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探查

第5章 探查

大雨終於轉變成小雨,在天上紛紛揚揚落下來。

聞思齊下了車,沒回頭地往裡屋走去。聞婉秋透過車窗,見他走得越來越遠,徐徐地下了車,認命地跟在後面,雙腿跟灌了鉛似的。

沈念冬在大門站著,見他們回來,疑惑地問:「怎麼沒打傘?」

聞思齊沒回話,身上隱隱怒氣,像是隨時要爆發似的。

沈念冬見著不對勁,又看到聞婉秋垂頭喪氣站著,頓時明白了七八分。

「你又惹大哥生氣了?」沈念冬湊近聞了聞,皺著眉問:「喝酒了?」

聞婉秋抬頭看了沈念冬一眼,無力地點點頭。

「跪下。」聞思齊背對著她,平靜地說。

聞婉秋不敢忤逆他,老老實實跪著,她可憐巴巴看著眼前的大哥,後者絲毫不動容。

聞思齊讓她跪著,自己上樓將那身海軍制服換掉。聞婉秋望著他的背影,既心虛又害怕。

沈念冬見他走了,忙問:「你到底做了什麼?」

聞婉秋語氣里有幾分委屈,她小聲地回答道:「我去賭坊玩被抓到了......」

沈念冬聽罷,也氣得不打一處來,她一早送聞婉秋出門上課,沒想到一不留神她就去賭錢。她只怪自己沒看好她,讓她有了不良嗜好。

「自作孽!」沈念冬心寒道。

聞婉秋心裡又涼了幾分,她是真的後悔了,大哥厭惡她,姐姐也討厭她。她帶著哭腔抓著沈念冬衣擺道:「冬姐,我知道錯了,大哥今天要打死我了。」

沈念冬甩開她的手,狠狠心說道:「跪好!」

聞婉秋擦擦眼淚,癟癟嘴絕望地跪著。阿萍從樓上下來察覺到氣氛的壓抑與凝重,她見狀也不敢說話,和躲在樓梯邊上的華姨站在一旁。

過不了多久,聞思齊就從樓上下來了,他換了一件襯衫,一手拿著戒尺,一手打理著袖子。聞婉秋被嚇得臉色慘白,她彷彿什麼也聽不到了,只聽見自己的喘息聲。

聞思齊面若寒霜,望著她道:「把大衣脫了。」

聞婉秋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地板。聞思齊直接上手,扯下她的大衣搜尋著。

「這是什麼?」聞思齊摸出一盒香煙,扔到她面前,「現在還學會抽煙了?」

聞婉秋絕望地閉上眼,聞思齊繼續搜著,又摸出一個打火機和幾張賭坊欠條。他把那些東西砸到她身上,一臉恨鐵不成鋼。

「我送你去上學,你卻自甘墮落,好的不學,學會抽煙喝酒賭錢了?」聞婉秋不敢回話,他又問道:「聽說你是千鈞賭坊的常客,老實說,你去了多少次?」

聞婉秋小聲地回答道:「也就,一個月兩三次。」

「說實話!你真當我不會查嗎?」

「一周一次......」

「多久了?」

「半年吧......」

沈念冬不可置信地把那些欠條撿起來,看著詫異極了,這半年來她絲毫沒有察覺,聞婉秋到底跟誰學的一身壞毛病?沈念冬戳著她額頭道:「你數學不及格還敢賭錢?是不是要等到輸得傾家蕩產你才回頭?」

聞婉秋低著頭小聲嘟囔道:「這不看數學,看運氣。」

沈念冬聽到她頂嘴,氣得直跺腳,她這下更加確定她死不悔改了,於是退到一邊不再管她。

聞思齊臉色鐵青,指著聞婉秋罵道:「小小年紀,不思進取,花天酒地,甘願下流!」

這句話列舉著聞婉秋的罪狀,她聽著這話,心裡開始委屈了起來,眼眶微紅,眼淚就要落下來。聞思齊看著她的神色,說道:「怎麼,我說錯你了?你還委屈了?你對得起我嗎?你對得起你冬姐嗎?」

聞婉秋越發自責,愧疚難當,一句話也不敢反駁。

聞思齊沉著臉說道:「爸爸去世前將你託付給我,讓我一定要讓你好好讀書,望你長大成人。我不求你有多少建樹,哪怕畢業了照顧家裡的生意也是好的,但你這性子越發野了,還學了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

聞思齊語氣顫抖,言語中飽含著對聞婉秋的失望,聞婉秋聽著他的話,又想起去世的父親,心中一陣難過。

聞思齊繼續說道:「你知不知道,要是今晚我不在,你現在就在76號的牢房裡!明天你就會被扔到大街上!」

沈念冬臉色微變,繼續聽下去。

提到76號,聞婉秋心中有氣,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說道:「所以說,大哥現在是給日本人做事?」

就在今天,聞婉秋永遠忘不了今天。她耳邊嗡鳴,拿著報紙奔跑在大街上,最後被絆倒摔了個大跟頭。報紙的頭條赫然印著:西點軍校高材生前途光明,特務委員會又添一員虎將。頭條的旁邊,印著一張合照,聞思齊站在右側,笑得滿面春風。那瞬間她恍惚覺得周圍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是嘲笑的,像在看一隻無家可歸的野狗。

聞思齊眼中閃過一抹異色,疾言厲色道:「政治上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這句話在聞婉秋耳中卻像氣急敗壞、無言以對的辯解,她沉默地與他對視,眼中的怒火不減半分。

兄妹對峙,氣氛驟然變得壓抑。

半晌,聞婉秋說:「大哥,我十九了,我是個大人了。」她一字字說道:「大哥是在誤國,殘害同胞!」

聞思齊青著臉,怒氣隱隱,「伸手!」

聞婉秋瞅著那把烏黑髮亮的東西,頓時背後一涼。

阿萍急道:「少爺!」

華姨慌道:「小姐,快給少爺認錯呀!真想挨打呀?」

「誰都別想為她求情!」聞思齊冷冷地說。

聞婉秋聲音怯怯地,還帶著點嘶啞,她仍倔強地說:「若是說我賭錢,我確實錯了。但我方才講的話並沒有說錯!」

「好!你的話沒有錯!我就打你抽煙喝酒賭錢!」

聞思齊震怒,拽過她的手,戒尺狠狠打下去。聞婉秋手心一陣發麻脹痛,她含著淚,咬牙不出聲。

聞思齊先前是軍人,又是男子,打起妹妹來也絕不手軟。不過十下,聞婉秋的手心腫得老高,開始破皮出血。

阿萍和華姨見這陣仗也不敢上前勸,阿萍躲在樓梯口緊張地攪著衣角,眉頭皺成一團,忍不住著急落淚。沈念冬望著揪心,內心自責萬分,若是在平日里對她多加管束,也不至於東窗事發。

聞思齊的戒尺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聞婉秋的手心已經沒有知覺了,她嚎啕大哭起來。

她的哭聲沒有觸動聞思齊,反而讓他想到,若是再這樣放縱她下去,人的品性好壞暫且不論,恐怕她哪天真成了76號的槍下亡魂。今晚就是一個例子。

他可以死,但他的家人不可以。

聞思齊惱怒著,又拽起聞婉秋另一隻手,戒尺毫不留情打下去。

聞婉秋哭得岔氣,她痛得昏天黑地,手上的傷加上身後在賭坊被打的傷,傷口牽一髮而動全身。她不禁顫聲討饒喊道:「大哥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冬姐!冬姐!」

沈念冬於心不忍,剛要開口,聞思齊怒斥道:「喊你姐姐做什麼?她平常慣壞了你,我不會由著你任性妄為!」

沈念冬沒了話說,她本身也是主張給聞婉秋一個教訓的,但現在再打下去只怕要出人命了。她知道聞思齊的脾氣,找不到契機開口,索性閉上眼睛扭過頭去。

只是那哭聲,一直傳入耳朵里,讓人心碎。

聞婉秋又疼又絕望,她覺得要死在今晚了,賭錢本來也是她不對,惹來哥哥姐姐的厭棄,恐怕以後也不會搭理自己了。一想到這些,她只覺得天昏地暗,身子徐徐地倒了下去。

聞思齊見她忽然就昏死了過去,嚇得丟掉了戒尺,搖著她喊道:「婉秋!」

眾人見狀連忙跑上前去,聞公館頓時亂作一團。

深夜,聞婉秋髮低燒,小臉發燙潮紅,躺在床上喃喃地說著胡話。吳醫生給她打了退燒針,又餵了葯,才淺淺睡去。

沈念冬拿出她藏在被子里的手,小心地給她上藥,傷口青紫腫脹,還流著血,被窩的人兒疼得忍不住把手抽回去。

「婉秋,聽話。」沈念冬哄著她。

聞婉秋睡得昏昏沉沉,倒是不動了,眼角落下一滴淚來。

沈念冬將她的衣袖卷上去,手肘處露出幾道驚心的稜子,她內心一緊繼續上藥。聞思齊在一旁看著心裡很不是滋味,不住地嘆氣。

沈念冬聽著他的嘆氣,給聞婉秋說好話,「婉秋年紀尚小,也是小孩子心性,不懂可以慢慢教。你何苦跟她置氣呢?把她打成這樣,心疼的還是自己。」

聞思齊的眼睛在橘色的檯燈下有些疲憊,他說道:「我不明白,好好的一個孩子,怎麼變成這樣?太令人失望了。」

「你不也變了嗎?」沈念冬忽然迸出這句話來。

聞思齊答不上來,場面陷入安靜。

沈念冬語氣里自責難當,「也怪我,沒看住她。」

「怎麼能全怪你,我不也沒看住她。」聞思齊說著,聲音里多了一絲自己未察覺到的懼怕,他說:「你是沒看見今晚在賭坊的場景,特務們拿著槍搜尋嫌疑人,要是她真的進去了,我們明天只能領回一具冰冷的屍體。76號的手段,我是見識過的,我現在的身份,卻什麼都做不了。」

聞思齊回想起倒在路燈下的曾里元,抵住額頭的手不禁顫抖了幾下。

沈念冬聽著他這些話,內心也多了幾分后怕,好在聞婉秋平安回來了。她轉過頭來看著他問道:「大哥,你真的是漢奸嗎?」

聞思齊喉嚨里有什麼東西在翻滾著,望著這道明亮的目光,他不知該如何作答。他將頭扭向一旁,閉上眸子緩緩吐著氣。

「我明白了,大哥,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沈念冬淡淡笑著,繼續給聞婉秋上藥。

「以後家裡不準談政治。」聞思齊扔下一句便起身回房。

窗外依舊下著小雨,沈念冬眼睛穿過夜色,聽著呼呼的風聲,眼神恍惚。

煎熬的夜晚在時鐘的一分一秒里慢慢流逝,這一晚,註定許多人無眠。

一大早,聞思齊出現在瑞金醫院的門口,手裡還抓著沒吃完的豆漿油條,彷彿是上班路過順便來看看的樣子。

醫院門口是一條馬路,化妝成小販、車夫、看報的特務,見到聞思齊紛紛朝他象徵性點點頭,隨後繼續自己的本職工作——

「包子,熱乎乎的包子!」

「香煙,瓜子,花生,香煙,瓜子......」

「......什麼?坐車?不去不去,你去別地兒吧......」

聞思齊冷漠地望了他們一眼,跨入瑞金醫院。

曾里元病房的走廊上,幾個便衣特務坐在長椅上東倒西歪,呼呼大睡。有甚者用氈帽擋住臉,避免強光刺眼。

聞思齊一怒,狠狠踹了他們一腳,喝道:「誰讓你們睡了?犯人跑了,你們十條命都不夠賠的!」

便衣特務們嚇了一跳,一看是聞思齊,趕緊起身立正站好。其中一名叫阿亮的特務見同伴們不敢發聲,於是帶頭說:「聞處長不好意思,弟兄們累了一夜,實在忍不住了。不過您放心,病房裡裡外外跟銅牆鐵壁似的,一隻蒼蠅也飛不進來。」

特務們連連稱是,揉揉睡眼,認同阿亮這個說法。

聞思齊目光環視走廊,似信非信地說:「最好是銅牆鐵壁,別是紙紮老虎,中看不中用!我現在進去看一眼犯人,你們繼續守著!」

特務們縱然心底有怨言,也不敢有異議,乖乖站定守門。

聞思齊推開重症監護室的門,便看見曾里元沒有血色的臉,微弱的氣息在他胸口上起伏。望著昔日並肩作戰的戰友、上級,聞思齊內心很不是滋味,一股無力挫敗感油然而生。

哪怕他再心急如焚,也得裝作若無其事,他清楚在醫院並不是最佳營救時機,他無比渴望著能將曾里元救出去。

病床邊的兩名看管特務一個叫陳添旺,一個叫潘美玲,他們都是王鳴禹得力幹將,槍法拳腳樣樣精通。同樣蛇鼠一窩的,還有叛徒江向榮。聽到動靜,他們同時回頭看向聞思齊。

「聞處長早。」

「嗯,犯人傷勢如何?主任說只要醒過來就帶回去繼續審。」聞思齊問道。

陳添旺回答道:「死不了,只是疼痛昏迷而已,聞處長放心。」

聞思齊咬了口油條,不動聲色地說:「里裡外外都安排好了嗎?這次又得靠你們了。」

陳添旺說:「當然,我們跟醫院囑咐過了,把小病小痛的病人都趕走了,留下那種要死不死、行動不便的。其他樓層也有我們的人看著,萬無一失!」

江向榮坐在床邊,目不轉睛盯著曾里元,眼底如一潭死水。

聞思齊看到他在,心裡升起一種莫名的噁心感與憤怒。如果不是他,「紅松」就不會暴露。

他幻想過江向榮無數種死法。

甚至此刻他就想撲上前掐死他。

但是他忍住了。

他把目光從江向榮臉上移開,說道:「既然沒事,我就先回去了。你們看著點,萬事小心。」

「聞處長慢走。」陳添旺說。

潘美玲摩挲著手中的短刃刀鞘,她抬頭望了眼聞思齊離去的背影,臉上的刀疤在遮掩的劉海中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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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秘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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