時關係很好,也就都沒當回事。我們當時就認為迷迷最近就因為學習上有了進步,甚至拿到了獎狀,所以什麼事上驕傲了起來。

但是,一次衚衕停水,大家都去屋后的農機大院用水桶拎水,迷迷的一種異常狀態讓我始終記憶深刻,終身難忘。

衚衕里有時候是會停水的,有時一停就是幾天,而衚衕南牆後面的農機大院卻從不停水,大家就都繞一圈去到農機大院拎水,有的人家還有扁擔可以多挑一桶水。每次停水都成了大家在農機大院聚會的好機會,衚衕里幾乎所有人都跑去大院裏玩,本來只是拎水,可是水早已接滿,大家也還是不走,大人們在那裏,扇著蒲扇聊聊家國天下,抑或是家長里短,孩子們則是跑跑跳跳,一片歡聲笑語,好不祥和。

我們一群小孩子最喜歡鑽到大院的月亮門裏面的小院子裏追迷藏或者跳房子,停水對於我們來說反而是個高興的事,因為你可以放開玩,回去也不用洗澡。所以大家都很開心。我們準備玩捉迷藏,但是我這個人天生就跑不快,每次等人家數到十,我都跑不遠,不過還好,自從有了迷迷,他可以陪我了,他比我們都小,加上本來就個兒不高,自然也跑不快。所以每次都是我倆跑在大家後面,人家把好地方都佔了,我倆才來。但我們也絕對不甘心就這樣被抓,於是開始奮力奔跑,盡量別讓別人落下太多,正玩的激烈時,我聽到身後咣當一聲,然後聽到迷迷大叫:「哎呀!」我心想糟了,準是迷迷這個不給力摔著了,等他再爬起來,我們准就被捉住了。可是誰知道,就在回頭的一瞬間,我看到了令我目瞪口呆的一幕,迷迷的頭竟然如同一道虛幻的影子穿牆而過,然後他拍拍身上的土毫髮無傷的站了起來,自己還偷偷詭異的笑了笑,當他準備繼續跑時,他看到了瞪着大眼盯着他看的我在前面站着,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沒事一樣的和我說:「我們快跑哇!」我被剛才的一幕驚到了,問他:「你剛剛怎麼回事……?」迷迷卻道:「什麼怎麼回事?」我問:你的頭……?他說:「怎麼了,快跑吧,一會他們來了。」說完他更加賣命的跑了起來,我看着跑遠的迷迷,站在原地愣住了。就在這時,突然從後面的小樓上傳來了一陣令我不寒而慄的笑聲,驚醒了愣神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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